第2章 代理城隍 (1)

天帝知道人的命運,因為“天命”由他來定。而預言師,卻能在天帝之前知道他怎樣去定一個人的命運。作為代價,預言師卻永遠不能知道自己的命運,不能知道自己最愛的人的命運。

清晨的山,很冷。

薇香嬌小柔弱的肩膀在飄蕩的白霧裏瑟縮。

她坐在最高一級的石階之上,茫然地望向山下——那些模糊的黑色身影,大約是來吊唁她父親的。他們路過她的身邊,仿佛在唏噓感歎。但這些聲音縈繞在薇香耳旁,一片朦朧。

黃昏的山,依舊很冷。

薇香還是坐在那裏,一動未動。

停放靈柩的棚中已經聚集了許許多多黑色的身影,一入夜,她父親的這些朋友們就要開始聲勢浩大的守靈儀式了。然而薇香知道:憑吊總要結束,隻有她自己會一直、一直回味著父親的死亡。

所以,她遠遠地躲開那些熱心忙碌的黑色身影,她怕不斷與他們寒暄會衝淡她的哀傷——同樣的慰問聽一千遍,無論怎樣的難過都會被心煩取代。她默默坐在那裏,直到夜露沾濕了衣裳,直到一隻手溫和地落在她顫抖的肩頭。

“薇香,”那個雪白的身影在漸深的暮色中耀眼而柔和,輕柔地坐在她身邊,無限同情地寬慰,“你父親已經順利交接,成為拂水殿又一位開朗的當家。他托我們來轉告你:不要太傷心,過度悲傷會導致多種青少年心理疾病,對社會,對個人都沒好處。”

薇香漠然掃了他一眼,眼眶中還有未消的殘淚。她的嘴角抽了抽,多日來積蓄的悲憤終於爆發,“你以為我不說話,是因為傷心過度?答案是否定的!我爸死了之後好歹也是地獄工作人員,我真想問問閻羅大王是怎麽想的,竟然讓他踩到香蕉皮摔死……人家問起死因,我怎麽說得出口——除了閉嘴,我還有什麽辦法?”

她狠狠瞪著身邊穿白洋裝的少年,越發憤憤不平,“白無常,你來解釋一下,《生死簿》上為什麽有這種無聊的死法。”

這個問題實在刁鑽,白衣少年抿著嘴巴,眨了眨眼睛,勉強回答:“雖然踩到香蕉皮摔死比較難堪,但是考慮到這塊香蕉皮出現的時間(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地點(第108級台階)和導致的直接結果(脫離塵世苦海),我個人認為,這種死法具有一定的超現實主義色彩……”

“胡說八道!閻羅大王那點資質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別抬舉他的想象力了。”薇香哼了一聲,站起身悲歎,“說點正經的。我以後就是孤兒,冥界有沒有關於子弟的福利政策?”

“有有有!”白無常急忙點頭,朝身邊一言不發、仿佛置身事外的搭檔喊道,“黑無常,把文件宣讀一下!”

沉默寡言的黑無常穿了一身筆挺的純黑喪服,整個人像被這身衣服綁緊了似的,一直穩若泰山,一動不動。他那張清俊而帶著天然傷感的麵容在黑色的映襯下,更顯得蒼白憂鬱。聽到白無常催促,他從懷中緩緩地掏出一卷華麗的紙,不緊不慢地展開,清清嗓子,從容地念道:“閻羅大王授權冥界第17代拂水公之女,即古董店‘溪月堂’第18代掌櫃龍薇香,在這個神聖國度裏蕩除禍害人間的妖魔鬼魅並收取相應報酬之權力——”

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平板,缺乏吸引力,但說出的內容卻讓薇香饒有興致。她從黑無常手裏接過那張紙,好奇地一個字一個字琢磨,興奮之餘有些疑惑,“蕩除妖魔鬼魅?好像很了不起的樣子。”說著她向靈棚裏那些黑色身影一指,“可是……把他們都蕩除了,我跟誰玩呢?以後的日子豈不是很空虛無聊?”

那些黑色身影聽到她這樣說,集體哆嗦著向後退了幾步——很多膽小的家夥因為受到驚嚇而露出耳朵、尾巴、觸角、翅膀……在靈棚中搖曳的微光下十分詭異。

“她在開玩笑,你們不用當真!”白無常朝守靈的妖魔們友好地揮揮手表示安慰,“大家都是嚴格遵照《妖魔鬼怪行為守則(第五百五十二版)》的模範,就算蕩除妖魔,也輪不到你們。守靈去吧,守靈去吧!”

薇香沒理那些惴惴不安的妖怪,撓著頭問:“對付那些不遵守《行為守則》的妖怪,應該是城隍的工作吧?”

“對啊!”滿麵笑容的白無常急忙補充,“如果換成常人,僭越城隍之職必遭天譴。你卻可以計價收費——這樣一來,就不用為吃飯發愁了。冥界很快會派相關主管來和你聯絡。”

“那我豈不是搶了城隍的飯碗?這麽做他們不會有意見嗎?”薇香有些擔心地瞄了瞄靈棚中主持儀式的司儀——那是住在二百裏之外的一位城隍,和她家是幾代世交,待她極好,要是為了一口飯和他產生隔閡,實在不合適。

白無常卻歎了口氣,神色中帶著不似少年的傷感苦澀,“城隍和其他神隻一樣,很快會被這個世上的人淡忘……就算是靈棚中那位曾經受到無數人敬仰的城隍,也好多年沒有收到香火。”他眨巴眨巴眼睛,在薇香耳邊壓低聲音說,“偷偷告訴你:他很快要被上界調走了——其他城隍也差不多都要調任。讓有能力的人,在人間把城隍之名傳遞下去,是個不錯的選擇。”

說完這句話,他的唇邊染上一抹淡淡笑意,衝黑無常道:“這場麵真有趣——我在告訴薇香‘她’曾經預言過的事情!”

黑無常冰封一般的神情微微一震,把目光偏到一邊。

“她?哪個‘她’啊?”薇香看看黑白無常,不知道他們這個突如其來的跑題是怎麽回事。隻是他們的神色都不像願意主動為她釋疑的樣子。

那天晚上,守靈的妖怪們靜靜拿出無數顆夜明珠,點亮無數鬼火,默默祝福他們尊敬的朋友龍禦道先生在地獄獲得快樂的新生活。

他們異常的審美觀把寂靜的深山搞得陰森恐怖,他們由衷為龍禦道先生感到高興的真誠表情,讓薇香難以接受——在她看來是大悲劇、至今還沒能完全恢複的喪父之痛,在他們看來卻是脫離苦海、奔向新天地的喜劇!

在聽過司儀長達40分鍾、題為《追憶龍禦道先生開朗的一生,希望他在地獄繼續貫徹快樂的人生理念》的致詞,以及妖魔代表回憶他們與禦道先生和平友好幸福快樂的相處經曆之後,薇香悶悶不樂地離開靈棚,鬱悶地回到臥室蒙頭大睡。結果,卻不斷地胡思亂想。她想象著自己死後妖魔來憑吊的混亂場麵,難以成眠。

雖然父親生前總是離家遊曆,薇香自小也習慣了山居的清冷寂寞,然而一旦想到微笑著的父親再也不會踏著月光去掩上山門,再也不會慈愛地叮嚀她早睡早起,薇香胸中的酸澀就一直湧上眼眶。她知道,父親隻是去了另一個地方,一個他為之而生、注定要去的地方。但那痛苦並沒有減輕——更可惡的是,這樣的痛苦竟然沒有人能分擔、體會!

“喂,白無常,給我講個故事吧!我小時候睡不著,我爸爸常常講故事。”她努力裝作若無其事,拚命克製了眼中的淚水,扭頭看著坐在床邊的白衣少年——隻有黑白無常還算比較正常地表示了不太深切的悲痛,並且一直陪在她身邊。

身著一身雪白的少年為難地笑笑,“可你已經14歲了,不能算是小孩子……我也不是你爸爸。”

“你就不能關懷一下剛剛喪父的孤兒?”薇香白了他一眼,不懷好意地斜睨著他說,“聽我爸說,他小時候睡不著,還是你講故事哄他呢。”

“可他那時候才3歲……”白無常神色尷尬地把頭別到一邊,暗暗嘀咕,“這種事情也值得當作經驗傳給後代嗎?我回去以後一定要鄭重地鄙視他……”

“我爸說,你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對故事的態度非常認真。講一個聽聽吧!”

得到這個高度評價後,白無常有點得意地撫著下巴想了想,勉為其難地開口道:“好吧。我就講一個真實的、以眾多美男子為主人公、以親情和陰謀為主題、令人淚如雨下的故事——”他鄭重地清了清嗓子,正式開講:“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10個太陽……”

“這是‘後羿射日’!這麽老掉牙的故事也能拿出手嗎?我現在可不是3歲的小孩!”薇香拖長聲調打斷他,“換一個!”

“喂喂喂,你這是什麽態度?想當年你爸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從來沒要求過聽第二個故事。”

“……原來他的童年這麽單調。”

“能把這個老掉牙的單調故事講得與眾不同的,隻有我!”

白無常徒勞的抗議在薇香冷淡的目光中敗落。

“哼!既然你這麽不合作,我也不想告訴你後羿的真相了。”可惜——這個調胃口的伏筆沒引起薇香的好奇,好脾氣的白無常隻好認真地去想其他故事。然而他想了好久也沒想出第二個,隻得放棄,扭頭對坐在一邊看書的搭檔說:“黑無常,你來講個催眠故事,好不好?”

一直坐在桌邊默默看書的黑無常緩緩轉過頭,臉上是一成不變的冷漠。他冰涼的目光直視白無常片刻,又緩緩轉過頭,繼續看書。

“他的意思大概有兩點:一,逆反期的小孩真心煩,他最發愁照顧龍家的青少年;二,他沒故事可講。”白無常無可奈何地笑笑,完美地翻譯了搭檔的肢體語言。

“逆反期”這三個字可不好聽,薇香躺在床上不滿意地打滾耍賴,“黑無常,從我們第一次見麵開始,你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勁。除了剛才念閻羅大王的授權書,我還沒聽你說過一句超過三個字的話!我們有仇嗎?你是被上輩子的我害死的?你對我有意見是不是?”

她還打算繼續撒潑,撲克臉黑無常忽然歎了口氣,“隻有無聊的事情能讓人昏昏欲睡。可我不想在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