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空山淒歎 (4)
“七星杯匣是用來吸取悲哀的。”風軒看到薇香好奇的樣子,便仔細介紹說,“我聽說,古時候有七位星宿投生在人間,可是命都不好。天神怕他們強烈的悲哀破壞陰陽和諧,就讓人間的巫師鑄造七個杯,把他們的悲傷封印在杯裏。可是這七個杯子有靈性,不管那七個星宿如何轉世,它們都能找到主人。而得到杯子的人總是沒有好結果。天神沒有辦法,又讓手藝精湛的龍神做了更強力的杯匣,把七個杯子封印起來。看樣子……那些杯子又逃走了……那七位星宿恐怕要重臨人間,也許已經再次轉生。”
薇香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龍宮的人一定是拜托我把杯子找回來。”
“以前,杯匣和杯都存放在這裏。後來龍宮的人怕這些東西失落人間,才取走。”風軒低垂眉目,若有所思,“我記得,七個杯上各有靈氣,還有一個很強的力量在看守它們。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風軒說完了自己知道的,看了看手邊的水漏,漠然道:“12個時辰快要到了。”
“你要走?”茱萸的聲音有點古怪。
“嗯,”風軒答應一聲,去拔銅鏡背麵的鏡鈕,卻拔不下來,“茱萸?”
“我不讓你走。”茱萸平靜地說:“我再也不讓你離開!”
薇香的注意力本來集中在七星杯的傳奇上,這時一驚,急忙說:“茱萸!不能那樣。風軒是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茱萸提高了聲音,“風軒,其實你也愛我吧?這麽多年裏,我也這樣想過。其實你不想讓我消亡,才離開鏡子,對吧?……那樣的話,我就更不能讓你走了!”
風軒冷靜地回答:“我會回來。”
“誰能保證呢?”茱萸的口氣十分傷感,“也許十二年後你會回來,也許再一個十二年,你也會回來。但在無限的未來當中,你會遇到數不清的人。即使這一次遇到的少女沒有讓你心動,可誰能保證無盡的相遇之中,沒有一個人能令你心動?風軒,我知道這樣做一定會讓你覺得討厭,可我不能讓你走。”
她說完,銅鏡的鏡麵“喀”一聲裂開一條細紋。風軒的左頰立刻多了一條細傷。
“茱萸你瘋了!”春空叫起來撲到鏡子上,“如果鏡子破裂,你和風軒都得死!”
茱萸笑了,“那又怎樣?現在一起死,我們能得到相愛的人殉情。我不想在遙遠的將來,被變心的風軒拋棄,我也不想在那時候怨恨他!”
風軒摸了摸臉頰的傷痕,淡淡地對薇香說:“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殺死了每一個曾經和她相愛的人類少年,然後被你的祖先封在鏡中。”
“太可笑了!”春空忍不住嚷起來,“為了讓他隻愛你一個人,你要他在愛你的時候死去?茱萸,這太荒唐!這不是愛一個人的做法。”
“小狐狸,你從來沒有見識過背叛吧?無論男人說出多麽深情的山盟海誓,一旦遇到更好的女人,他們立刻可以把那些昔日動聽的話解釋成一時衝動的信口雌黃。”銅鏡的裂痕中流下一滴水珠,“我想留住他們真心對我的時光,可是留不住。我不想再看到他們真誠的許諾變成謊言。風軒,我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我因為受騙而恨不得殺死你,是什麽樣的情形。”
“這也太離譜了!”薇香一臉驚駭地看著鏡麵上抽抽搭搭飲泣的狐狸,喃喃道,“難道你從來不相信自己愛的人嗎?你不相信他們會永遠愛你?”
“她不敢相信虛無縹緲的永遠。”風軒歎息一聲,撫摸鏡麵上傷心流淚的狐狸,說,“茱萸,可憐的狐狸!在她封入鏡子的時候,我已經看到她是什麽樣的狐狸。雖然殺死了辜負她的人,卻隻是讓她的心多了一道傷痕。明明怕得不敢再愛別人,卻還是渴望有人對她真心相許。在數不清的虛假諾言之後,她害怕失去愛人,更害怕輕信會讓自己受更多傷害。可憐的茱萸……可憐的茱萸……”
薇香張了張嘴,看著這一對古怪的情侶,想說些話緩和氣氛,但是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
風軒的手撫上銅鏡的裂痕,柔聲說:“茱萸,憑你的力量,永遠不能弄破這鏡子。你隻是在考驗我,對吧?你其實是想看看我會不會為了愛你,自己打破鏡子。”
茱萸的聲音仍在哽咽:“你可以看到真實,我也不必隱瞞。風軒,你會為我打破鏡子嗎?”
風軒從容地坐在鏡子旁邊,用他的非常好聽的聲音說:“在我回答之前,要告訴你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對出身顯赫、門當戶對的少年男女。他們在父母的安排下成親,直到新婚之日才第一次見麵。不過這沒有關係,在新娘的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他們一見鍾情,在紅燭下承諾相守一生一世。
然而那個時候,妻子隻能有一個丈夫,男人卻可以擁有很多女人。年輕的丈夫既然出身顯赫,自然少不了姬妾如雲。妻子得到的愛情是短暫的,過了三四年,她沒有生下孩子,就不得不在被婆家指責的同時,和許多年輕美貌的女子一同分享她的丈夫。
這不是她渴望的生活。她向往的是彼此忠誠地廝守。她開始不斷鬧事,不斷和丈夫產生摩擦。終於有一天,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重獲他的心,於是她一把火燒死了所有的姬妾,以及和姬妾們廝混的丈夫,然後自己也跳入火堆裏。
在奈何橋上,她的丈夫仇恨地揪著她,問她為什麽這樣做。
她說,你去問老天爺吧。不是每一段姻緣都美好,也許我們的姻緣就是彼此傷害。
接下來,她投胎為青樓名妓。這是惡毒的懲罰,是那些被她燒死的姬妾們怨恨的詛咒。她當然不再記得這些。青樓是自然界的縮影,同樣貫徹弱肉強食的法則。她每天頑強地活著,期待有一天能遇得良人。
有一天,她遇到一個風姿瀟灑的客人。最初,她隻是像往常一樣,估算他口袋裏有多少錢。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開始盤算此人是否可以托付終身。
青樓中的山盟海誓最不可靠,她一向知道。然而輪到自己身上,她卻寧可相信那是他的真情流露。他答應為她贖身,她不貪求什麽,哪怕一個妾的地位也好過青樓頭牌。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等越著急,而他的恩愛漸稀。他的身影從她身邊消失時,她發現他又看上了青樓中一個年輕貌美的新秀。她什麽也沒說,沒有憤怒,沒有流淚。在那位新秀生辰的日子,她送上一份禮物,看著他在這年輕姑娘的身邊嬉笑,對自己既不多看一眼,也不避諱。
於是她抽出懷裏的剪刀,刺死了他,沒有手軟。旋即她也從樓上跳下,魂歸九泉。
這一次,奈何橋上她問他:我這樣全心全意待你,你為什麽要找別的女人?
他回答:世界給男人這個權利,而我隻是個貪戀這種權利的普通男人。
她寒著臉點點頭,孟婆湯的涼意一直透到心裏。
她雖然殺死了負心於她的人,卻並不覺得安慰,隻是讓自己又受一次傷。
然後,她又轉世了。
“那個倒黴的女人轉世成一隻狐狸,就是我,對不對?”茱萸在鏡中哽咽,“我就是這樣的命,即使變成狐狸精,也要不斷被別人拋棄。”
風軒平靜地搖搖頭,說:“不。世界沒有給女人權利,她便轉生為一個男人,雖是地位卑微的匠人,卻能在年紀很小時打磨出世上最好的鏡子。因為他在打磨時,虔誠地期望每個照鏡子的女人都心如明鏡,看清男人。後來他死了,成了鏡子精靈。”
“原來那個倒黴的女人是你……”薇香咂吧咂吧嘴,“還好你成了精靈。精靈都沒有姻緣,以後再也不用擔心被不好的姻緣拘束。”
風軒苦笑一下,說:“可是,在他成為鏡精之後的某一天,一隻狐狸忽然闖入他的領域。他看它第二眼的時候,就知道它的真相。鏡子的主人說,他應該守著這隻狐狸,直到它消弭。但是……他看到真相時,就知道他做不到。”
春空和小留聽得入神,異口同聲問:“為什麽?”
“因為他們曾經有過姻緣,他不想再彼此傷害。”風軒對著鏡子歎了口氣,“茱萸,在這個故事裏,你不是那個女人,而是那個男人。”
薇香嘿嘿一笑:“拋棄別人的,必被人拋棄。狐狸,這樣一想,就沒什麽好抱怨了吧?”
“我不管,我不管!”茱萸提高聲音叫起來,“別用虛無縹緲的報應敷衍我!我不在乎以前是什麽光景,我隻在乎能不能得到將來的幸福。”
“如果我打碎鏡子,你就能得到幸福?”風軒溫柔的聲音依然從容不迫,“難道說,隻有彼此傷害,才能證明我們十分在乎對方?那麽,那些願望呢?”他輕聲問,“在我對你不理不睬的時候,你滔滔不絕地傾訴自己的願望:去找傳說中的昆侖,去看看極西之地是否有傳說中的佛祖聖境,去找海中那棵曾經供太陽休憩的若木,還想驗證龍家倉庫的甬道是不是通往龍宮……”
“你是因為這個,才一直往西走嗎?”春空的眼睛轉了轉,恍然大悟。
“72年前,我帶回了昆侖的景象。在我尋找了幾百年之後,昆侖的仙人破例為我打開大門。”風軒平靜地說,“然而西方聖境大約隻有堅篤的心才能到達,我隻能為你帶來世俗的西方。”
他歎了口氣,“茱萸,讓我們試試用別的方法表達愛吧……“
倉庫中安靜了下來,許久之後,鏡鈕“喀喇”一聲脫落。茱萸像是鬆了口氣,“這次……別離我太遠!去驗證龍家的甬道能不能通往龍宮吧。”
“你不怕他在龍宮被龍女迷暈?”小留賊兮兮地問。
茱萸嘻嘻一笑,“他臉上帶著我給的傷,再也忘不了我啦!”
“你還能笑得出來?”薇香的臉皺成一團,“可惡的狐狸!害我還擔心你鬧出人命。”
茱萸卻滿不在乎,“我原本就不想鬧出人命。我自從被關在鏡子裏,就打定主意再也不會殺害自己愛的人。其實,女人嘛,隻是希望自己鬧別扭的時候,心上人說幾句軟話、表示一下關心而已,也沒有更高的要求。他這麽在乎我,我幹嗎要他的命?”她說罷,又補充了一句,“你還小,長大一點就明白啦!”
薇香哼哼一聲,靈機一動問風軒,“你是能看到真實的鏡子精靈,其實早知道她的心思,對不對?”
風軒把鏡鈕握在手心,壓低聲音微笑著說:“即使不能看到真實,我也明白她的心思。”
薇香撇嘴又問:“你真要從那條甬道下去?我雖然不反對,不過要提醒你一下。從沒有人或者精靈能走到甬道的盡頭。”
“這樣才有趣啊,”風軒淡然道,“也許,我可以順便問一下龍宮的人,他們給你杯匣的真實意圖是什麽。”
“如此說來,我該祝你一路順風,”薇香托著腮想了想,說,“你這一去,不知需要多少時日,萬一遇到危險,豈不是讓茱萸擔心?我送你一件解決後顧之憂的法寶吧!”
說著,她吃力地抱起桌上的銅鏡,送到風軒懷中,“反正你寄居在鏡鈕裏,茱萸寄居在銅鏡裏,互不侵害。我把銅鏡送你,以後可以隨時補充靈氣,再不用擔心靈氣耗盡。”她看著鏡中的茱萸,擠擠眼睛。
鏡子在風軒懷中輕若無物,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鏡子,皺起眉頭,“龍家有規矩,倉庫裏的寶貝不能隨便贈送出賣,隻給有緣人。封印妖魔的器物更是不能……”
“我是龍家現任家主!哪個祖宗有意見,從墳裏跳出來和我理論吧。”薇香扮了一個鬼臉,“再說,還有誰比鏡子精靈和鏡子更加有緣的?”
風軒和茱萸相視一笑,“龍家也有很多任性的人,卻沒有一個這麽任性的。”
看著風軒攜銅鏡步入甬道深處,春空有點不放心,問:“這樣做合適嗎?”
“我隻做自己覺得不會後悔的事情。”薇香聳聳肩,“在這件事情上,我連半點不好的預感也沒有。”她低下頭,看看腳邊的杯匣。
“看來,讓我覺得不安的,應該是這個東西的出現。”她抱起杯匣,低聲喃喃:“你帶給我的,是什麽樣的緣或劫呢?”
杯匣不能回答。
但薇香隱約又聽到了那些淒楚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