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九支煙(2)

在我還來不及慘叫出聲時,戴眼鏡的學生馬上接著說:

“錯!四分之二還可以約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較厲害哦,”我指著戴眼鏡的學生,“你還知道約分。”

看樣子,即使我教得再爛,他們也沒什麽退步的空間。

我不禁悲從中來。

在補習班教課很有趣,學生都是為了公家機關招考人員的考試而來。

大部分學生的年紀都比我大,三四十歲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課時,我穿著牛仔褲和T恤,走上講台,拿起麥克風。

“喂!少年仔!你混哪裏的?站在台上幹什麽?欠揍嗎?”

台下一個30歲左右的人指著我,大聲問。

“我是老師。”我指著我鼻子。

“騙肖咧!你如果是老師,那我就是總統。”

他說完後,台下的學生哄堂大笑。

“這位好漢,即使你是總統,在這裏,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師。”

“讚!你這小子帶種,叫你老師我認了。”

我的補習班學生大約有兩百多人,包羅萬象。

有剛畢業的學生;有想換工作的上班族;還有想出來工作的家庭主婦。

有一個婦人還帶著她的六歲小女兒一起上課。

他們的目的,隻是想追求一份較穩定的公家工作,畢竟景氣不好。

學生的素質,或許有優劣;但認真的心情,不分軒輊。

在課堂上,我是老師;但對於人生的智慧,我則是他們的學生。

雖然有家教和補習班老師這類兼差,但留在學校當研究助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開心。

子堯兄則是隨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務非常繁重,他總是甘之如飴。

秀枝學姐算是比較穩定,當完了實習老師,會找個正式的教職。

至於明菁,看到她的次數,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個月內,明菁總會勸我不要心急,要慢慢來。

當我開始做研究助理時,明菁沒多說些什麽,隻是說有工作就好。

因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這份工作隻是暫時,而且也不穩定。

雖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總是為我帶來陽光。

那年的天氣開始轉涼的時候,我在客廳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著頭,似乎在沉思,或是煩悶。

沉思時,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輕,所以臉頰比較不會凹陷。

但如果是煩悶,右手掌施力較重,臉頰會深陷。

我猜明菁是屬於煩悶。

“姑姑,好久不見。”我坐了下來,在明菁身旁。

“給我五塊錢。”明菁攤開左手手掌。

“為什麽?”

“因為你好久沒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給我五塊錢。”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給——我——五——塊——錢——”

“你變白爛了。”我笑了起來。

“工作還順利嗎?”明菁坐直身子,問我。

“嗯,一切都還好。你呢?”

“我還好。隻是論文題目,我很傷腦筋。”

“你論文題目是什麽?”

“關於《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嗬嗬,假的啦。”明菁笑得很開心。

明菁的笑聲雖然輕,卻很嘹亮,跟荃明顯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講話時,想到了荃,這又讓我陷入了一種靜止狀態。

“過兒,發什麽呆?”

“哦。沒事。”我回過神,“隻是覺得你的笑聲很好聽而已。”

“真的嗎?”

“嗯。甜而不膩,柔而不軟,香而不嗆,美而不豔,輕而不薄。”

“還有沒有?”明菁笑著問。

“你的笑聲可謂極品中的極品。此音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我說完後,明菁看看我,沒有說話。

“怎麽了?”

“過兒,謝謝你。”

“為什麽說謝謝?”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會逗我的。”

“你應該是因為論文而煩惱吧?”

“嗯。”

“別擔心。你看我這麽混,還不是照樣畢業。”

“誰都不能說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說。”明菁抬高了語調。

“為什麽?”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隻是機運不好,沒找到合適的而已。”

“姑姑……”

“過兒,找不到穩定的工作,並不是你的錯。知道嗎?”

“嗯。”

“你還年輕呀,等景氣好一點時,就會有很多工作機會了。”

“姑姑,謝謝你。”

“不是說謝謝,要說對不起。”

“為什麽?”

“你剛剛竟然說自己混,難道不該道歉?”

“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明菁終於把語氣放緩。

“好。”

“不可以再苛責自己了,知道嗎?”

“姑姑,給我一點麵子吧。”

“你在說什麽?”

“今天應該是我安慰你,怎麽會輪到你鼓勵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頭,“吃飯了啦!”

明菁是這樣的,即使心情煩悶,也不會把我當垃圾桶。

她始終釋放出光與熱,試著照耀與溫暖我。

明菁,你隻知道燃燒自己,以便產生光與熱。

但你可曾考慮過,你會不會因為不斷地燃燒,而使自己的溫度過高呢?

明菁,你也是個壓抑的人啊。

新的一年剛來到時,柏森和子堯兄各買了一台個人電腦。

我們三人上網的時間,便多了起來。

我和柏森偶爾還會在網絡上寫小說,當作消遣。

以前我在網絡上寫的都是一些雜文,沒什麽特定的主題。

寫小說後,竟然開始擁有所謂的“讀者”。

偶爾會有人寫信告訴我:“祝你的讀者像台灣的垃圾一樣多。”

明菁會看我寫的東西,並鼓勵我,有時還會提供一些意見。

她似乎知道,我寫小說的目的,隻是為生活中的煩悶,尋找一個出口。

但我沒有讓荃知道,我在網絡上寫小說的事。

在荃的麵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悶與挫折。

在明菁麵前,我隱藏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情感。

雖然都是壓抑,但壓抑的施力方向,並不相同。

我的心裏漸漸誕生了一個天平,荃和明菁分居兩端。

這個天平一直處於平衡狀態,應該說,是我努力讓它平衡。

因為無論哪一端突然變重而下沉,我總會想盡辦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碼,讓兩端平衡。

我似乎不願承認,總有一天,天平將會分出輕重的事實。

也就是說,我不想麵對荃或明菁,到底誰在我心裏占較重分量的狀況。

這個脆弱的天平,在一個荃來找我的深夜,終於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淩晨兩點左右,荃突然打電話來。

“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隻是想跟你說說話而已。”

“沒事就好。”我鬆了一口氣。

“還在忙嗎?”

“嗯。不過快結束了。你呢?”

“我又寫完一篇小說了呢。”

“恭喜恭喜。”

“謝謝。”荃笑得很開心。

這次荃特別健談,講了很多話。

我很仔細聽她說話,忘了時間已經很晚的事實。

“很晚了哦。”在一個雙方都停頓的空檔,我看了看表。

“嗯。”

“我們下次再聊吧。”

“好。”荃過了幾秒鍾,才回答。

“怎麽了?還有什麽忘了說嗎?”

“沒。隻是突然很想……很想在這時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過已經三點半了哦。”

“真的嗎?”

“是啊。我的手表應該很準,是三點半沒錯。”

“不。我是說,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車。”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嗎?”

“想歸想,可是現在是淩晨三點半啊。”

“如果時間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嗎?”

“當然不是這樣。”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說,“那我就去坐車了。”

荃掛上了電話。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我體會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離開助理室,隻能枯等電話聲響起。

這時已經沒有火車,荃隻能坐那種24小時行駛的客運。

在電話第一聲鈴響尚未結束之際,我迅速拿起話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點的地方等我,千萬別亂跑。”

“嗯。”

我又衝下樓騎車,似乎每次將看到荃時,都得像百米賽跑最後的衝刺。

我在荃可能下車的地點繞了一圈,終於在7-11店門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著行個禮。

“先上車吧。”我勉強擠個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並沒有說話。

因為我一直思考著該怎樣跟荃解釋,一個女孩子坐夜車是很危險的事。

“喝咖啡嗎?”一進到助理室,我問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於是我隻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靜靜地看著我磨豆,加水,蒸餾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後,倒入奶油攪拌時,荃對我的湯匙很有興趣。

“這根湯匙很長呢。”

“嗯。用來攪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處看看,偶爾發問,我一直簡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動作,轉身麵對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麽了?”

“沒。你說話了,所以我要專心聽呢。”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坐夜車很危險?”

“對不起。”

“我沒責怪你的意思,我隻是告訴你,你做了件很危險的事。”

“對不起。請你別生氣。”荃低下頭,似乎很委屈。

“我沒生氣,隻是覺得……”我有點不忍心。

我話還沒說完,隻見荃低下頭,淚水滾滾流出。

“啊?怎麽了?”我措手不及。

“沒。”荃停止哭泣,抬起頭,擦擦眼淚。

“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沒。可是你……你好凶呢。”

“對不起。”我走近荃,低聲說,“我擔心你,所以語氣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頭。

我不放心地看著荃,也低下頭,仔細注視她的眼睛。

“你……你別這樣看著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別這樣……看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說聲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氣,“它為什麽在這時候,跳得這麽快。”

“是因為累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

“怎麽會這樣呢?”

“請不要問我……”荃抬頭看著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

“為什麽呢?”我還是忍不住發問。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開始急促,眼角突然又決堤。

“怎麽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說完這句話。

我第一次聽到荃用了驚歎號的語氣,我很驚訝。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心髒,發覺它也是跳得很快。

隻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痛楚。

曾經聽人說,當你喜歡一個人時,會為她心跳。

從這個角度上說,荃因為心髒的缺陷,容易清楚知道為誰心跳。

而像我這種正常人,反而很難知道究竟為誰心跳。

“這算不算是,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喜歡……的感覺呢?”

“大概,可能,也許,應該,是吧。”

“你又壓抑了……”

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幾乎可以聽到心跳聲。

“應該……是了吧。”

“嗯?”荃看著我,眼睛因淚光而閃亮著。

接觸到荃的視線,我心裏一震,微微張開嘴,大口地喘氣。

我終於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著荃的那一端,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沒多久,明菁也從研究所畢業。

畢業典禮那天,明菁穿著碩士服,手裏捧著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過兒,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後將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閃身,用右手三根指頭夾住。

“好身手。”明菁點頭稱讚。

“畢業典禮結束了嗎?”

“嗯。”明菁將花束放在桌上,找張椅子,坐了下來。

然後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氣好熱哦。”

“你媽媽沒來參加畢業典禮?”

“家裏還有事,她先回去了。”

“哦。”我應了一聲。

明菁將碩士服脫下,然後假哭了幾聲,“我……我好可憐哦,剛畢業,卻沒人跟我吃飯。”

“你的演技還是沒改進。”我笑了笑,“我請你吃飯吧。”

“要有冷氣的店哦。”

“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開始歎氣,搖了搖頭。

“又怎麽了?”

“雖然可以好好吃頓飯,但吃完飯後,又如何呢?”明菁依舊哀怨。

“姑姑,你想說什麽?”

“不知道人世間有沒有一種地方,裏麵既有冷氣又沒光線。前麵還會有很大的銀幕,然後有很多影像在上麵動來動去。”

“有。我們通常叫它為電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飯,去看電影吧。”

“我就知道,過兒對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著明菁開心的模樣,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經傾斜的事實,我不禁湧上強烈的愧疚感。右肩竟開始隱隱作痛。

明菁,從你的角度來說,對你最好的人,也許是我。

但對我而言,我卻未必對你最好。

因為,還有荃啊。

“過兒,怎麽了?”

“姑姑,你還有沒有別的優點,是我不知道的?”

“嗬嗬,你想幹嘛?”

“我想幫你加上砝碼。”

“砝碼?”

“嗯。你這一端的天平,比較輕。”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不然你吃胖一點吧,看會不會變重。”

“別耍白爛了,吃飯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為終於畢業了,所以那天顯得格外興奮。

可是她笑得愈燦爛,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厲害。

在電影院時,我根本沒有心思看電影,隻是盯著銀幕發愣。

在銀幕上移動的,不是電影情節,而是認識明菁四年半以來的點滴。

兩個月後,經由老師的介紹,我進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

柏森也辭掉高雄的工作,和我進同一家公司。

子堯兄以不變應萬變,而秀枝學姐也已在台南縣一所中學教課。

明菁搬離宿舍,住在離我們兩條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學姐一樣,她也是先當實習老師。

我新裝了一支電話,在我房內,方便讓荃打電話來。

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堯兄好像知道,有個女孩偶爾會打電話給我。

他們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點,又從助理室移回家裏。

我和柏森幾乎每天都會喝咖啡,子堯兄偶爾也會要一杯,秀枝學姐則不喝。

喝咖啡時,柏森似乎總想跟我說些什麽,但最後會以歎口氣收場。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適應,雖然忙了點,但還算輕鬆。

過日子的方式,沒什麽大改變。唯一改變的是,我開始抽煙。

但我始終記不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抽第一根煙。

如果你問我為什麽抽煙,我和很多抽煙的人一樣,可以給你很多理由。

日子煩悶啦,加班時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裏知道,那些都是借口。

我隻知道,當右肩因為明菁而疼痛時,我會抽煙。

當心跳因為荃而加速時,我也會抽煙。

我記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煙時,驚訝的眼神。

“過兒!”

“姑姑,我知道。”

“知道還抽!”

“過陣子,會戒的。”

“戒煙是沒有緩衝期的。”明菁蹙起眉頭,歎口氣,“不要抽,好嗎?”

“好。”我勉強擠出微笑。

“是不是在煩惱些什麽呢?”明菁走近我,輕聲問。

明菁,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嗎?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煙時,除了驚訝,還有慌張。

“可不可以,別抽煙呢?”

“嗯。”

“抽煙,很不好呢。”

“嗯。”

“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擔心你的身體。”

“我知道。”

“你抽煙時的背影,看起來,很寂寞呢。”

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隻是自責。

我心中的天平,雖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舊存在著。

落下的一端,直接壓向我左邊的心髒。

而揚起的一端,卻刺痛我右邊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運的排水係統。

臨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內塞進一堆藥品。

“那是什麽?”

“出門帶一點藥,比較好。”

“這已經不是‘一點’,而是‘很多’了。”

“唉呀,帶著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繼續說,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還有她手指不斷輕輕劃過的,糾緊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藥,是右肩的止痛藥。

從香港回來後,接到荃的電話。

“你終於回來了。”

“你又用‘終於’了哦。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