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秦逼親王室,鬼穀子出山遇蘇秦

在陳軫的刻意安排下,秦國聘親使團行至崤關時遭到魏卒刁難,耽擱幾日。待他們趕到洛陽,魏國的使團也已到了。許是巧合,許是出自陳軫的故意,兩家隊伍幾乎是同時抵達洛陽。秦國聘親人馬由西門入,魏國由北門入,俱是旌旗招搖,鑼鼓喧天。

這些年來,由於少有諸侯朝覲,洛陽王城幾乎已被天下遺忘,何曾見過這般熱鬧?一時間,滿城百姓都在追著觀看,尤其是在弄明白兩家均是前來聘娶公主之後,圍觀者更多了,直將洛陽兩條主街堵了個水泄不通。

諸侯來朝,通常均被安排於萬邦驛館。萬邦驛館分為公、侯兩片館舍,坐落在文廟兩側,分別接待公、侯等屬國君臣。在公、侯館之外,另有一處王館,是特別為楚備下的,因為楚國不與周室同宗,也不是大周屬國,周室早在春秋年間就已承認它的王國地位。

按照朝覲規矩,公國住文廟左側,侯國住文廟右側。秦是公國,當住左側,魏是侯國,當住右側。然而,當陳軫使團走到國驛館時,既不進侯館,也不進公館,而是以獨立王國自居,徑直去了王館。

魏使的越禮舉止嚇傻了國驛館裏的大行人和司儀,二人目瞪口呆,攔也不是,勸也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進館中,自行卸去行李,各挑房間安頓下來。由於館驛多時無人居住,房間久未打掃,甚是淩亂。陳軫讓隨員們分成兩撥,一撥搬運,一撥整理館舍。

吩咐過後,見天氣太熱,陳軫拿上芭蕉扇,一邊搖著,一邊走出館舍,信步來到公使館前,靠在一棵香樟樹上,遠遠望著秦國使團也在那兒井然有序地安排館舍,搬運物品。

正在忙活的樗裏疾一眼瞧見陳軫,趕忙放下手中箱子,大步走來,遠遠堆起笑臉,兩手拱起,走到近前,更是將腰彎成直角,躬下一個大禮:“秦使樗裏疾見過上卿大人!”

陳軫心中有氣,並未放下手中扇子,隻將兩手略略一拱,算是回禮,語氣倨傲:“魏使陳軫見過樗裏大夫!”

樗裏疾也不介意,爽朗笑道:“在下前番與大良造使魏,承蒙上卿關照,總算不辱使命。大良造回秦之後,時常掛念上卿,幾次叮囑在下,無論何時見到上卿,定要代他致敬!在下本想在空閑時前往安邑,特別向上卿轉達大良造的問候,不想卻在此處相遇,真是巧了!”

樗裏疾偏在此時重提安邑之事,等於是揭陳軫麵皮。陳軫臉上發漲,本欲回敬幾句,一時竟是尋不到合適言辭。直到河西遭襲,陳軫方才明白公孫鞅是在拿他和公子卬當猴耍,悔得胸口連疼數日。也是由於此事,魏王對他的信任大打折扣,眼見到手的相位自也漸去漸遠了。幸虧他的腦子轉得快,在極其關鍵的選將一事上扳回一局,不然的話,數年辛苦就將毀於一旦,眼睜睜地聽憑朱威、公孫衍的意願得逞。

陳軫畢竟還是陳軫,窘過一時,臉色迅即恢複如初,嘴角綻出一絲冷笑,接上樗裏疾的話茬兒:“在下謝大良造關照!在下也請五大夫轉呈大良造,就說他欠在下的那顆人頭,在下早就忘記了,讓他不必掛在心上。還有,在下順便提醒大良造一句,也請五大夫轉達:下次若再發生類似事件,在下縱使有心,恐怕也幫不上忙了!”

樗裏疾嗬嗬一笑:“在下代大良造謝上卿好意。不過,在下也想提醒上卿,類似事件不會再發生了!”話鋒一轉,“聽聞上卿此來,是為魏王陛下選聘太子妃的,在下敢問所聘何人?”

陳軫將手中的扇子輕搖幾下:“聽聞五大夫此來,也是為秦公選聘太子妃的,不知所聘何人哪?”

“秦公所聘,乃周室長公主姬雪!”

陳軫哈哈大笑,將手中的扇子連搖幾搖:“巧了,大魏陛下所聘,也是周室長公主姬雪!”

樗裏疾雖說早已忖知魏使來意,心頭仍是咯噔一聲,旋即爆出一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陳軫也出一聲長笑:“是啊,是啊!不過,花落誰家,倒是一場好戲喲!”

樗裏疾微微點頭,沉聲笑道:“嗯,的確會有一場好戲!”

秦、魏兩家安頓就緒,分別將聘書呈送周室負責接待四方來使的大行人。大行人位列中大夫,收到聘書後不敢怠慢,當即求見禦史。

秦、魏兩家聘親之事鬧得滿城風雨,禦史早有耳聞,正在府中揣摩是否屬實,大行人拿著聘書直走進來。大行人一邊呈送聘書,一邊不無激憤地將魏使越禮強占楚國王館的粗暴行為詳細講述一遍。禮樂早已無存,禦史聽畢,微微皺了下眉頭,隨手展開聘書,打眼一看,大吃一驚,因為兩家在聘書中寫下的,竟是同一個人:長公主姬雪!

這下麻煩大了!禦史不假思索,急赴宮中,趕至前殿,陛下卻是不在。禦史略一思索,徑直來到禦書房,見大門緊閉,內宰守於門外。

禦史揖道:“請內宰轉奏陛下,微臣有急事叩見!”

內宰緩緩搖頭:“陛下有旨,誰也不見!”

禦史從袖中摸出秦使、魏使的聘書和納彩禮單:“這——”

內宰瞧也不瞧,顧自說道:“陛下有旨,外事可問太師,內事可問兩位周公!”

禦史長歎一聲,本欲再說什麽,嘴唇動了幾下,還是打住了。

禦史步出宮門,沉思有頃,驅車徑去太師府。門人見是禦史,又見他神色惶急,知有大事,趕忙稟報。不一會兒,老家宰迎出。

禦史揖道:“下官有急事求見太師,煩請家老稟報!”

老家宰還禮道:“太師正在會客,請大人改日再來!”

禦史急道:“這——這事兒——下官懇請家老——”

不待禦史說完,老家宰就已看出事關重大,急點頭道:“大人稍等,老奴這就稟報!”轉身進府,不一會兒,急急走出,“禦史大人,太師有請。”

禦史隨家宰走進府中,果見廳中客位端坐一人,年約五十來歲,光鮮的禿頭閃著亮光。年逾古稀、須發皆白的三朝元老顏太師坐於主位,正與客人攀談。

禦史伏地叩道:“下官叩見太師!”

“起來,起來!”顏太師嗬嗬一笑,招呼禦史起身,指著客人,“這就是名聞天下的稷下先生淳於髡①(kūn),來來來,你認識一下!”

禦史起身,朝客人深揖一禮:“在下見過淳於子!先生大名,在下久聞了!”

淳於髡拱手還過一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禿頭,嗬嗬樂道:“是的,在下這個光頭,天下無人不知呢!”

禦史自是無心說笑,匆匆轉向顏太師:“啟稟太師,下官可否借一步說話?”

淳於髡聞聽此言,趕快起身:“你們在此說吧,今日天氣不錯,在下正要出去散會兒步去!”話音落處,人已走至門外。

家宰跟在後麵,與淳於髡一道走向院子。顏太師觀他神色,忖知事情重大,屏氣息神,望著禦史。

“大事不好了!”禦史急道,“魏室、秦室皆來納彩,下官火急叩見陛下,可陛下——唉!”

顏太師似是早知納彩之事,悠悠說道:“秦、魏皆來使臣納彩,有何不好?”

“他們不是納彩,是——”

顏太師擺了擺手,指著淳於髡留下的席位:“禦史大人,坐下來,慢慢說!”

禦史意識到自己過於急切,遂至客位盤腿坐下,將兩國求親之事扼要陳述一遍,從袖中摸出兩家的聘書及納彩禮單:“太師請看!”

顏太師接過,看也不看,扔在幾上,輕歎一聲,徐徐說道:“唉,都是那個孟津之會害了陛下!什麽武王伐紂七百年大典?什麽天下公侯朝覲天子?那個魏罃是何貨色?方今天下是何情勢?諸侯真要朝王,為何不到洛陽來?唉,這些都是擺明了的!老朽苦勸陛下,要他莫去,陛下隻是不聽。陛下這是沒看透啊!陛下這是心不死啊!陛下一心存念借此振作,這下好了!自打孟津回來,所有朝事盡皆廢了,小朝不說,即使大朝,陛下幾曾臨過?老朽本欲再去勸諫,可思來想去,唉,老朽又能勸諫什麽呢?”一邊說著,一邊重又摸起聘書、禮單,緩緩納入袖中,搖頭又歎一聲,“唉,這些個公呀,侯呀,天下都讓他們攪和殆盡,可他們仍不知足,連天子這塊彈丸之地也不放過!”

禦史熟知太師,若是閑扯起來,必是叨嘮個沒完,急道:“太師,您——您扯遠了,眼下——眼下這可怎麽辦呢?”

“扯遠嘍,扯遠嘍,”顏太師緩緩站起身子,顫巍巍地走向門口,口中又是一聲叨嘮,“唉,扯遠嘍!想我堂堂天國公主,卻被兩個屬國派遣大夫強搶,這——這這這——這叫什麽世道喲!”

顏太師緩步走到院中,見老家宰正在陪淳於髡散步,吩咐他道:“備車!”

這日午後,顯王像往常一樣,用過午膳就一頭紮進禦書房中,連內宰也被他趕了出去,隻將大門關牢,獨享一份清靜。

而在實際上,對於顯王來說,世上也許根本不存在清靜二字。正如顏太師所說,自孟津會後,大周天子顯王姬扁的確窩了一肚子的心火。

姬扁年不足四旬,作為男人,正是大有作為的年齡。自從姬扁記事起,周室天下就隻是名義上的。二十三歲那年,姬扁承繼大統,加冕那日,他曾麵對列祖列宗的牌位鄭重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振周室。

然而,轉眼之間,十幾年已經過去,周室非但未見振作,反而在他治下每況愈下,僅有魯國、衛國、蔡國等國來使朝過,大國公侯早將他拋到九霄雲外。繼位前幾年,他也有意振作,但周室不過彈丸之地,橫豎不足百裏,還沒有泗上的蔡國大。即使這點襲土,又在他先父手中一分為二,分別封予兩位叔公,隻為他留下一個小小的王城,當真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十幾年下來,他的淩雲之誌早被磨損得所剩無幾。偏在此時,魏侯約定眾公侯孟津朝王,著實讓他欣喜有加。誰想孟津會上,作為堂堂天子,他竟然成為魏侯的戲弄對象!

顯王在幾前悶頭呆坐,由不得又將孟津之事從頭細想一遍,心頭火氣又盛一層。火氣攻心,顯王甚覺難受,勉強站起來,在廳中來回踱步排解。正踱之間,顯王無意中瞥見牆上掛著的一柄寶劍,徑自走過去,拿在手中,注目觀看。

赫然入目的是劍柄上的一行小字:“先王未達之業,吾必以此劍達之!”

顯王清楚地記得,這行小字是他登基那日親手刻下的。如今,寶劍依然,字跡依然。周顯王睹物傷情,不禁潸然淚下。

顯王正自傷心,傳來敲門聲,忙將寶劍掛回牆上,至幾前坐下。不一會兒,內宰推門進來,叩拜於地:“啟奏陛下,娘娘有請!”

“哦,所為何事?”

“兩位公主自跟琴師習琴以來,琴藝大有長進。娘娘今日興致忽來,特請琴師進宮,在琴房考評公主琴藝,特請陛下聖裁!”

聽到娘娘和兩位公主,顯王的臉色和緩下來,現出慈愛,微微點頭:“轉呈娘娘,就說寡人馬上就去!”

顯王走進更衣室,梳洗已畢,換過一身簡裝,與內宰一道走向琴房。二人趕到時,琴房裏已是人聲鼎沸,王後早在陪位上坐下,琴師坐於客位,廳中央擺著一琴一箏,幾個太監和王後、公主跟前的侍女站於兩廂,濟濟一堂。兩位公主盤腿席坐於地,麵色微紅,顯然有些緊張。

看到顯王走進,琴房所有人等盡皆起身叩拜。顯王徑至王後跟前,扶她起來,攜其手走至主位,示意王後在陪位坐下,自己也於主位坐定,擺手叫大家平身。

王後微笑著望向顯王,見顯王點頭,轉對琴師:“先生,可以開始了!”

琴師不無親切地望向長公主姬雪。一身紫紗的姬雪輕輕點頭,款款起身,走至顯王、王後跟前,各拜三拜,再至琴師前亦是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兩手撫琴,麵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真正一個絕代佳人。剛好發育成熟的酥胸前晃蕩著一隻黃澄澄的金蟬,更為她平添了幾許高貴。

廳中靜寂無聲,所有目光無不射在姬雪身上。姬雪眼望琴師,琴師點頭道:“雪公主,請彈俞伯牙的《高山》!”

姬雪得到指令,二目微閉,兩臂高高揚起,纖指輕輕落下,琴房裏一時琴聲流溢,鳥語花香。姬雪嘈嘈切切,錯錯雜雜,直將一曲《高山》彈得九曲回還,滴水不漏。

一曲彈畢,眾人齊聲喝彩。姬雪羞澀一笑,起身朝眾人深揖一禮,又到顯王、王後、先生跟前各拜三拜,款款回至原位,盤腿坐下。

與姬雪公主相比,一身白紗的二公主姬雨卻是另一路風格。不待琴師相請,姬雨已是自行起身,也照姬雪的樣子拜過幾拜,大步走至箏前,刷地坐下,尚未發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將胸前蕩來蕩去的一隻乳色玉蟬兒一把捉住,朝胸衣裏一塞,伸開手臂,連揚數揚,似要唱歌般咳嗽一聲,引得眾人失聲大笑。顯王憐愛有加,目視王後,王後報以粲然一笑:“看這孩子——”

又是不待琴師發話,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箏弦響處,卻是俞伯牙的《流水》。《高山》、《流水》都是極難彈的。若是技藝不精,絕對不敢動指,尤其是在顯王、王後這些音樂方家麵前,縱使一絲兒破綻,也是無個藏處。

姬雨劈裏啪啦彈完,琴房裏再起一陣喝彩。姬雨謝過,嘻嘻笑著走到姐姐跟前,摟住姐姐的脖頸坐定。

接下來,最要緊的就是天子的評判。一直閉目靜聽的顯王睜開眼睛,望著琴師,麵呈微笑:“雪兒、雨兒琴藝大長,先生功不可沒啊!”

琴師起身叩道:“草民叩謝陛下褒獎!兩位公主慧根天成,一點即通,草民何敢居功?”

周顯王將頭轉向王後,王後笑道:“本宮久未聽到先生雅奏,可否勞煩先生也彈一曲?”

琴師再叩:“草民謝娘娘抬愛!不知娘娘欲聽何曲?”

“就是雪兒、雨兒方才所奏,先生隻彈首尾兩節!”

“草民獻醜了!”琴師起身,走至琴邊,雙目微閉,在一陣靜靜的沉寂之後,陡然起指,果是非同凡響。

待琴師奏完,王後連連點頭,轉對姬雪、姬雨道:“雪兒,雨兒,你們過來!”

兩姐妹款款走來,偎依在王後左右兩側。王後一手撫摸一個女兒,輕輕說道:“聽到了吧,這才是《高山》和《流水》。撫琴在心,不在手。”

姬雪、姬雨各自點頭。

王後正欲說話,內宰走進,叩道:“陛下,太師求見!”

“顏愛卿?”周顯王略一沉思,微微點頭,“宣他書房覲見!”

周顯王回到禦書房,顏太師已經跪在門口。顯王走過來,扶他起來,攜他走進廳中,分主仆坐下。

看到老太師麵色陰鬱,顯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輕歎一聲,問道:“老愛卿,說吧,什麽事?”

“陛下,秦公、魏侯均來使臣,各下聘書和聘禮,向陛下求聘!”

聽到又是魏侯,顯王怒道:“求聘?寡人什麽也沒有,他求什麽聘?”

顏太師緩緩說道:“陛下,是他們,是秦公和魏侯,他們欲聘長公主為太子妃!”

顯王略吃一驚:“你是說——雪兒?”

“正是!”

顯王沉思一會兒,似乎還是沒有完全明白過來,緩緩問道:“是哪一家?”

“回稟陛下,是兩家!”

顯王眼睛睜大:“兩家?你是說魏侯和秦公?”

顏太師緩緩應道:“正是!兩家各派使臣,各發聘書,各送彩禮,都要求聘雪公主為太子妃。”從袖中摸出聘書和禮單,放在幾案上,“這是他們的聘書和禮單。”

一切顯得不可思議。顯王愣怔片刻,開始有點明白,而後是越來越明白。顯王伸手,不自覺地摸過幾案上插朱筆的玉筒,呼吸漸漸急促,胸脯劇烈起伏,身體隨胸脯的起伏微微顫動。

顏太師注意到,盡管顯王臉上極力保持鎮定,玉筒卻被他越捏越緊,似要被他捏碎。顏太師知他心中在想什麽,不無關切地輕聲奏道:“陛下——”

周顯王打了個驚愣,神誌也似清醒一些,捏牢玉筒的手漸漸鬆開,朝顏太師淡淡一笑:“哦,諸侯求聘,這是好事。不過——兩家爭聘,寡人隻此一個雪兒,如何是好?”

顏太師沉思有頃:“諸侯求聘公主,雖為國事,也為家事,陛下可召兩位公叔問詢,或有良策!”

周顯王微微點頭:“嗯,愛卿所言甚是,”轉對內宰,“傳兩位公叔覲見!”

內宰答應一聲,走出門去。

周顯王的兩位公叔,均是周烈王喜的弟弟,一個是二弟,一個是三弟,在輩分上皆為顯王叔公。烈王崩前,封三弟於西郊的河南邑,食邑三十裏,史稱西周公;封二弟於東郊的鞏邑,亦食邑三十裏。烈王崩後,傳位於姬扁,使兩位周公輔政。周室本就七十裏,兩個叔公各占三十,餘給顯王的,就隻有洛陽王城及近郊十裏了。

就傾向來說,西周公親秦,東周公親魏。因而,陳軫、樗裏疾各自遞交聘書之後,第一件要事就是求助兩位周公。待周顯王傳召他們時,陳軫、樗裏疾都還正在做客,東周公更是乘了陳軫的軺車趕進王城的。

周顯王安排兩位周公於萬安殿覲見,同時召請顏太師,讓他參與決斷這件大事。

落座之後,周顯王授意,顏太師就魏侯、秦公使人求聘一事作了簡要介紹。早已知曉端底的東、西周公各捋胡須,目光直射顯王。

顯王回視兩位叔公,直截了當地說:“秦、魏均遣使臣聘迎雪兒,可雪兒隻有一個,是嫁予秦,還是嫁予魏,寡人不敢擅專,甚想聽聽兩位叔公之見。”

東周公決定先入為主,抿一口茶,緩緩說道:“陛下,依仲叔之見,雪兒嫁予魏室方為合適。方今天下,魏勢最強。前番孟津之會,天下為之震動。周室若能與魏室聯姻,定可號令天下!”

東周公上來即提孟津之會,正犯大忌。周顯王麵上雖無顯露,心裏卻是一寒,目光轉向西周公:“季叔之見如何?”

西周公橫了東周公一眼,朗聲駁道:“此言誤國,陛下斷不可聽!依季叔之見,雪兒當嫁予秦室。秦變法改製,國勢強盛,如日中天,天下有目共睹。周室唯有與秦室聯姻,方可確保千年基業!”

東周公與西周公向來不睦,兩家常為瑣事慪氣,開始幾年心雖不和,麵上也還過得去,近幾年連麵子也不要了,一個若是說東,另一個必會說西,見麵即吵。顏太師對此心知肚明,之所以建議顯王去問二人,衝的也是這個。無論何事,隻要兩個活寶在場,永遠無法達成一致,更不會產生解決方案。而眼下這樁難事,最佳方案是沒有方案,最好的解決是不去解決。

果然,東周公一聽西周公唱反調,震幾怒道:“秦人本為虎狼之邦,向來不習中原教化。秦公更以暴戾著稱於世,大行嚴法苛政,與我大周寬仁治世之道由來相左。周室若與秦人聯姻,豈不是與虎狼結親?”

西周公冷笑一聲,大聲反駁:“若論暴戾,秦室何及魏室?魏室本為外姓大夫,弑君犯上,始亂天下。先王封其為侯,意在責其悔過自新,不想魏侯不思悔改,反而愈行愈遠。前番約諸侯孟津朝王是假,圖謀天下方是其心!果不其然,前後不過數月,魏侯就已現出原形,自稱為王,與大周分庭抗禮。如此亂臣賊子,我當得而誅之,何能與其聯姻呢?”

西周公的侃侃陳辭句句擊中要害,東周公一時氣結,猛喘幾口,方才找到詞兒:“陛下,天下禮崩樂壞,並非始自魏室。自春秋以降,大戰數百,滅國數百,天下哪有義字?哪有禮字?如今人心皆壞,豈能怪罪於一個魏室?”

西周公正欲駁斥,猛見周顯王伸出兩手,緩緩捂在耳朵上。西周公還算知趣,恨恨地白了東周公一眼,收住話口。東周公也剜回一眼,再次轉向周顯王。

周顯王見兩人不再吵嚷,方才鬆開兩手,抬頭望向顏太師,緩緩說道:“兩位叔公爭執不下,老愛卿可有兩全之策?”

顏太師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微臣無能,眼下尚無兩全之策!”

周顯王點了點頭,掃了諸臣一眼:“既然諸位愛卿爭執不休,拿不出定見,雪兒之事,容後再議。你們還有何奏?”

三位老臣互望一眼,一齊叩拜:“微臣告退!”

三人退至門口,顯王忽道:“顏愛卿留步!”

顏太師頓住步子,趨前叩道:“陛下有何吩咐?”

見東、西周公皆已走遠,周顯王指了指前麵的客位,緩緩說道:“老愛卿,坐吧!”見顏太師起身坐下,淒然一笑,“寡人知你早有良策,現在可以說了。”

顏太師苦笑一聲,搖頭道:“陛下,老臣確無良策。秦、魏此來,聘親是假,爭名奪勢是真。老臣以為,秦也好,魏也罷,哪一個都是虎狼之邦,我大周天國誰也招惹不得。既然兩個盡皆招惹不得,陛下何不另覓佳婿呢?”

周顯王惑然:“另覓佳婿?”

顏太師鄭重點頭。

周顯王沉思有頃,輕輕搖頭:“眼下除去秦、魏,並無公侯前來聘親,寡人如何另覓?”

“燕國夫人已薨三年,如今喪期已過,聽聞燕公尚未續娶。老臣以為,陛下若是犯難,何不趁勢將雪公主嫁予燕公!”

周顯王心頭一沉,閉目沉思,有頃,抬頭望向顏太師:“這——燕公可有此意?”

“燕公與周室本為一姓,血脈相通。若是陛下賜親,燕公定無異議!”

“不可!”周顯王斷然搖頭,“若是賜婚燕公,秦、魏那邊,寡人如何應對?”

“這個倒是不難!”顏太師似是早有方案,緩緩說道,“天下名士淳於髡近日在周,眼下寄住在老臣舍下。陛下若有此意,老臣可托淳於子為媒,對外誑說,淳於子也是納彩來的。至於納彩所需禮器,自有老臣籌辦。老臣同時快馬知會燕公,詳述其中隱情,燕公深明大義,必會從命!”

周顯王再次低下頭去,有頃,緩緩起身,不無沉重地走向屏風。就在隱入屏風之際,顯王回望顏太師:“暫讓淳於子移居驛館,待以公使之禮!”

“老臣遵旨!”

這日人定,洛陽太廟兩側的列國驛館裏再次喧鬧起來。鑼鼓喧天,爆竹聲聲。秦、魏使館人員聞聽聲音,急忙出來觀看。不一會兒,眾人就著火把,遠遠望見周室謁者引著幾輛馬車走至旁邊的公使館,打的旗號是“燕”、“聘”、“淳於”等。

十幾個“燕人”忙前忙後地從車上朝館舍裏搬運聘禮。淳於髡搖著大扇子,在兩個仆役的攙扶下緩緩下車,昂著個光腦袋搖搖晃晃地走向館舍。

陳軫、樗裏疾看到又來一家聘親的,俱吃一驚。二人相視有頃,不約而同地跨前幾步,迎住淳於髡。

陳軫首先揖禮:“來使可是稷下先生淳於子?晚生陳軫有禮了!”

淳於髡收住扇子,拱手還禮:“哦,是陳軫哪。老朽淳於髡見禮了!”目光瞥向樗裏疾,“這位是——”

樗裏疾亦揖禮道:“秦使樗裏疾見過淳於子!”

“樗裏疾?”淳於髡回過一禮,點頭道,“嗯,老朽聽說秦人中有姓樗裏的,今日竟就碰上了!老朽淳於髡見禮了!”

陳軫抬眼看了看車前的旗號,不無納悶地說:“聽說淳於子在稷下講學,怎麽也——”

淳於髡爆出一聲長笑,截住話頭:“哈哈哈,老朽在稷下呆得悶了,就想出來走走。常言道,吃人酒水,替人跑腿!老朽走至燕地,連吃老燕公數日酒水,隻好替他跑腿嘍。這不,此行就是專為燕公聘親來的!”

樗裏疾驚道:“為燕公聘親?也是聘太子妃嗎?”

“非也,非也!”淳於髡連連搖頭,“若是為個太子妃,老燕公何須央老朽出麵?”

陳軫也是大為驚異:“先生是——”

“不瞞兩位,燕國夫人已薨三年,燕公有意攀親周室,老朽此來,就是玉成此事的!”

樗裏疾撲哧笑道:“燕公已年過半百,雄心倒是不老喲。請問淳於子,此為老燕公聘親,所聘何人呢?”

“還能有誰?”淳於髡晃了晃光鮮的腦袋,“當然是周天子的長公主了!”

陳軫、樗裏疾皆吃一驚:“長公主!可是雪公主?”

淳於髡想了一會兒,拍了拍腦門:“對對對,老朽差點忘了,正是此女!”

陳軫、樗裏疾無不驚駭,麵麵相覷:“姬雪?老燕公?”

又過了好一陣兒,二人總算回過神來,手指淳於髡,雙雙笑了個前仰後合。

隨巢子與弟子宋趼離開雲夢山後,一路上曉行夜宿,不消十日,就已趕到洛陽。宋趼是首次來到天子腳下,自是十分好奇,兩隻眼珠兒滴溜溜打轉,好像這裏的一房一舍、一人一物均與他處不一樣似的。

隨巢子引領宋趼轉過幾條街道,在王城旁邊一處較為繁華的丁字路口頓住腳步,踅進一家茶肆。隨巢子要來兩碗開水,從掮著的條袋中摸出三隻幹饃,遞予宋趼兩隻,自拿一隻,就開水啃食。

茶肆裏早已坐下三個客商,聽口音,一個是齊國人,一個是楚國人,還有一個是韓國人。三人一邊喝茶,一邊瞎侃,正在說話的是齊國人,操著臨淄方言:“秦、魏兩家同時聘親,所聘均是長公主,你們說說,長公主隻有一個,周天子會許配誰家呢?”

楚國客商應道:“聽說秦室聘親在先,魏室聘親在後,天子當依先後次序,許嫁秦室!”

韓國人當即反駁:“真是迂腐之見,天子沒你那麽笨!再說,昨兒後晌,在下親眼看到兩家同時進的城門,一家進西門,一家進北門,誰先誰後,誰能吃得準?”

楚國人呷一口茶,輕哂一聲:“依仁兄慧眼,天子當將公主嫁予誰家?”

韓國人咳嗽一聲,不無篤定地朗聲應道:“在下以為,天子定將長公主嫁給魏室。魏王雄霸天下,大魏武卒橫掃四方,天子前晌將公主嫁予秦室,大魏武卒後晌就會打進王城!”

楚國人又是一聲哂笑:“我說仁兄,你是瞎了眼咋的?大魏武卒盡在河西支應秦人,縱使想來問罪,隻怕也是鞭長莫及。”

“唉,”齊國客商長歎一聲,“想想也是,天子當到這個份上,真也夠難心的了。”

楚國人嗬嗬笑道:“仁兄淨是瞎操心,瞎傷心!仁兄想想,一個窮家閨女,兩個富家爭聘,周天子這陣兒沒準高興得合不攏嘴呢,怎會難心?”

齊國客商又是一聲長歎:“唉,仁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這麽說吧,將心比心,假定這個閨女是你的,今有兩個強人前來聘親,一個是殺人越貨的強盜,手裏拿著刀,另一個是打家劫舍的賊人,手裏提著槍,而你隻有一個閨女,嫁予這個,那個不依,嫁予那個,這個不饒,請問仁兄,你能高興得合不攏嘴嗎?”

楚國客商滿臉漲紅,嘴巴連張幾張,竟是無語可應,憋了半晌,亦歎一聲:“唉,我說兩位仁兄,不說這個了,換個輕鬆話題吧,聽說……”

宋趼想是餓極了,隻幾口就已吞下一隻幹饃,咕咕正自喝水,猛見隨巢子兩眼放光,兩隻眉頭微微抖動,放下手中幹饃,閉上眼去,若有所思,似已忘記是在吃飯。

宋趼猜出先生必是打定什麽主意了。想到此來洛陽定有大事,宋趼當即放下水碗,兩眼直盯先生,靜候吩咐。

果然,隨巢子將手中饃饃放進條袋,端起水碗一氣牛飲之後,拿袖子朝嘴上輕抹一把,摸出一枚布幣放在幾上,起身道:“宋趼,走,為師給你買件衣裳去!”

二人走至門口,卻被小二喊住。二人頓住步子,見小二拿起那枚布幣急追出來:“老丈,您的錢!”

宋趼怔道:“我們喝了開水,這是水錢!”

小二應道:“開水是送的,不要錢!”

隨巢子接過布幣,謝過小二,轉對宋趼道:“看到了吧,這就是天子腳下!”

宋趼點了點頭,跟隨巢子又走一程,拐進一家裁縫鋪中。隨巢子左挑右撿,選出一套看起來甚是怪異的衣裳,比比劃劃地指導店家再作修改,而後遞予宋趼,要他試穿。宋趼不知就裏,糊裏糊塗地穿好,對鏡左瞧右看,甚覺別扭。隨巢子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要店家又改一處地方,方才付好衣錢,拉宋趼走到街上。

宋趼身著怪裝走在街上,一臉茫然地望著隨巢子:“先生,這——”

隨巢子又在陽光下一番端詳,不無滿意地點了點頭:“嗯,像個蔡人了!”

宋趼不無驚異:“蔡人?蔡國不是早被楚國滅掉了嗎?”

“蔡國雖然不在,蔡人卻在。你穿上此服,就能覲見天國王後了!”

宋趼更加迷茫:“天國王後?”

隨巢子點了點頭。

“巨子要弟子覲見王後,可有要事?”

“幫天子過一道大坎!”

宋趼眼睛大睜:“過一道大坎?是何大坎?”

隨巢子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遞予宋趼,微微笑道:“不要問了,你這就進宮,將此錦囊呈予王後!”

宋趼不無狐疑地接過錦囊,轉身朝王宮方向走去。

周天子從萬安殿裏出來,回到禦書房獨坐有頃,越想越是難心。堂堂天子,遇到事兒竟然無人可以商量。兩個叔公有等於無,隻會添堵。顏太師的主意雖然可行,卻是餿主意一個。別的不說,單是想到要將雪兒嫁予老燕公,他這心裏就不是味兒。唉,細想顏太師,也是無奈。大周天下演至今日這般境地,也夠難為老太師了。

心中煩悶,顯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後。又坐一時,他叫上內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宮挪去。

聽聞天子駕到,王後及眾宮女無不叩迎於地。周顯王扶起王後,對內宰、宮正及眾宮女擺了擺手。眾人知趣,叩首退出。

宮中隻餘二人時,周顯王卻又想不出如何開口,陰沉起臉,在廳內來回踱步。王後看出他有心事,先出聲道:“陛下心神不寧,可為雪兒之事?”

顯然,她已盡知內情。周顯王的步子更加沉重,呼吸也粗放許多。

王後緩緩起身:“陛下,瓜熟蒂落,雪兒去歲及笄,也該出嫁了!”

周顯王停住步子,麵現怒容:“雪兒是該出嫁,可秦、魏哪兒是來聘親?他們是來——是來——”越說越氣,順手抄起窗台上的玉瓶,猛然摔在磚地上。

“啪”一聲脆響,玉瓶應聲而碎。

玉瓶是王後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後的至愛。顯王陡發雷霆之怒,玉瓶於頃刻間成為一堆碎片,王後自是承受不起,心中一陣絞痛,淚水盈出。她拚力噙住,緩緩走到窗前,跪於地上,一聲不響地撿拾碎片。

周顯王這才意識到自己做得過了,急至王後跟前,伸出手顫抖著抱住他,不無沮喪地說:“子童①你說,寡人算什麽?寡人是什麽!?”

王後也緩過神來,一邊撿拾碎片,一邊柔聲說道:“陛下,您是天子,是大周天子。”

周顯王淒然哂笑:“什麽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如今,王土何在?王臣何在?寡人不過是他們槍頭下的纓子,劍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心裏,窩囊啊!”

王後聽得難心,緩緩放下碎玉,伸出纖手捉住顯王的大手:“陛下,天下又不是隻有魏、秦兩家,陛下若是不稱心,就為雪兒另擇一家。”

顯王的腦海裏立即閃過顏太師的主意,輕輕搖頭:“另擇何人?天下公侯,弱國敢怒而不敢言,強國哪一家知道禮義廉恥?哪一家顧念周室尊榮?魏、秦不說了,楚人向來不服周,莊王時居然興兵問鼎;趙、韓本是大夫篡政,與魏是一丘之貉;齊自桓公之後,再無君子,到田氏代薑,齊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雖說尚存正氣,可燕公老邁,燕室弱而偏遠,無濟於事!”

王後輕聲安慰:“這些事兒又不是一日兩日了,陛下有誌振作,亦當徐徐圖之。”

顯王淒然說道:“你叫寡人如何振作?先前寡人尚存一絲振作之心,孟津會上,這點心思也就隨風而去了。子童呀,寡人是眼睜睜地看著先祖的基業土崩瓦解,眼睜睜啊!”

顯王說得難心,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腮流淌下來,滴落在磚地上。

一陣沉默之後,王後輕歎一聲,抬頭說道:“陛下,若是一時三刻尋不到合適人家,雪兒的婚事何不拖上一拖?”

周顯王輕輕搖頭:“若是能拖,寡人就不會如此煩心了。眼下不是嫁與不嫁之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誰家;不嫁,誰家也不會善罷甘休!寡人思來想去,左右皆是個難。適才請來兩位叔公商議,兩個老糊塗又各執一端,吵得寡人的耳朵生疼。唉,寡人一肚子的苦,堂堂周室,竟無一人可訴!”

王後抱過顯王,將他輕輕攬在懷中,似是在安撫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陛下萬不可過於憂心,傷及龍體……至於雪兒之事,容臣妾三思,或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周顯王眼睛微閉,許久,抬頭問道:“雪兒可知此事?”

王後點了點頭:“王城誰都知道了,怎能瞞過雪兒!”

周顯王長歎一聲:“唉,雪兒不會知道,王城裏誰也不會知道,寡人心裏,多少苦啊!”說完,複歎一聲,搖頭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宮門。

聽著顯王漸去漸遠,王後一下子呆在那兒。她開始明白過來,眼下的難題,還真不是嫁與不嫁雪兒之事。

公主閨房前的水池邊,碧水如鏡,水中漂著一簇簇睡蓮,幾朵蓮花盛開,又有幾個打著苞兒的,將水池裝點得分外嬌嬈。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寶劍,在池邊舞劍。舞有一會兒,姬雪的動作越來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寶劍,走至圍欄邊,半倚在欄杆上,凝視著水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進一粒石子,池水蕩出一圈圈漣漪,將姬雪的倒影扭曲開去。姬雪回頭一看,見是姬雨不知何時閃在身後,倚在一根亭柱上,歪頭凝視著她:“阿姐,你這麽出神,在想什麽呢?”

姬雪輕歎一聲:“唉,如果此生是個男兒身,該有多好?”

姬雨一聲哂笑,一串話語如連珠炮一般:“男兒身?男兒身有什麽好?你看看滿朝文武,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看看太學裏的貴族少爺,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往遠處看,列國公侯,還有數不清的太子、世子和公子,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可你數數看,在這些男兒身當中,有幾個是有出息的?有點才具的,臉上莫不寫著虛偽,心裏莫不藏著貪婪;沒有才具的,不是行屍走肉,就是禽獸不如!”

姬雪抬頭看一眼姬雨,搖頭道:“雨兒,你總是愛鑽牛角尖。如果阿姐是男兒身,我就——我就——”

姬雨學著姬雪的口吻接道:“我就重振先祖基業,恢複大周祖製,使天下萬民樂業,再無征伐!”

姬雪嗔道:“你又取笑阿姐了!”

姬雨走過來,靠在姬雪肩頭:“那——阿姐你說,如果你是男兒身,想做什麽?”

姬雪沉思有頃,回望姬雨:“我是姐,你是妹,照理得我先問你。雨兒,如果你是男兒身,此生欲做什麽?”

姬雨不假思索:“我壓根兒就不想做男兒!”

姬雪奇道:“哦?雨兒不願做男兒,那是願做女人了?”

姬雨輕輕搖頭。

姬雪驚訝了:“那——那你想做什麽?”

姬雨從胸襟裏掏出那隻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蟬兒,輕輕撫弄:“我呀,就想做一隻自由自在的蟬兒,想飛就飛,想唱就唱。”

姬雪笑道:“要是人人都像妹妹,天下豈不更亂了?”

姬雨不無認真地說:“要是人人能像雨兒,天下再也不會亂了。”

姬雪又是一笑:“好好好,阿姐不與你貧嘴,阿姐問一句實心的。雨兒,依你的眼力,秦國太子和魏國太子,哪一個更有可取之處?”

姬雨撲哧一笑:“說來說去,阿姐原來不是想做男人,而是想嫁人呢!”

姬雪麵色羞紅,再次嗔道:“你——又來了!”

姬雨抿嘴笑道:“好好好,阿姐說的這兩位太子,依雨兒之見,沒有一個好東西!”

姬雪急忙辯解:“阿姐指的不是他們兩個人!”

姬雨不無詫異:“那——阿姐指的又是什麽?”

“阿姐是想問你,秦國和魏國,從長遠處看,哪一國更——更有利於重振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了。好半晌,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輕歎一聲:“唉,阿姐,雨兒說句不該說的,天下早已沒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邊的哀哀諸公,你再看看列國諸侯……”

姬雪的臉色轉陰,淚水緩緩流出,似是自語,又似是說予姬雨:“天下大勢,阿姐早就看清楚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這個希望哪怕隻有一點點兒,阿姐也要奔著它去。雨兒,近幾日來,阿姐反複思量,魏國貌似強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長。秦人雖說荒蠻,卻有後發之力。阿姐若能成為秦國的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當政,阿姐或可影響未來秦公,大則重振大周,小則為父王分憂!”

姬雨的淚水奪眶而出:“阿姐——”

姬雪輕歎一聲:“唉,阿姐的這份心思,卻又說與誰知?”

姬雨抹去淚水:“阿姐放心,雨兒這就告知母後去!”

驚詫的姬雪不及攔阻,姬雨已是飛奔而去。姬雨一氣跑至靖安宮,正欲進門,遠遠看到一名軍尉領著衣裝怪異的宋趼快步走來。

姬雨的好奇心陡起,隱於一棵樹後,待他們走近,斜刺裏衝出,攔住軍尉,指著宋趼道:“請問軍尉,他是何人?”

軍尉冷不丁吃此一驚,退後兩步,見是二公主,趕忙拱手:“回二公主的話,此人是從蔡國來的,說有要事,求見娘娘。”

姬雨將宋趼上下打量一番,點頭道:“嗯,是蔡人衣裝!”轉對軍尉,“你們在此候著,我去稟報娘娘。”

姬雨走進宮裏,見王後獨自跪在窗前,正在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什麽。宮正和兩個宮女各垂腦袋,不吱一聲,遠遠候在一側。

姬雨快步走到王後身後,見王後全神貫注凝視著的,正是那隻被顯王摔碎了的玉瓶。

姬雨輕聲叫道:“母後!”

王後正自冥思,見是姬雨,指著旁邊的磚地:“雨兒,坐吧。”

姬雨兩腿一彎,在王後旁邊跪下。

王後手指玉瓶:“雨兒,母後問你,可有物什將玉瓶膠合起來?”

姬雨的眼睛望向玉瓶。所有碎塊都被王後找到並拚接在原位,上麵的道道裂痕醒目地顯出,它們隻是被暫時拚裝在一起,稍一震動,就會再次成為一堆碎片。

姬雨深知玉瓶對母後的意義,輕聲問道:“母後,它——它怎麽碎的?”

“唉,”王後輕歎一聲,“怎麽碎的不重要了,雨兒,母後問你,可有物什將它們膠合起來?”

姬雨沉思有頃,搖了搖頭。王後的淚水奪眶而出,緩緩站起。

姬雨陡然明白過來,王後所指並不是碎了的玉瓶。玉瓶代表王權,是象征,王後的傷感不在玉瓶,而在玉瓶之外的東西。

姬雨心裏一動,跟著站起來,緩緩說道:“母後,雨兒——雨兒有話要說!”

王後頓住步子,回頭望著姬雨。

“這些碎片,阿姐或有辦法粘合,母後可否讓她試試?”

“是嗎?”王後思忖有頃,“她有膠?”

姬雨點了點頭:“方才,雨兒聽阿姐說,她能尋到膠!”

“哪兒尋去?”

“秦國!阿姐願去秦國,阿姐說,那兒或有膠,可粘此瓶!”

王後又是一番沉思,回頭再看一眼玉瓶,輕歎道:“唉,算了吧。碎了就是碎了,膠起來,它也是碎了。”

“可阿姐——”姬雨急了。

“雨兒,”王後顯得甚是疲憊,“要是沒有別的事兒,母後要休息一會兒。”

姬雨點了點頭,正欲出門,忽又想起門外之事,回身稟道:“母後,方才雨兒看到軍尉引領一人,說是求見母後。”

“哦?”王後略感驚異,“他是何人?”

“說是打蔡地來的,一身蔡服,想是——”姬雨頓住話頭。

王後思忖有頃,吩咐宮女懸下珠簾,端坐於幾前,對宮正道:“宣蔡人覲見!”

宮正走至門外,朗聲唱道:“娘娘有旨,宣蔡人覲見!”

宋趼走進,隔珠簾叩道:“草民叩見天國娘娘,祝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王後緩緩說道:“觀你衣飾,似是蔡人。聽你言語,卻非蔡人!請問高士何人?”

宋趼再拜道:“娘娘聖明!草民確非蔡人,這身衣飾是家師特為草民縫製的,說是這樣可以覲見娘娘。”

王後略吃一驚,再次發問:“你家先生所為何事?”

“家師要草民捎書一封,呈送娘娘禦覽。”宋趼說完,從袖中掏出隨巢子的錦囊,宮正接過,掀起珠簾,進去遞予王後。

王後拆開一看,急急問道:“你家先生現在何處?”

“家師昨日尚在王城,今日不知去向。”

“你家先生尊姓大名?”

“家師囑咐草民轉奏娘娘,家師是鄉野一叟,娘娘不必記掛。”

王後沉思有頃,微微點頭,轉對宮正:“賞高士金五十、綢緞十匹。”

宋趼趕忙拜謝:“草民謝娘娘恩賜!草民懇請娘娘收回成命,沒有家師囑托,草民不敢受禮。娘娘萬安,草民告退。”接著再拜三拜,緩緩退出。

王後轉對姬雨:“雨兒,送送這位先生。”

姬雨答應一聲,追出門外。

看到姬雨走遠,王後再次打開宋趼捎來的錦囊,細讀幾行偈語:“欲過此關,可服赤丹;昏睡半月,續服青玄;欲除病根,鬼穀求仙。”

王後思忖有頃,閉目祈禱一陣,焚去書信,取出一小塊羊皮,咬破手指,將血擠入硯裏,伏案草成血書一封。書畢,端詳一陣,尋到一個錦囊,將羊皮卷起來,塞進錦囊,仔細縫好,輕聲叫道:“來人!”

宮正趨進:“娘娘有何吩咐?”

王後指了指案上的錦囊:“你馬上動身,去雲夢山一趟,務必尋到鬼穀,將此錦囊轉呈穀中一位白眉仙人。”

“白眉仙人?他可有名號?”

“仙人長居鬼穀,自號鬼穀子!去吧,快去快回,不可張揚!”

宮正拿起錦囊,納入袖中:“老奴遵旨!”

宮正走後,王後悶坐有頃,從隨巢子的錦囊裏倒出兩粒藥丸,一粒赤丹,一粒青玄,拿過丹丸,以溫水服下,將另外一粒收藏起來。

王後服畢,端坐幾前,微閉雙目。不多一時,藥力發作,王後大叫一聲,倒在地上。眾宮女聽到聲響,疾步進來,陡見王後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頓時驚叫起來。

一時間,後宮大亂。

王後突患怪病,宮中禦醫盡皆不能診治。

此事迅速傳至館驛,魏國副使匆匆走進陳軫院落,急稟陳軫:“稟報上卿,周王後突患緊病,冷熱無常,昏睡不醒,周室正在全力救治。顏太師傳話,鑒於娘娘玉體有恙,長公主婚嫁之事暫緩計議!”

陳軫聽畢,臉色轉陰,思忖有頃,吩咐副使:“此為周室緩兵之計!病不瞞醫,你速回安邑,將情勢奏知陛下,請陛下速遣禦醫前來診治。待拆穿之時,看他有何話說?”

副使急引二人,快馬急馳而去。

望著魏國副使飛馳而去的背影,樗裏疾沉思片刻,臉上浮出微笑,也對副使耳語幾句,副使點頭,快步離去。不一會兒,一騎馬馳出洛陽,徑投西去。

宮正拿過王後錦囊,帶上一個太監,二人換過便裝,乘快馬徑投雲夢山去。不消五日,二人已到宿胥口,尋路趕至山中,尋入鬼穀,自然又被童子攔住。

二人費盡口舌,童子依舊不許。宮正急了,從袖中摸出一隻大周天子的通關玉牒,交予童子,要他呈送鬼穀先生。童子久從未見過玉牒,反複觀賞許久,仍識不出,又見來人神情急切,想是急事,思忖有頃,持玉牒進洞稟報。

鬼穀子見到玉牒,當即出洞麵見宮正。宮正看到來人果有兩道白眉,知是鬼穀子,見過大禮,轉呈王後錦囊後,告辭出穀。

鬼穀子走回洞中,拆開錦囊,打眼一掃,閉目陷入冥思。有頃,鬼穀子睜開眼睛,將王後的血書反複審視幾遍,輕歎一聲,納入袖中,起身走出洞口。

童子迎上道:“先生,方才二人,乍眼一看,怪裏怪氣的。”

“哦,如何怪法?”

“年紀一大把,卻不見一根胡子;長著男人身,聲音卻嗲裏嗲氣,聽起來就跟女人似的!”

鬼穀子撲哧一笑:“這叫宮人!”

童子大是詫異:“啥叫宮人?”

“宮人就是——就是住在王宮裏的人!”

“啥叫王宮?”

“王宮就是——”鬼穀子略頓一下,想好詞兒,“就是許許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連在一起。”

童子眼睛大睜:“難道比咱這山洞還大?”

“當然!”鬼穀子嗬嗬直樂,“你小子想不想下山開開眼界?”

“下山?”童子眼睛一眨,笑道,“若是先生想下山,童子願陪先生走一遭。”

鬼穀子嗬嗬又是一笑:“你小子嘴巴倒溜!你心中想的什麽,別以為老朽瞧不出來!在這山溝裏一蹲這麽些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為師成全你,此番就讓你見識見識山外塵世,看你煩也不煩。”

童子湊上來,嘻嘻笑道:“先生,憑你咋說,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帶啥子不?”

鬼穀子吩咐他道:“棚架上有個小招幡兒,有些年頭沒用過了,你拿下來,扛在肩吧!”

童子跑回洞中,果在棚架上尋出一隻旗幡兒,取下來扛在肩上,興衝衝地走出,朝鬼穀子叫道:“先生,走咧。”

鬼穀子背起兩手:“走吧!”

一老一少徑出鬼穀,不消幾個時辰,就已趕到雲夢山腳。不料二人一出山坳,就被遠處山頂上的一雙眼睛盯上了。

是宋趼。

童子扛著看相的幡子在前,鬼穀子倒背兩手在後,兩個人影迎著宋趼的目光不急不慢地緩緩移動。不一時,兩人行至那個三岔道口,童子停下步子,回望鬼穀子。鬼穀子朝通向洛陽的那條小道一指,童子徑投西去。

宋趼看得真切,一個轉身,疾步趨至樹下,對閉目靜坐的隨巢子道:“稟報先生,不出先生所料,鬼穀先生出來了!”

隨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頂,在巨石上站定,遠遠地眺望正在山間蠕動的一大一小兩團黑影,一絲難得一見的笑意浮在他飽經滄桑的老臉上。

隨巢子心情極好,宋趼卻是不無惶惑:“先生,弟子有惑!”

“說吧!”隨巢子收回目光,不無慈愛地望著他。

“前番先生以死懇請,鬼穀先生竟然不為所動。此番天國娘娘一封書信,鬼穀先生就匆匆下山,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隨巢子微微一笑:“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嘛!”

宋趼仍舊一臉惑然:“若是如此,鬼穀先生出山,為的並不是天下蒼生,而是天國娘娘?”

隨巢子卻似胸有成竹,甚是開心地侃侃說道:“娘娘是天下蒼生的娘娘,自也是天下蒼生。娘娘眼下的處境,與天下蒼生的一般無二。天下猶如一堆亂麻,娘娘就是這堆亂麻的麻頭。隻要鬼穀先生去抽這根麻頭,再想脫身,怕就難哩!”

宋趼徹底明白了隨巢子的良苦用心,不無歎服地連連點頭。隨巢子回頭又是一番眺望。直到望斷黑影,隨巢子才轉過身來,吩咐宋趼:“這樁事情告一段落,我們也該走了!”

宋趼遲疑一下:“還去洛陽嗎?”

“鬼穀子一去,洛陽就用不上我們了。”隨巢子頭前走去,似又回到現實中,臉上浮出一絲愁雲,“這幾日不知怎的,總是夢到平陽。前番魏人屠城,平陽伏屍數萬,適逢酷暑,腐屍橫陳絕不是好事。萬一鬧起瘟病來,衛人豈不是雪上加霜?”

宋趼臉色一緊,急急跟上。

鬼穀子、童子二人不急不忙,搖搖晃晃,於第十二日迎黑時分趕到洛陽。眼見城門就在前麵,鬼穀子卻頓住步子,招呼道:“小子,天色晚了,咱得尋個地方過夜才是。”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掄,指著不遠處的一處房舍:“看,那裏有戶人家!”話音落處,扔下招幡,撒腿跑去,不一會兒飛奔回來,老遠就不無興奮地招手道,“先生,快來,是個土廟,正好住人!”

鬼穀子拾起招幡,徑朝土廟走去。趕至廟門,鬼穀子抬頭一看,門楣上寫的是“軒轅廟”三字,門半掩著。童子敲門,無人應聲,推門探頭一看,院中亦無人。土廟甚是破舊,看那樣子,像是有些年頭了。鬼穀子審視有頃,抬腳跨進門檻,童子緊跟於後。

土廟沒有偏殿,隻有正殿三間,中無隔牆,甚是空蕩。殿中左右各有一根立柱,上架兩道大梁。正堂靠牆處坐著一尊泥塑,麵前擺著少許供品。毋須再說,泥塑當是軒轅帝了。

鬼穀子攜童子在軒轅帝前跪下,拜過三拜,回身看時,童子大吃一驚,差點驚叫起來:左側立柱下,赫然一人勾頭盤腿坐在那兒。因天色蒼黑,加之毫無防備,童子一點也未注意到他,那人也似正在忙活什麽,並未理會兩個不速之客。

鬼穀子眯眼細看,左邊靠窗處鋪著幹草,上麵是一張破葦席,顯然,此人在此居住多日了。鬼穀子細觀此人,見他二十出頭,濃眉大眼,五官端正,天庭飽滿,氣正骨直,一身粗布衣裳難掩身上貴相,眼中一亮,微微點頭。

童子早已判斷了形勢,將招幡兒放在門後,尋到一把掃帚,徑至右側立柱下,靠東間窗下掃出一片地方,見廟門外麵有個草垛,亦去抱來幾捆幹草,鋪出兩個床鋪。鬼穀子在草鋪上緩緩盤腿坐下,眼角依舊瞄向那人。

童子忙活已畢,終是忍不住好奇,躡手躡腳地走近那人,在他前麵蹲下。天色幾乎黑定了,童子睜大眼睛方才看清,那人正用一把短刀聚精會神地雕刻一柄木劍,一個木製劍鞘和一把銼子擺在旁邊。

木劍本是兒童玩具,童子心裏癢癢的,看有一時,見他仍舊一言不發,一門心思隻在刻雕,終於忍耐不住,伸手去拿旁邊的劍鞘。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陡然出手,迅速將劍鞘拿起,瞪他一眼,見到是個孩子,立時鬆懈下來,將劍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舊刻他的木劍。

那人的過激反應使童子大吃一驚。見他發笑,童子知他並無敵意,正欲問個明白,門外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有人敲門。童子開門,見是一個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夥子。小夥子見到童子,似吃一驚,劈頭問道:“我二哥呢?”

童子愣了:“什麽二哥?”

“有人說他住在這兒,人呢?”

童子聽出是來尋人的,朝殿裏一指:“裏麵有個人,不知是否?”

小夥子幾步跨進殿裏,不無驚喜地叫道:“二哥,我在城裏尋你兩天了,迎黑才打聽出你住在這個廟裏!”

那人並未回話,頭也不抬,依舊在雕木劍。

“二哥,阿大要你回去。阿大說,這幾日莊稼長得快,田裏草多,忙不過來,定要尋你回去。”

那人依舊在雕木劍。

“天要黑了,咱得快走,要趕二十多裏呢!”

那人依舊在雕木劍。

小夥子急了,苦口勸道:“二哥,你就死了這個心吧!阿大說了,富貴是好,可富貴不是咱莊稼人的!咱莊稼人是啥?是蒼頭百姓,生就下田幹活的命,咋能跟富貴人比?阿大還說,人家富貴人打小就習六藝,就讀詩,就知禮,可咱呢?打懂事起,就知道種地!”

小夥子一口一個阿大,那人聽得煩了,朝小夥子白了一眼,忽地起身,將銼子、短刀一忽拉全收起來,又將木劍小心翼翼地插入劍鞘,拔腿朝門外走去。

小夥子一愣,趕忙追出殿去。

童子趕到門口,見二人一前一後已是走遠,複回殿裏,對鬼穀子笑道:“先生,山外果是怪人多,你看那人,都成大人了,還玩木劍。人家對他說話,他一句也不應。”

鬼穀子微微一笑,指著那人的葦席道:“席子是你的了,睡吧!”

洛陽南郊,井田裏,炎陽似火,天上並無一片雲。此時已交六月,從麥茬裏長出的秋莊稼綠油油的沒了腳跟。

穀田裏一溜兒排著起落不已的四張長鋤。排在左邊的是個年約五旬的壯漢,名喚蘇虎,依次挨著的是他的三個兒子。周人幹活也是長幼有序,緊挨他的漢子不足三十,是蘇虎長子蘇厲。在土廟裏刻木劍的怪人排在第三位,名叫蘇秦。敲門喊他的小夥子名叫蘇代,排在最後,此時看起來,似是稚氣剛脫,未入冠年。

這日老天特別整人,日頭越來越毒,風卻是一絲兒沒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隻臂膀機械而有力地前後擺動。

身上依舊掛著木劍的蘇秦不知在想什麽,神情漸漸恍惚,一鋤下去,一片穀苗應聲倒地,自己卻渾然不覺。

蘇虎聽到聲音不對,斜眼瞥到,臉色頓時黑沉下來,徑直走到蘇秦身後,不無心疼地撿起穀苗,拿眼直瞪蘇秦。蘇秦卻似毫無感覺,又一鋤下去,幾棵穀苗再次倒地。

蘇虎越看越心疼,回頭一瞄,蘇秦鋤過的一溜四行,隔三差五就有幾棵倒地的穀苗,幾株大草依舊直直地長在田裏。蘇虎越看越上火,彎腰撿起一把穀苗,幾步走到蘇秦前麵,啪地扔在他的鋤前,厲聲喝道:“蘇秦,你的魂丟到茅坑裏去了?你睜眼看看,草沒鋤掉,穀苗倒讓你鋤光了!”

蘇秦打個激靈,看一眼那把穀苗,忙拿袖子擦拭額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錯的表情。蘇虎不好再說什麽,瞪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鋤把上極其誇張地呸呸連吐兩口,繼續鋤地。

蘇秦回過神來,也忙拿起鋤頭。

沒鋤幾下,二裏開外的官道上突然塵土飛揚。蘇秦抬眼望去,一輛駟馬軺車急馳而過。軺車後麵,另有十幾騎護衛,看那勢頭,軺車裏的人職爵不低,起碼也在大夫之上。

蘇秦的嗓子眼兒裏動了一下,兩隻眼睛直直盯在煙塵前麵的那輛軺車上。

蘇代見狀,也停住鋤頭,指著軺車問蘇秦道:“二哥,你懂得多,車上那人是個大夫呢,還是個上卿?”

蘇秦似乎沒有聽見,隻將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官道。

蘇代咂吧兩下嘴巴,又要問話,瞥到蘇虎正在臉色陰沉地望過來,趕忙低頭鋤草。蘇秦卻無覺察,依舊手拄鋤把,兩眼癡癡地凝視官道。

蘇虎臉色紅漲,目光直射蘇秦,嗓子眼裏咕嚕幾聲,幾欲破口責斥,又強自忍住。

軺車漸漸遠去,飛揚的塵土也消散了。蘇秦悵然若失,輕歎一聲,方才意識到自己下巴正在拄著鋤把,趕忙低頭鋤草。

剛鋤一時,從相反方向又來一隊人馬,打頭的竟是兩輛駟馬軺車,後麵的護騎更多,前呼後擁。遠遠聽見馬蹄得得,車輪滾滾,飛揚的塵土更見壯觀。

蘇秦的興致自也更見高漲,兩眼一刻不停地凝視官道,右手食指一下接一下地點下去,嘴唇不斷掀動,似在默數車後護衛的數量。幾行汗水從額頭流下,眼看就要流到眼眶邊上,他也顧不上擦拭。

蘇虎的臉色已近鐵青,喘氣越來越粗。蘇代、蘇厲相視一眼,知道雷霆之怒就要爆發,皆現驚慌之色。唯蘇秦不知不覺,仍舊沉浸在官道上的喧囂之中。

蘇虎的嗓眼一番咕嚕,終於喝出幾句:“看看看,有啥看頭?不就是幾個達官貴人嗎?從小看到大,還沒看夠?”

蘇秦打了個哆嗦,這才注意到狂怒的父親,趕忙低頭鋤草。

蘇虎朝手心裏猛唾一口,照地上猛力一鋤,似是自語,又似是說予蘇秦聽:“哼,生就個莊稼漢,不好好種莊稼,一天到晚盯著人家貴族老爺的車駕排場,能頂飯吃?”

父子四人一直幹到天色昏黑,蘇虎擔心再鋤下去殃及穀苗,這才下令收工。

蘇家住在伊水東岸的軒裏,一個不足百戶的中等村落。軒裏離王城原本不遠,但隔了伊水,又隔了洛水,若去王城,繞到渡口,就有二十多裏。

蘇家大院位於軒裏中心,離村子的四邊差不多遠近。蘇虎四人放下鋤頭,蘇代拉上蘇秦,二人下伊水洗澡去了。

蘇虎洗了把臉,在院中的大椿樹下略坐一會兒,忽地起身,走進中堂,將中堂幾案上的雜物清除一遍,又提一桶水,拿抹布將幾案反複地清洗、擦拭。收拾好中堂,他又到裏間,弄來一隻高凳,站上去,從棚架上取下一個錦綢包裹的物什,仔細解開,現出一個匾額,上麵是“天道酬勤”四個銅字。

蘇虎小心翼翼地將匾額搬至中堂,在牆上掛好,退至遠處端詳有頃,滿意地點了點頭,從幾案下麵的抽屜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擺好。

蘇虎正在擺弄,老伴蘇姚氏走進門來,見狀大吃一驚:“他大,又不是逢年過節,咋又擺弄起這些物什哩?”

蘇虎白她一眼,彎出中指將幾案敲得咚咚直響:“還不是為你那個不成器的二小子?我算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沒往莊稼上操!”

蘇姚氏感覺架勢不對,驚懼地問:“他大,你——你想咋的?”

蘇虎氣呼呼地說:“咋的?還能吃了他不成?這些年來啥法兒都試過了,就是招不回他的魂。今兒個隻想讓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對天子賜的錦匾起個毒誓!”

蘇姚氏聽出不是動粗,頓時放下心來,嘟噥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

“不讓他起毒誓,他就不會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裏,也不會老老實實地伺候莊稼!”

蘇姚氏支應他道:“好好好,要是毒誓管用,我們真要謝天謝地了。”

蘇虎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吩咐蘇姚氏:“去,找二小子回來,嗯,還有,讓老大、老三一道過堂,打總兒收收心!”

說話間,蘇代洗完澡回來,哼著小曲兒回到院裏。蘇姚氏聽見,急走出來,小聲問他:“代兒,你二哥呢?”

兩人洗過澡後,蘇秦呆在村北的打穀場裏不肯回來,蘇代自是知道。然而,蘇代瞄見中堂裏燈火明亮,擺滿牌位,已知端底,當即搖頭道:“洗完澡後,一扭身就不見他了。”

蘇姚氏拉住蘇代,對他耳語一陣,囑他快去喊蘇秦回來。

太陽早已落山,蘇秦盤腿坐在打穀場上,仍在專心致誌地雕刻木劍。雕有一會兒,他拿過銼子,細細研磨,而後將劍掂在手中,端詳一陣,插進劍鞘裏。連插幾次,許是感覺不順,他又拿銼子細磨起來。

正在細磨,蘇代走來,站在一邊觀看一會兒,小聲說道:“二哥,阿大叫你回去哩。”

蘇秦沒有睬他,兩手依然在忙活。

“阿大在中堂拜祭祖宗,看樣子像是要教訓你哩!娘悄悄說,待會兒你要認個錯,阿大咋說,你咋聽就是!”

蘇秦依舊在細磨,隻不接聲。

蘇代遲疑一下:“二哥,要不,你先躲一陣去?”

聞聽此話,蘇秦打個驚愣,收起銼子,一骨碌爬起,將木劍插回鞘中,倒背於肩。

蘇秦一直倒背木劍,蘇代幾次都想提醒他,均未出口,此時也是無話找話,小聲說道:“二哥,你背錯了。我見人家的劍,都是劍柄朝上!”

蘇秦微微一笑,朝他深揖一禮,依舊倒背木劍,轉身徑朝渡口方向大步走去。蘇代愣一會兒,急追幾步,衝蘇秦的背影叫道:“二哥,要是我想找你,哪兒尋去?”

蘇秦略停一下,回望一眼,朝他再揖一禮,轉身揚長而去。

蘇代撓撓頭皮,看到蘇秦的背影漸去漸遠,徹底隱沒在昏暗中,方才輕歎一聲,走回家裏。來到堂前,蘇代看到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品均已擺好,香也燃過,蘇厲已在堂下跪下。蘇虎站在門口,兩眼直盯門外,見到蘇代,劈頭問道:“那小子呢?”

蘇代勾頭應道:“到處尋了,連影兒也不見。”

蘇虎眼睛一橫,喝道:“就這屁大個地方,他能飛到天上去?”轉對蘇厲,“厲兒,你也出來,都給我找去!”

蘇厲趕忙起身,與蘇代一道走出門去。兩人滿村子又尋一遭,哪兒還有人影?二人回到家裏,細細稟過,蘇虎氣得渾身發顫,狠跺幾腳,隻好又將祖宗的牌位逐一撤下。

翌日晨起,蘇虎出工,仍舊不見蘇秦,虎臉質問蘇代:“一個晚上他都沒回?”

蘇代搖頭道:“沒有。二哥許是害怕責斥,躲到哪兒睡過頭了。要不,咱先下田去,呆會兒二哥回來,也必去了。”

蘇虎有氣也無處發,轉對蘇姚氏吩咐道:“待會兒二小子回來,讓他依舊去東坡穀田,今兒趕急一點,傍黑興許就能鋤完。”

蘇姚氏應道:“他大,你放心就是。待秦兒回來,我讓他馬上就去。”

穀田裏,蘇虎三人鋤有一晌,仍舊不見蘇秦。蘇虎感到事兒不對,變過臉色,氣呼呼地叫道:“昨兒躲老子一宵,今兒連影兒也不見了,這是擺明了要跟老子打擂台呀。”

蘇代紮住鋤頭,小聲勸慰:“阿大,二哥心野,真要不想種地,我看就算了。田裏的活,我跟大哥多幹點,中不?”

蘇虎方臉一虎,大眼一瞪:“中個屁!”

蘇代趕忙埋頭鋤草,不敢吱聲。

蘇虎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那小子必是又去王城了!代兒,前兒你不是去過王城嗎?我且問你,這幾日王城裏可有熱鬧?”

蘇代想了想,嘻嘻笑道:“是有熱鬧來著。前兒我在城裏,聽見滿城人都在議論聘娶公主之事。”

這些日來,蘇虎一心埋頭弄莊稼,這樣一樁大事,竟是一絲兒不知,急忙問道:“是誰家聘娶公主?”

“是秦公和魏侯。聽說他們均來使臣,說要聘娶天子的長公主做太子妃,王城裏鬧得沸沸揚揚,連三歲孩童都在議論。”

蘇虎又是一番沉思,自語道:“怪道那小子沒魂了!”話音未落地,心頭陡然一揪,暗自琢磨:莫不是他思春了?

蘇秦就此細細琢磨有頃,心底陡然豁亮:果是如此,倒是好事。有個媳婦管著他,那小子沒準兒就能收心了。

想至此處,蘇虎立時有了主意,將鋤頭朝田裏一紮:“你倆先鋤,我得回去一趟。”

蘇虎三步並作兩步趕回院裏,蘇姚氏仍舊候在門口,見是蘇虎,趕忙說道:“他大,我在候著呢,秦兒隻怕這陣子就回來了。”

蘇虎急惶惶地說道:“不用候了。你到雞棚、鴨舍裏,抓隻雞,再逮隻鴨!”

蘇姚氏一怔:“他大,你——這是幹啥?雞、鴨都在生著蛋呢!”

蘇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囉唆個啥?”

蘇姚氏知道拗他不過,隻好嘟囔著走向後院,不一會兒,一手拎隻雞,一手提隻鴨,極不情願地走回院裏。

蘇虎尋來兩根繩子,將雞、鴨的小腿綁上,一手提拎一隻,徑自出門,不一會兒,就已走到村西頭的媒婆麻姑家的柴扉外麵。

蘇虎站在門外,朗聲叫道:“老姐兒,在家不?”

麻姑聽到喊聲,係著圍裙從灶間裏走出,見是蘇虎,誇張地嚷道:“天麻麻亮就聽見喜鵲兒喳喳喳直叫,妹子就琢磨著有稀客,這不,果然是老哥兒!快快快,院裏坐。”

蘇虎推開柴扉,走進院子,將雞、鴨放到地上。麻姑掃一眼仍在撲騰的雞、鴨,明知故問道:“老哥兒呀,多忙的天,你不下田幹活,綁著這些小東西到妹子這兒,要幹啥哩?”

蘇虎嗬嗬一笑:“還能幹啥?讓老姐兒補補身子。”

麻姑開門見山:“老哥兒,直說吧,是哪個小子?”

“托老姐兒的臉,老大已經結親,該上老二了!”

麻姑一聽,趕忙起身,連連擺手道:“我說老哥兒,你這兩隻雞鴨,妹子當真消受不起,還是拿回去自己補身子吧!”

蘇虎有些驚訝:“咋哩?”

“還能咋哩?”麻姑出口如發連弩,“要是為你家的老三跑腿兒,妹子我二話不說,可這位二小子,說話結巴不說,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不在肝兒上。不瞞老哥兒,二小子的名聲早就傳遍十裏八鄉了,沒有哪家閨女願意嫁他!您這個忙,妹子縱使想幫,怕也是個難哩!”

蘇虎從袋裏摸出幾個錢幣,塞予麻姑:“閨女願不願嫁,還不全在老姐兒您這張金口上?這樁好事兒,老哥兒啥話不說,隻托在老姐兒身上!”

麻姑接過布幣,輕歎一聲:“唉,也隻有妹子這人,嘴皮兒硬,心腸兒軟。中,妹子這張老臉兒,今兒就為老哥兒豁出去了!”

蘇虎躬身打揖:“有勞老姐兒了!”

這日上午,童子扛著招幡兒走在王城大街上,兩隻大眼左掄右轉,一刻不停地打量兩邊連綿不絕的店鋪,有頃,不無驚奇地對鬼穀子道:“先生,看,我們到王宮了!”

鬼穀子四下一望:“哦,王宮在哪兒?”

童子手指兩邊的店鋪:“這不是王宮嗎?”

鬼穀子捋須大笑:“哈哈哈哈,這哪是王宮?”

童子驚異地問:“你看,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個個連在一起,比咱穀裏的山洞長多了,不是王宮,又是什麽?”

鬼穀子樂得嗬嗬直笑:“你小子呀——”

童子正欲再問,忽然怔住了。

旁邊一家米鋪門前停著一輛牛車,前日夜間他們在土廟裏看到的那個怪人正在光著膀子與另外一個小夥子朝下卸米。童子見他肩扛大麻袋,大步流星地走進米鋪,碼好,疾步再走出來,動作麻利地再次扛起一袋。

“先生,看那個怪人,他在這兒。”童子手指蘇秦,小聲說道。

鬼穀子顯然早已注意到了,盯蘇秦又看一時,微微點頭,轉對童子:“怪是不怪,不怪是怪,你小子看走眼了。”

鬼穀子說出此話,倒讓童子莫名其妙。童子想了一想,索性走到街邊,靠在一棵榆樹上,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米鋪,盯住蘇秦,好似定要從他身上看個子醜寅卯出來。

不一會兒,車上的大米卸完,那個怪人,也即蘇秦,拍拍兩手,拿起水桶,動作麻利地走到水井邊,打桶水,洗過上身和手臉,從牆上抓起衣服穿上,走到櫃台前麵。見他過來,米鋪掌櫃從櫃台下摸出一枚布幣擺在台麵,朝蘇秦點了點頭。蘇秦憨厚一笑,接過布幣,納入袖中,再從一邊取過木劍,朝掌櫃的揖過一禮,緩步走到街上。

涼風吹來,蘇秦頓覺心定氣爽,伸手理了下頭發,又將衣服上下拍打一番,抬頭看看日頭,倒背木劍,沿街大步走去。

看到蘇秦倒背木劍,童子又是一震,望著鬼穀子道:“先生,你看!”

鬼穀子笑道:“你小子,想不想去看王宮?”

童子趕忙點頭。鬼穀子朝蘇秦努了努嘴:“那就跟他走吧!”

不一會兒,他們跟著蘇秦來到一處地方,果然是高門大院,氣勢巍峨,門楣上赫然刻著“辟庸”二字。

蘇秦似是輕車熟路,身子一轉,徑自拐了進去。童子急趕幾步,追進大門,竟是不見影子。門口並無門人,師徒二人信步進院,走走停停,就似觀光一般。

辟庸是大周太學,在平王東遷洛陽不久就興建起來,春秋時最是紅火,盛極一時的守藏館就在院內,守藏史老聃一生中的大多數時間就是在此院中度過。那時節,前來求學的列國士子、公子王孫絡繹不絕,太學裏人滿為患,哪像今日這般破敗不堪,一眼遠去,偌大一個學宮,竟是冷冷清清,亂草叢生,隻有這高牆大院和一幢幢相接相連的古式建築,仍舊使人隱約聯想到昔日的輝煌。

童子卻是早已習慣了雜草、荒涼,因而毫無感傷,一進門就四處張望,驚歎不已:“先生,看來王宮就是不一樣!”

鬼穀子嗬嗬笑道:“小子,這兒也不是王宮!”

童子大是詫異:“不是王宮?又是何處?”

“是辟庸,也叫太學!”

“啥叫太學?”

“太學麽,就是公子王孫修身學藝之處。”

童子撓撓頭皮:“修身學藝?那不跟咱的山洞一樣了嗎?”

鬼穀子笑道:“那可就差遠嘍!”

童子想了一下,點頭應道:“嗯,瞧人家這氣勢,咱的山洞是差遠了。”

鬼穀子嗬嗬一笑:“你小子,若是瞧上這氣勢,那就留在這兒吧。”

童子連連搖頭。

“哦,你為何不留?”

童子想了一想:“這兒沒有山花,也沒有蝴蝶。”

鬼穀子嗬嗬笑道:“你小子,小腦瓜兒轉得倒是蠻快!”

童子咧嘴憨笑起來。兩人樂有一會兒,童子問道:“先生方才說到公子王孫,怎麽不見?”

鬼穀子朝百步開外處指了指:“就在那兒。”

童子順著鬼穀子指的方向望去,卻見蘇秦盤腿端坐於一幢房舍的牆根下麵,兩眼微閉,神情癡迷,似乎正在傾聽什麽,一邊聽,一邊雙手架在前麵,就似撫琴一般,腦袋還一晃一搖的,極是投入。

童子細看一陣,疑惑道:“先生說的公子王孫,就是那個怪人?”

鬼穀子笑了笑,指著旁邊一棵大樹:“坐在陰涼裏,待會兒你就看到了!”

童子應聲“好咧”,將招幡兒靠在樹幹上,席地坐下。

果然,沒過多久,就從蘇秦靠窗而坐的房子裏傳出琴聲,悠揚激蕩,繞梁不絕。童子也是識琴之人,琴聲一傳過來,就將眼睛閉上,傾心去聽。曲子是伯牙的《高山》,也是童子耳熟能詳的。

一曲聽畢,鬼穀子微微點頭,似是自語:“嗯,大有長進了!”

童子沒聽明白:“先生,什麽大有長進?”

“就是那個撫琴的人,你覺得他彈得如何?”

“比先生差遠了!”

鬼穀子微微一笑:“哦,你且說說,他彈的哪兒不如為師?”

“聽他的琴聲,童子隻能看到小鳥、流水、清風和樹木,卻聞不出花香,聽不出蝶舞!”

鬼穀子點了點頭:“嗯,說得不錯。不過,他能彈到這個地步,已是無愧人師了!”

童子似是明白過來:“先生認識彈琴之人?”

“是的,”鬼穀子緩緩說道,“前些年,他幾番進山,欲拜為師習琴。”

童子頗覺詫異:“先生沒有收他為徒?”

鬼穀子點頭道:“收了。”

“那——”童子越發驚奇,“他為何不在山裏?”

“也沒收。”

童子暈頭了:“先生,您一會兒收他了,一會兒又沒收,這不是擺明讓童子著急嗎?”

鬼穀子嗬嗬一樂,緩緩閉上眼睛。

空空蕩蕩的天子太學裏,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氣的地方,因為宮廷琴師正在教十幾個學子習琴。這些學子端坐於席,每人前麵均擺琴具,琴架邊擺著琴譜。從河西張邑來此學藝的張儀坐在最後一排,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這個據說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師。

琴師彈完《高山》,將琴輕輕朝前一推,雙目微閉,繼續說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鍾儀、有師曠。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陽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彈,乃伯牙之《高山》……”

琴師講為多時,眾學子已是東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師止住話頭,咳嗽一聲,長歎一聲,緩緩說道:“唉,你們不想聽,就自己練吧!就習《高山》,琴譜擺在架上了!”

眾學子你推我攘,紛紛坐直身子,兩手撫琴,醜態百出,琴音雜亂無章。唯張儀端坐不動。

琴師聽了一時,複歎一聲:“唉,汝等朽木,不可雕也!”

張儀陡然發出一聲哂笑。

琴師吃了一驚,轉向張儀:“你——你為何哂笑?”

張儀朗聲應道:“伯牙之《高山》,晚生七歲就已習之,還請先生另教雅曲!”

眾學子一聽此話,皆來勁了,齊聲哄笑起來。

琴師氣結:“你——你你你——你這狂生——你且彈來!”

張儀兩手撫琴,錚然彈之,果然是音韻俱在,與那琴譜一絲不差,乍一聽竟也無可挑剔。琴師暗吃一驚,略想一下,大聲說道:“待我再彈一曲,你且聽之!”

琴師撫琴彈奏。剛剛彈完序曲,張儀脫口而出道:“此乃《陬操》,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換曲來!”

琴師沉思有頃,又彈一曲,剛彈幾下,張儀又道:“此乃《太公垂釣》,周公旦所作。還請先生再換曲來!”

琴師不曾料到這些敗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材,一時呆了,不知所措地怔在那兒。眾學子以為先生讓難倒了,紛紛起哄:“先生,聽說你是天下第一琴,怎不彈了?”“快彈曲來,我們等不及了!”

琴師滿麵漲紅,正在尋思如何收場,張儀似乎聽到什麽,打了個手勢,口中“噓”出一聲。眾學子的注意力一下子轉向張儀,見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後牆處,抄起一捆竹簡,悄悄靠近窗台,猛然擲向窗外。

竹簡不偏不倚,剛好砸在蘇秦頭上。蘇秦猝不及防,抱頭驚叫:“哎喲!”

有學子聽到聲音,興奮地大叫:“快,窗外有人!”

眾學子無不推倒琴架,爭先恐後地跑出房門。蘇秦遭此驚變,不及逃跑,眾人已湧出來。蘇秦驚得呆了,疼也不敢再喊,傻愣愣地勾頭坐在地上。

為首的學子跨前一步,朗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偷聽?”

蘇秦驚恐萬狀:“我——我——我——”

眾學子似乎有了樂子,無不哈哈大笑。

有人笑道:“瞧他的窮酸樣子!再瞧他的手,又粗又糙,還想學琴!”

又有人笑道:“一看就是個種田的,跑這裏學琴,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哈哈哈哈——”

蘇秦似是不甘受辱,抬起頭來,臉色紫漲地強辯一聲:“士可——可殺不——不——不可辱!”

為首的學子陡然像是發現什麽,驚叫道:“聽,是個結巴!”

有人附和道:“真是結巴!哈哈哈,種地的結巴竟然稱士,也不撒泡尿照照!”

眾人七嘴八舌起來。

“瞧他的憨樣,白送我當書童,我還不想要呢!”

“窮小子,睜大眼睛瞧瞧,這兒是天子太學,豈是你等窮鬼來的地方?”

……

蘇秦自也知道此地不是逞強之處,將頭再勾下去,任這幫潑皮如何嘲笑,隻不做聲。為首那人起了性子,突然叉開兩腿:“臭小子,本少爺有的是金子,隻要你從本公子襠下鑽過去,本少爺替你交學費,包管你堂堂正正地坐在學堂裏!”

有人接道:“鑽呐!臭小子,你要鑽過去,我也送你一金,鑽呐!”

眾學子紛紛喊叫,讓蘇秦鑽襠,蘇秦隻是將頭勾得更低。

不知是誰叫道:“臭小子不賞臉,揍他!”

“對,不鑽就揍他!不花錢聽琴,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快鑽!”

琴師急得在外麵直轉圈子,揮手大叫:“爾等豎子,成何體統?快回琴室去!”

張儀見他們玩得有些過火,高聲叫道:“算了算了,諸位仁兄,此人是個呆子,便宜他這次,讓他滾吧!”

為首學子衝張儀道:“我說張兄,別在這兒掃興!本少爺剛上勁兒,今兒不讓這臭小子鑽一個,本少爺就給你鑽一個!”

更多的哄笑。

眾多紈絝子弟圍攏上來,獰笑著逼向蘇秦。蘇秦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嘴唇哆嗦,羞怒懼卑交集,佝僂著身子縮在地上。

張儀一眼瞥見蘇秦腳邊的木劍,靈機一動,隨手拿起,抽劍出鞘:“大家快看,這是個啥物件兒?”

眾學子一看,立時哄笑起來。有人從張儀手中拿起木劍,隨手舞動幾下,又驚又乍道:“好玩,好玩,真是好玩!”

為首學子一把抓過,掂在手中閃了幾閃,哈哈笑道:“這也叫劍?就這根破木頭兒,在下一扭就斷!你們看好了!”

眼見為首學子就要扭斷愛劍,蘇秦陡然躥起,餓狼般猛撲上去,將他撞倒於地,翻手一把,將木劍奪回手中。那學子惱羞成怒,打了個滾,翻身爬起,“呀呀”吼叫著一頭撞向蘇秦。蘇秦不及躲閃,被他撞倒,眾學子一哄而上,壓堆似的將他壓在下麵。

不多一時,蘇秦就被他們七手八腳地拿住。為首學子奪回木劍,氣喘籲籲地踢著蘇秦罵道:“你個臭種地的,竟敢在本少爺麵前耍橫?諸位學兄,今兒小爺不叫他鑽襠了,大家來個新鮮的!”

有人應道:“仁兄快說,我們都聽你的!”

“他不是寶貝這把破劍嗎?我們就用此劍讓他過把癮!你們扭牢他,看我來他一個小子背劍!”

幾個學子扭牢蘇秦,為首者解下蘇秦身上的腰帶,將木劍插在蘇秦背後,再將他的兩手用腰帶反綁在木劍上。蘇秦疼得額頭汗出,但仍緊咬牙關,怒目而視。

為首學子讓蘇秦背好劍,指揮眾學子站成一圈,發聲喊,將蘇秦推向對麵的學子。對方再發聲喊,將蘇秦推向下一學子。蘇秦被他們反綁兩手,推來搡去,站也站不住,倒也倒不下。眾學子玩得開心,個個捧腹大笑。

琴師何曾見過這種陣勢,氣得全身發顫,站在一邊跺腳大叫:“爾等豎子,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