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伊蓮妮動身去斯皮納龍格時,安娜十二歲,瑪麗婭十一歲。吉奧吉斯要單槍匹馬對付家務,更重要的是,要在女孩們沒有母親的情況下把她們撫養成人。在兩個孩子中,安娜一直比較難帶,甚至在她會走路之前,就很任性,任性到有點難以控製,從她妹妹出生之日起,生活似乎就讓她十分狂躁。所以吉奧吉斯絲毫不覺奇怪,自從伊蓮妮離開家後,安娜愈發狂暴地反叛,隻因她是長女。她拒絕操持家務,拒絕繼承母親的衣缽。她讓父親和妹妹痛苦地明白了這點。

瑪麗婭性格嫻靜。她和姐姐這種脾氣的人不可能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即使她出於本能不得不反抗安娜的壓迫,她還是成了家裏的和事佬。她不像安娜,從不小看家務活,很自然就熟練了,有時甚至很喜歡幫父親搞衛生、做飯,這種脾性讓吉奧吉斯默默地感謝上帝。像那個年代的大部分男性一樣,讓吉奧吉斯織補襪子,其難度無異於讓他飛上月球。

總的說來,吉奧吉斯似乎是個言語不多的人。就算在大海上漂泊了幾小時,當他踏上陸地時,也沒有與人交談的渴望。他愛沉默,晚上,他在小酒館的桌邊消磨時間時—這是成人的要求而非自己選擇的社交活動—他也一聲不吭,聽周圍的人說話,仿佛出海時聽波濤拍打船舷。

雖然家人知道他有顆溫熱的心,有著深情的擁抱,可剛認識他的人會覺得他沉默寡言,不愛說話,有時候幾乎可以說是不擅社交。那些和他很熟的人卻把這當作寧靜淡泊的表現,這種性格在他的處境發生如此戲劇性的變化後,對他很有用。

對吉奧吉斯來說,生活隻有苦難,少有其他。祖上都是漁夫,像長輩們一樣,長期的海上漂泊練就了他的堅強。漫長的海上生活通常在單調乏味、寒冷靜止中消磨掉了,可是有時,整個漫長黑暗的深夜都用來與狂濤巨浪搏鬥,那種夜晚,危險顯而易見,大海可能為所欲為,一口將他吞噬。生活就是低身蜷伏在木劃艇裏,但一個克裏特漁夫從不會質疑命運。對他來說,這是宿命,別無選擇。

在伊蓮妮被驅逐前的幾年裏,吉奧吉斯靠著往斯皮納龍格運送物資賺點錢補貼家用。現在他有一艘帶馬達的小船,一周兩次載著裝滿生活必需品的柳條箱,去斯皮納龍格,將箱子卸在防波堤上,讓麻風病人自行收取。

在伊蓮妮走後的頭幾天,吉奧吉斯片刻也不敢離開女兒們。母親離去的時間越長,她們的悲痛似乎越強烈,可他知道她們早晚得找到新的生活方式。雖然好心的鄰居送來了食物,吉奧吉斯仍然有責任給女孩們做飯吃。一天晚上,他親自動手,當他麵對著爐子不知如何是好時,瑪麗婭唇邊幾乎露出一絲微笑。而安娜,隻會嘲笑。

“我不吃這東西!”安娜叫道,把叉子扔到燉羊肉的盤子裏。“就連快餓死的牲口也不會吃它!”說著,她眼裏迸出淚水,這是她那一天第十次流淚了。她氣急敗壞地衝出房間,連著三天除了麵包什麽也不吃。

“用不了多久饑餓就會折斷她的固執。”吉奧吉斯輕聲對瑪麗婭說,後者耐心地嚼著一塊煮得太老的肉。他倆坐在桌子兩端。沒有太多交談,沉默偶爾被他們刀叉碰在瓷器上的叮當聲和安娜憤怒的抽泣聲打斷。

她們得回學校上課的日子終於到了。回學校上課頗有魔力。一旦她們的頭腦裏除了母親外還有其他東西可想,她們的悲哀便能慢慢減輕。這也是吉奧吉斯能再次掉轉船頭,朝斯皮納龍格前進的日子。好奇中夾雜著恐懼、興奮,他一路向前,越過這道狹窄的海域。伊蓮妮不會知道他來,得送個消息去通知她。消息在斯皮納龍格島上總是傳得風快,吉奧吉斯還沒把船拴在係纜柱上,伊蓮妮就出現在那堵巨牆的牆角,站在陰影裏。

他們能說什麽呢?他們能作何反應呢?不能觸摸,雖然他們不顧一切地想要撫摸對方。隻能叫著對方的名字,那是他們之前已說過上千遍的台詞,可是今天,它們的音節聽上去卻像噪音,毫無意味。那一刻,吉奧吉斯希望他沒有來。上周他為妻子悲痛不已。然而現在,她在這裏,還是以前的樣子,一樣生動一樣可愛。這種見麵隻為即將到來的分別添上難以忍受的痛苦而已。等會兒他隻得再次離開小島,駕著小船返回布拉卡。每次他來這裏,總會有這樣痛苦的離別。他的靈魂陰沉憂傷,一個念頭突然一閃—他甚至希望他們倆都死了才好。

來島上後的第一周,伊蓮妮有許多事情要辦,時間過得很快,比吉奧吉斯感覺的更快。可當她聽到有人看到他的船從布拉卡出發了,她心中馬上掀起了狂瀾。她來這裏之後,有很多事情讓她分心,事情幾乎多到讓她忽視曾經發生的巨變,可是現在,吉奧吉斯就站在她麵前,他墨綠色的雙眼凝視著她,她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她多愛這個寬肩膀的堅強男人啊!與他分離又令她多麽柔腸寸斷!

他們幾乎很正式地問候對方身體好不好,伊蓮妮問了女兒們的情況。真實情況除了一帶而過外,他能怎麽說呢?她們遲早會習慣的,這他明白,到那時他就能如實告訴她孩子們的情況。今天唯一真實的是伊蓮妮對吉奧吉斯的回答。

“那裏怎麽樣?”他衝大石頭牆那個方向點了點頭。

“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可怕,情況還行。”她回答說,這種肯定與堅決讓吉奧吉斯對她的擔憂立刻減輕了不少。

“我和迪米特裏有一所完全屬於我們的房子,”她告訴他,“跟我們在布拉卡的家不一樣。更簡單些,可是我們全用上了。我們自己還有個院子,如果你能給我帶些種子來,到明年春天,我們就會有一個香草花園了。我們門前的玫瑰已經開花了,蜀葵不久也會開花。這裏真的不算太糟。”

吉奧吉斯聽到這樣的話,心裏很寬慰。伊蓮妮從衣兜裏掏出那張疊好的紙,遞給他。

“這是給女孩們的麽?”吉奧吉斯問。

“不,不是。”她抱歉地說,“我想寫信可能太早了點,可是下次你來時,我會寫封信帶給她們。這是我們這邊的房子裏需要的東西。”

吉奧吉斯注意到她說話時用的是“我們”,一陣嫉妒襲來。他想,從前的“我們”包括安娜、瑪麗婭和他。接著更痛苦的想法鑽進他的心裏,讓他不禁十分慚愧:現在的“我們”卻意味著含有那個可惡的孩子,是他把伊蓮妮從他們身邊帶走的。他家的“我們”不再有了,“我們”被分開,被重新定義,堅若磐石的家被這種他幾乎不敢想的脆弱取代了。吉奧吉斯發現自己難以相信上帝沒有拋棄他們。前一刻他還是一家之主,轉眼間成了領著兩個女兒的男人。這兩種狀態相差十萬八千裏。

吉奧吉斯該走了。女孩們快放學了,他想趕在她們回來之前回去。

“我不久還會來的,”他保證,“我會把你要的東西全部帶來。”

“我們說好,”伊蓮妮說,“我們能不能不說再見?這個詞沒什麽真正的含義。”

“你說得對,”吉奧吉斯回應說,“我們不說再見。”

他們笑著同時轉身,伊蓮妮向著陰暗的威尼斯城牆入口走去,吉奧吉斯回到他的船上。兩個人都沒有回頭。

吉奧吉斯再來時,伊蓮妮寫了封信,讓他帶給女孩們。可是當吉奧吉斯掏出信時,安娜極為不耐煩,她想從他手裏奪過信時,信被撕成了兩半。

“那是寫給我們倆的!”瑪麗婭抗議說,“我也要看!”

但安娜已跑到前門門口。

“我才不管。我大些,我要先看!”說著,她一扭身,跑到街上去了,留下瑪麗婭沮喪而憤怒地直抹眼淚。

離她們家幾百碼遠的隻有兩所房子的一條小巷裏,安娜躲在暗處,把撕成兩半的信拚起來,開始讀媽媽寫來的第一封信:

親愛的安娜和瑪麗婭:

我想你們都還好吧?我希望你們乖、聽話、在學校裏認真學習。你們的爸爸告訴我,他第一次試著煮飯不太成功,可是我相信他會做得越來越好,不久他就會分清黃瓜和小胡瓜的不同!希望用不了多久你們也能進廚房幫他,可是在他學著做飯時,對他要耐心些。

我來告訴你們斯皮納龍格的情況吧。我住在主街上一所搖搖欲墜的小房子裏,樓下是一間房,樓上兩間,有點像我們自己的家。房子裏很黑,我打算用石灰漿把牆刷白點,等我把畫貼上去,再擺上幾件瓷器,我想房間看起來會很漂亮。迪米特裏很喜歡有自己的房間—他以前一直與弟弟妹妹們住在一起,所以這對他來說可是很新鮮的。

我交了個新朋友。她叫娥必達,是管理斯皮納龍格的人的妻子。他們都是好心人,我們在他們家吃過幾頓飯了。那房子是整個島上最大最宏偉的,有大吊燈,每張桌子、椅子上都鋪著蕾絲。安娜肯定會特別喜歡。

我已經把一些天竺葵插條種了下去,和家裏的一樣。我會寫信的,在每封信裏告訴你們這邊的很多事情。同時,放乖點。我每天都想念你們。

愛你們,吻你們。

愛你們的媽媽

又及:我希望蜜蜂在努力工作—別忘了采蜜。

安娜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才慢慢走回家。她知道她會有麻煩……為避免爭搶,從那次以後,伊蓮妮分開給兩姐妹各自寫信。

吉奧吉斯比以前更加頻繁地往來這座小島,與伊蓮妮的會麵就是他的氧氣。他活著就是為了等待伊蓮妮從城牆門洞裏出來。有時候,他們會坐在係纜柱的石頭上;有時候,他們會站在鬆樹的陰影裏,那樹仿佛為此才從幹涸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吉奧吉斯告訴她孩子們怎麽樣了,她們最近在做什麽,向她描訴安娜的表現。

“有時候仿佛有魔鬼在她心中。”有一天他們坐著說話時,吉奧吉斯說,“這麽久了,她似乎仍沒放鬆下來。”

“呃,要是瑪麗婭也和以前不一樣倒好了。”伊蓮妮回答說。

“那可能是安娜經常不聽話的原因,因為瑪麗婭身體裏似乎沒長反骨。”吉奧吉斯想了想說,“我想壞脾氣意味著孩子就這樣慢慢長大了吧。”

“我很抱歉把這樣的重擔留給你,吉奧吉斯,我真的很抱歉。”伊蓮妮歎了口氣,她寧願付出一切來麵對撫養安娜時每日的意誌較量,也不願被束縛在這裏。

伊蓮妮走時,吉奧吉斯還不到四十歲,可是因為焦慮,背已有點駝,接下來幾個月他老得快認不出來了。滿頭烏發從前黑得像橄欖,現在卻成了與桉樹一樣的銀灰,人們一提起他時,都叫他“可憐的吉奧吉斯”—那成了他的新名字。

薩維娜·安哲羅普洛斯在管好自己家後,盡可能地幫他們。在靜謐沒有月光的晚上,吉奧吉斯知道魚可能會很多,他想去捕魚。現在瑪麗婭和佛提妮一起睡已是常事,瑪麗婭睡在佛提妮的小床上,安娜睡在地板上,緊挨著她們,兩床毛毯當床墊。瑪麗婭和安娜發現她們在安哲羅普洛斯家吃得比在自己家還多,佛提妮家好像突然多了好多人,她總算有一直想要的姐妹了。到晚上吃飯時桌上總有八個人:佛提妮和兩個哥哥—安東尼斯和安哲羅斯、她父母、吉奧吉斯、安娜和瑪麗婭。有幾天,如果有時間,薩維娜會慢慢教安娜和瑪麗婭如何收拾房間,如何拍打地毯,如何整理床鋪,不過大部分時候她都代她們做了。她們還是孩子,安娜對做任何家務都沒有興趣。她為什麽要縫床單、剖魚或烤麵包?她認定她永遠不會需要這些手藝,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逃離,逃離她認為毫無用處的家務苦工。

就是龍卷風抓住她們,把她們拋到聖托裏尼,女孩們的生活變化也不會像這樣大。她們每天過得都一樣,每天早上起來隻有一些死板的事情做,安娜與一切鬥爭,永遠在抱怨,質疑,為什麽事情會是這個樣子;瑪麗婭隻是接受。她知道抱怨根本得不到什麽東西,隻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她姐姐沒有這樣明智。安娜總是想與現狀鬥爭。

“為什麽我得每天早上去取麵包?”一天她抱怨說。

“你不是每天去,”她爸爸耐心地回答,“是瑪麗婭天天去取,你隻是今天去。”

“好,為什麽她不能天天去?我是最大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幫她去拿。”

“如果每個人都問為什麽他該為別人幹活,這個世界就該停止運轉了,安娜。現在去吧,把麵包取回來。馬上!”

吉奧吉斯砰地一拳打在桌上。他厭倦了安娜把要求她做的每件小家務活變成一場爭論,現在安娜也知道她把父親逼到牆角了。

而同時,在斯皮納龍格上,伊蓮妮在努力適應,有些在克裏特島上根本無法接受的東西,在隔離區卻習以為常;然而她做不到,她發現自己想改變她能改變的一切。就如吉奧吉斯沒能讓伊蓮妮不為他著急一樣,反過來,她也把她在斯皮納龍格上的生活和未來拿來與他分享。

她在島上碰到的第一次真正的不愉快,是與克裏斯蒂娜·克羅斯塔拉基斯—那個管學校的人發生的不愉快。

“我沒指望她喜歡我,”她向吉奧吉斯訴說,“可是她的表現好像被逼到角落裏的野獸一樣。”

“她為什麽要那樣做?”吉奧吉斯問,他其實已經知道了答案。

“她是個無用的老師,對學生一點也不關心—她知道那是我對她的看法。”伊蓮妮說。

吉奧吉斯歎了口氣。伊蓮妮從來不會把自己的看法埋在心裏。

就在他們剛來那會兒,伊蓮妮就看出來學校教不了迪米特裏什麽東西。他第一天上學回來,一聲不吭,悶悶不樂。伊蓮妮問他上課做些什麽,他回答沒什麽。

“你說什麽?沒什麽?你一定做了什麽。”

“老師寫了滿滿一黑板字母和數字,因為我說我已經全認識了,我就被罰站在教室後麵。後來讓班上最大的學生做幾道真的非常簡單的加法題,我說出答案,結果老師罰我一整天站到教室外去。”

這之後,伊蓮妮開始自己教迪米特裏,他的朋友們也開始來她這裏上課。不久,本來幾乎不認識字母和數字的孩子們,現在全能流利地讀出來,也會做加法題了,幾個月後,一周內有五個上午,她的小房間裏擠滿了孩子。他們的年齡從六歲到十六歲不等,除了一個出生在小島上的孩子外,他們全是在顯露出麻風病症狀後,從克裏特送到這個島上來的。許多孩子在來之前已接受過一些基本教育,可是大部分孩子,即使那些年齡大一點的,都把大量時間花在教室裏同克裏斯蒂娜·克羅斯塔拉基斯在一起,他們沒什麽進步。她把他們當傻子,他們就是傻子。

克裏斯蒂娜·克羅斯塔拉基斯和伊蓮妮之間的緊張關係初露端倪。大家全明白,伊蓮妮終會接管這個學校,受人欽羨的教師津貼應該歸她。克裏斯蒂娜·克羅斯塔拉基斯困獸猶鬥,拒絕屈服,甚至想過分出一半職責的可能。但伊蓮妮很執著,她讓事情有了定論:不是為了她自己的收入,而是為了島上十七個孩子們的利益,他們學到的東西應該比他們從懶惰的克羅斯塔拉基斯那裏學的要多。教育是對未來的投資,克裏斯蒂娜·克羅斯塔拉基斯覺得花那麽多精力去教那些可能活不多久的孩子毫無意義。

最後,有一天,伊蓮妮獲邀帶著她的教案麵見長者們。她帶上孩子們在她來島之前和之後做的作業。“可是這隻說明了自然的進步。”一個長者斷言,誰都知道他是克羅斯塔拉基斯夫人的親密朋友。然而,對大部分長者而言,證據不言自明。伊蓮妮對工作的熱情和奉獻帶來了效果。她的動力源自於這樣一種信念:教育不是達到某種含糊結果的手段,而有內在價值—教育能讓孩子們成為有用的人。他們當中有些人很有可能活不到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但這並不會影響伊蓮妮的教學。

當然也有不滿之聲,可是大多數長者支持有爭議性的結論,即把現有的老師從她職位上撤下來,換上伊蓮妮。從那之後,島上有人覺得伊蓮妮是個篡奪者,可她對這種看法毫不介意。她隻關心孩子們。

學校提供了迪米特裏需要的一切:安排好他的一天,開發他的大腦,還給了他友誼,他交了新朋友—尼可斯。他是唯一在島上出生而未被送到克裏特讓人收養的孩子。因為他還是嬰兒時,就已顯現出麻風病症狀。如果他健康,就會立即從父母身邊送走,他的父母雖然對孩子受他們傳染極度內疚,可也因為能把孩子留在身邊而萬分高興。

迪米特裏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很充實,他不再去想過去如何。在某種程度上,他的生活比以前還好。這個黑眼睛小男孩從前是有著五個孩子的普通農民家庭中的長子,生活擔子很重,現在反而沒有以前那樣辛苦、那樣焦慮、那樣著急了。然而,每天下午,當他放學回他那半黑的新家時,他才感受到大人們不安情緒的暗流。經過小酒館時,可以聽到談話的片斷,走在路上能聽到街上人們的悄聲議論。

有時候,新流言和老謠傳混在一起。關於是否該有一台新的發電機已討論過多次,還有就水的供應的爭論也常年不斷。過去幾個月,有人私底下在傳說同意建新住處,並為隔離區的每位成員增加“年金”。迪米特裏聽到許多成年人的談話,察覺到大人們就同一件事翻來覆去地談個不休,像狗啃著早就撕去肉的骨頭一樣。最瑣碎的事情,和疾病和死亡等大事一樣,都被期待著,思考著。一天,在人們毫無準備、毫無預防之下,發生了一件事情,對這個島上的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

在迪米特裏和伊蓮妮來到島上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他們正在吃晚飯,卻被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給打斷了。來者是娥必達。這個老婦人氣喘籲籲,興奮得滿臉通紅。

“伊蓮妮,快來,”她上氣不接下氣,“船上裝滿了人—一船一船的—他們需要幫助。快來!”

伊蓮妮現在很了解娥必達,知道如果她說需要幫助,那就無須多問。迪米特裏好奇心大發,他扔下刀叉,跟著她們,急匆匆地走到夕陽下的街道上,聽著肯圖馬裏斯夫人脫口而出的故事,她的話一串一串地倒出來。

“他們是從雅典來的。”她喘著氣說,“吉奧吉斯已經運了兩船人過來了,他正在運第三趟。大部分是男人,但我發現也有幾個女人。他們看上去像犯人,得了病的犯人。”

現在他們來到通向碼頭的長長地道的入口處,伊蓮妮轉身對迪米特裏說:“你得留在這邊。”她堅定地說,“回家去,把晚飯吃完。”

在地道這頭,迪米特裏聽得到男人壓低了嗓子的說話聲,他更好奇了,是什麽惹出這樣大的喧嘩?兩個女人急急忙忙地走了,沒多久就走得看不見了。迪米特裏漫無目標地朝地道入口踢著石子,然後偷偷看了一下身後,猛地衝進地道,讓自己很靠近牆邊。轉過這個牆角,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麵的混亂狀況。

通常,新來的居民是一個一個送來的,在佩特羅斯·肯圖馬裏斯的平靜歡迎之後,盡可能謹慎地融入這個社區。起初,大家最希望的是在斯皮納龍格上誰也不認識自己,大部分人在接受歡迎時仍保持沉默。然而今晚在碼頭上,沒有這樣平靜。新來的人從吉奧吉斯的小船上滾出來,重重地落到石頭地上時,許多人都沒站穩。他們尖叫,扭動掙紮,怒吼,有些人顯然很疼。從迪米特裏所處的陰影位置,看得到他們為什麽會摔倒。新來的人似乎沒有手,至少身體兩邊看不到靈活自如的胳膊。當他湊近點看時,才發現他們全穿著奇怪的外套,手被捆到了背後。

迪米特裏看著伊蓮妮和娥必達彎下腰,一個一個鬆開那些捆得像包裹的人,從浸了瀝青的粗麻繩中將他們解放出來。這些人一夥夥躺在灰土地上,看起來都不像人。有個人搖搖晃晃走到水邊,彎下腰對著大海大嘔特嘔起來。另一個也這樣,然後是第三個。

迪米特裏看著他們,又迷惑又害怕,嚇得就像擋在他前麵的岩石牆一般一動不動。隨著新來者鬆開繩索,慢慢站直,他們恢複了一點點尊嚴。即使距他們有一百米遠,迪米特裏也能感到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憤怒和挑釁。大家聚成一圈,有個特別的男人似乎想讓大家平靜下來,幾個人立即說起話來,還提高了嗓門。

迪米特裏數了數,一共十八人。

吉奧吉斯又掉轉小船,返回布拉卡,還有一船人等著送過來。

離布拉卡碼頭不遠的地方,一群人聚在廣場上研究這群奇怪的人。幾天前,吉奧吉斯帶了一封雅典的來信,交給佩特羅斯·肯圖馬裏斯,信上告知他馬上會有一批麻風病人來。他倆決定保守這個秘密。二十多名新病人同時來到斯皮納龍格,必會讓島上的居民陷入恐慌。肯圖馬裏斯知道的隻是這些麻風病人在雅典的醫院裏惹了麻煩—結果被發送到斯皮納龍格來。

他們經過兩天艱辛的航程,像牲口似的從比雷埃夫斯運到伊拉克裏翁。一路上中暑、暈船,再被轉到一艘更小的船上給運到了布拉卡。從布拉卡,吉奧吉斯再六人一批,送他們最後一程。看到這樣一群肮髒的暴徒受辱罵遭虐待,不被當人看,大家都很清楚,他們活不了多久。

布拉卡村裏的孩子們一點不害怕,全圍過來看。佛提妮、安娜、瑪麗婭也在中間,安娜在爸爸開始最後一趟渡海行程前的休息時問他。

“他們為什麽來這裏?他們做了什麽?他們為什麽不能待在雅典?”她想知道。吉奧吉斯對她連珠炮般的問題沒法回答。可是他肯定地告訴她一件事。當他送第一批乘客到島上去時,他專心聽他們說話,除了他們的憤怒和清醒外,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得出他們是受過良好教育、表達清晰的人。

“我也不知道,安娜。”他對她說,“可是斯皮納龍格會有地方給他們的,那才重要。”

“媽媽怎麽辦?”她追問道,“她的生活會比以前更糟。”

“我想你可能錯了,”憑著對大女兒的極度耐心,吉奧吉斯說,“這些新來的人來這個島可能是件大好事。”

“那怎麽可能呢?”安娜難以置信地嚷道,“你什麽意思?他們看起來像牲口!”她說得沒錯。他們的確像牲口,像牛一樣被胡亂塞進箱子,受到的待遇也比牛好不了多少。

吉奧吉斯轉過身,回到他的小船上。現在還有五個人。當他們到斯皮納龍格時,其他新來的人已開始四處走動。這是三十六小時來他們第一次站起來。當中還有四個女人,她們還是一聲不吭地擠在一起。佩特羅斯·肯圖馬裏斯挨個問著他們的名字、年齡、職業、發病時長。

肯圖馬裏斯一邊問著,腦子裏一邊飛快地轉著。他拖拖拉拉公事公辦,把他們拖延在此每多一分鍾,他就能多點時間來思考,找點靈感。以上帝的名義,這些人能住哪兒呢?每拖延多一秒鍾,就能讓他們給領進地道後,晚一點發現自己沒地方住。很可能,他們比在雅典醫院時更槽。每個短暫的會見都用上幾分鍾,到結束時,有件事他已很清楚。過去,他詢問新來者的情況時,大部分人不過是漁夫、小佃農或小店主。可這次,他遇到的是一批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律師、教師、醫生、石匠、編輯、工程師……名單還可繼續列下去。顯然這是一群與斯皮納龍格島上現有居民完全不同的人。有那麽一刻,肯圖馬裏斯對這群披著乞丐外衣的雅典市民感到恐懼。

現在該領他們進入新世界了。肯圖馬裏斯帶著隊伍穿過地道。來了新人的消息傳開,人們都從各自的家裏出來觀看。在廣場上,雅典人在島主身後停了下來,肯圖馬裏斯轉身麵對著他們,等大家都注意聽時,他才開口:“暫時先這樣:女人們住到山頂上的一間空房子裏,其餘人先在市政廳裏住下來。”

人們把他們圍起來,他們認真地聽著這一宣布,同時不安地嘀咕著。然而,肯圖馬裏斯對有人反對這個計劃早有準備,他馬上接著說:“我向你們保證,這隻不過是權宜之計。你們的到來使斯皮納龍格的人口幾乎增加了百分之十,我們現在盼著政府撥款建造新的住所,這是他們早就許諾過的。”

人們反對將市政廳用作宿舍,因為這裏過去一直是斯皮納龍格社會生活的場所。在很大程度上,它代表著斯皮納龍格上的正常的社會和政治生活。征用它,就剝奪了島上居民的一項重要資源。可還有什麽地方可住呢?整個“街區”,隻有那沒有靈魂的新公寓樓裏有間空房子,讓雅典來的女人們住了。肯圖馬裏斯會讓娥必達帶她們去那裏,他則安頓男人們在臨時住所裏住下。當他想到妻子的任務時,心情沉重。新公寓樓與監獄的唯一區別,是那裏的門從裏麵而非從外麵鎖上。可是男人們隻能住在市政廳。

那個晚上,斯皮納龍格成了二十三名雅典新來者的家。用不了多久,有些島民們就吃驚地意識到,要造更多的房子,提供更多的食物、水和住處才行。雖然從他們本已貧瘠的儲備中捐贈哪怕一點點也意味著重要的犧牲,但是大部分人,除了極個別的,都極力做出了一點姿態。

頭幾天很緊張。大家等著看這些新來者會帶來什麽影響,可是都四十八小時了,他們幾乎沒露麵,有些人麻木地躺在他們的臨時鋪位上。拉帕基斯醫生來看了他們,發現他們的痛苦不僅是麻風病造成的,缺乏足夠的食物、水,一路烈日暴曬的殘酷旅程也是導致痛苦的原因。他們每人都得要好幾個星期才能從雅典起程前幾個月,甚至幾年來受到的虐待中恢複。拉帕基斯以前就聽說,雅典麻風病醫院的條件和市郊幾百米之外的監獄並無明顯區別,還聽說給麻風病人吃的都是來自監獄的殘羹剩飯,他們的病服是從市裏大醫院死人身上剝下來不要了的衣服。不久,他知道這並非荒誕不經之言。

所有病人都受到野蠻對待,來克裏特島的這群人是一次叛亂的領頭者。大部分都是受過教育的專業人士,他們領導了一場絕食抗議,起草了一封信,偷偷送給朋友和政府官員,在整個醫院裏激起不滿情緒。可是醫院院長非但不承諾任何改善,還決定驅逐他們;或者,按他願意使用的措辭:“將他們轉送到更適合的地方去。”結果他們被趕到斯皮納龍格,這對他們意味著結束,對這座島來說卻標誌著新的開始。

娥必達每天都去看看那幾個女人,她們不久就恢複過來,可以在島上四處參觀,在肯圖馬裏斯家喝咖啡,甚至開始盤算如何利用為她們清理出來的一小塊地種植蔬菜。她們很快就意識到,這裏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至少,這算一種生活。雅典醫院裏的條件太可怕了。夏季,他們狹小密閉的病房裏讓人窒息的酷熱比地獄之火更可怕,加之晚上老鼠在地板上四處抓撓,刮擦之聲不斷,在那裏他們覺得自己還不如寄生蟲有價值。

相形之下,斯皮納龍格就是天堂。它給人難以想象的自由,空氣新鮮,鳥兒鳴唱,還有條街道可以悠閑漫步;在這裏他們重新感到自己是個人。從雅典來的那些漫長日子裏,有些人想過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以為他們會被送到一個比他們掙紮著活下來的嚴酷地獄更殘酷的地方去。在斯皮納龍格,從二樓的窗戶望出去,女人們可以看到日出,在島上的第一天,她們就被緩緩下山的落日給迷住了。

就像伊蓮妮從前做過的一樣,她們把分給她們的地方變成了自己的家。晚上繡花棉布掛在窗戶上,編織的地毯鋪在床上,整個房間都變了,有點像簡單的克裏特民居。

對於男人們而言,又是另一番景象。幾天來他們憔悴地躺在床上,經過在雅典的絕食抗議後,許多人還是很虛弱。肯圖馬裏斯組織人把食物送到市政廳去,留在門廊裏,可是第一天當盤子收回來時,島民們發現他們提供的食物幾乎都沒動。一大鐵鍋的燜羊肉還是滿到鍋沿;送到市政廳去的五塊麵包,好歹有兩塊是吃掉了—隻有這才顯出大樓裏還有生命存在。

可第二天所有麵包全吃光了,第三天一砂鍋兔肉吃得一點不剩,鍋壁刮得幹幹淨淨。胃口在一天天恢複,意味著這些可憐的生命在複蘇。第四天,尼可斯·帕帕蒂米特裏奧出現了,眯著眼站到了陽光下。四十五歲的律師帕帕蒂米特裏奧曾經是雅典生活的風雲人物。現在他是這群麻風病人的領頭人和發言人,他把當年投入律師職業的精力全投入領頭人的角色中去了。尼可斯天生是個麻煩製造者,如果他沒有進入司法界,他可能會去犯罪。他在醫院裏組織反對雅典當局的抗議活動,雖然沒有完全取得成功,可是他比任何時候更堅定了,要為他的麻風病同伴在斯皮納龍格爭取更好的條件。

帕帕蒂米特裏奧盡管言詞犀利,卻很有魅力,身邊總是圍著一大幫支持者。他最大的同盟和朋友是工程師米哈利斯·科裏斯,他和帕帕蒂米特裏奧一樣,在雅典醫院待了五年。那天,肯圖馬裏斯帶他們在斯皮納龍格參觀,與大多數第一次參觀這座島的新來者一樣,一係列問題浮現在這兩人的腦海:“水源在哪裏?”“你們等發電機等了多久?”“醫生多久來一次?”“死亡率是多少?”“目前有什麽建造計劃?”

肯圖馬裏斯盡可能回答他們的問題,可是從他們的咕噥聲、歎息聲,他可以看出他們對他的答案不滿。這位島主完全知道斯皮納龍格資源不夠。他不辭勞苦工作了六年,努力改善環境,在很多方麵他成功了,雖然遠遠沒有達到大家想要的程度。這是份費力不討好的活,當他緩緩走出小鎮,朝著墓地走去時,他在想他為什麽要這樣不辭辛勞呢?不管他多努力想把事情做好,這都是他們所有人的最後去處。他們三人最終都會躺在一塊石碑下的水泥坑裏,到時候他們的屍骨會給挪到一邊,為下一個到來者騰出地方。一切都是徒勞,帕帕蒂米特裏奧喋喋不休的發問顯得那樣空洞,肯圖馬裏斯隻想坐下來痛哭。他決定告訴雅典人不加虛飾的實情。如果他們對現實更感興趣,而不僅僅是體驗受人歡迎的感覺,那他就該以實相告。

“我來告訴你們,”他停在路當中,轉過臉來對著他倆說,“告訴你們想知道的一切。但是如果我這樣做的話,重擔也要你們承擔。你們明白嗎?”

他們同意,點頭。肯圖馬裏斯開始詳細說明島上的種種不足,述說自己為了一些改善經受的種種磨難,告訴他們目前在協商中的所有問題。接著,他們三人往回走,回到島主家,帕帕蒂米特裏奧和科裏斯對這座小島設施提出新鮮見解,設計了新的計劃,包括進展中的工程、來年打算開始和要完成的計劃,以及接下來五年中待辦事項的提綱。這些前景本身都給他們一種向前進的感覺,他們多麽需要這種感覺啊。

從那天起,帕帕蒂米特裏奧和科裏斯成了肯圖馬裏斯最大的支持者。他們不再覺得像是判了刑的人,而是仿佛有了新的開始。很久以來,生活沒有這樣值得憧憬過了。幾周內,計劃方案,包括新建和改造計劃書等,就準備好了遞交政府。帕帕蒂米特裏奧知道如何依靠政客,他還將雅典他的律師事務所—一家頗具影響的家庭案件事務所也牽扯進來。“這島上的每個人都是希臘公民,”他堅持說,“他們擁有權利,要是我不為他們戰鬥,我願受詛咒。”政府在一個月內便同意按他們要求的數目撥款—除了帕帕蒂米特裏奧自己—大家都十分吃驚。

其他雅典人,一旦從麻痹狀態中站起來,也立刻投身到建設項目中來。他們不再是被拋棄的病人,而是社區的一分子,每個人都應當出一份力。現在已是九月末,雖然氣溫還算溫暖,水的問題卻甚是緊迫—增加了二十三個新居民,對來自克裏特島的淡水供應、對破裂供水管的修複要求更高了。得做些事情了,米哈利斯·科裏斯便是做這個事的人。

水管修好後,大家都盼著天公下雨。十一月初的一個晚上,他們的禱告得到了回應。雷電交加,場麵壯觀,龍王爺醒了,一股腦兒地把雨水全傾瀉在小島、克裏特島,以及大海裏。鵝卵石般大小的冰雹砸下來,打碎了窗戶,讓山羊在山坡上四處奔逃躲避,閃電像啟示性的光芒照射在大地上。第二天早上,島民們醒來發現他們集水區裏滿溢著冰涼、清澈的水。解決了所有問題中最緊迫的淡水問題之後,雅典人又將注意力轉移到為自己建設住房上來。在主街和大海之間有一塊荒地,土耳其人曾在那裏建過他們第一批房子。那些住所,純粹是個空架子,緊挨著要塞城牆而建,是所有飛地中住得最多的。島民們的勤奮與效率在克裏特島上都難得一見:老房子得到翻修,煥然一新的磚瓦匠手藝、技藝高超的木匠活,讓老房子從碎石堆裏又豎了起來。在第一場雪籠罩到迪克提山頭上之前,他們打算住進去,市政廳重新可供大家使用。人們最初對雅典來的麻風病人多有憎恨,可沒過多久,隻不過幾周時間,斯皮納龍格上的居民就見識了新島民的能力,認識到雅典人付出的遠比他們得到的多。

冬天來了,關於發電機的戰役又急切地打響了。在微弱的午後陽光中,當寒風開始掃過家家戶戶的裂縫,吹進有縫隙的家時,熱和光成了最值錢的商品。當局發現斯皮納龍格有了更尖銳的聲音,不能忽視的聲音,沒多久就來了封信,承諾了島民們要求的一切東西。許多島民冷言冷語。“我打賭他們不會遵守諾言。”有些人會說,“直到我能在自己家裏打開電燈,我才相信他們會遵守諾言。”其他人也附和。在斯皮納龍格上生活了幾年的人們對政府的普遍看法是:政府的承諾就跟寫承諾的薄紙一樣沒有價值,不足信。

可是所有部件都運到了,貼好標簽分好類,完整無損。對發電機的盼望還是伊蓮妮十天前寫給安娜和瑪麗婭的兩封一模一樣的信中的主要話題:

發電機可能會讓我們的生活發生很大變化。以前這裏有一台,所以有些電子部件已經就緒了。兩個從雅典來的人是專家,懂得怎麽讓發電機工作(謝天謝地)。每家至少可以點一盞燈,有一台取暖器,這些東西預計會和發電機的其他部件一同運到。

安娜就著冬日午後微弱的光線讀她的信,壁爐裏些微有點火,可她還是看得到嘴裏呼出的熱氣。燭光在信紙上投下閃爍的光影,她閑閑地用信紙一角捅了捅火焰。慢慢地,火舌舔過信紙,信燒著了,直到她手裏什麽都沒有,隻剩下指尖大小的紙片,她把它扔進蠟裏。為什麽母親寫信寫得這樣頻繁?難道她真的以為他們全都想聽她和那個男孩現在溫暖、滿足、充滿光明的生活嗎?爸爸要求她們回複每封信,安娜掙紮著寫每個字。她不高興,她也不打算假裝高興。

瑪麗婭讀著她的信,拿著給爸爸看。

“好消息,是不是?”吉奧吉斯評論道,“這一切都虧了那些雅典人。誰想到破麻袋一樣的人能製造出這樣大的變化呢。”

到冬天來的時候,在十二月刺骨的寒風到來之前,小島上已經有了溫暖。夜幕降臨後,那些願意讀書的人可以在那最昏暗的燈光下讀書了。

降臨節到了,吉奧吉斯和伊蓮妮需要商量這個聖誕節怎麽過。這是十五年來他們第一次分開過的聖誕節。這個節日雖沒有複活節重要,可也是一種家庭儀式,需要家庭聚餐,伊蓮妮不在,整個家缺了一大塊。

聖誕節前後的幾天內,吉奧吉斯沒有跨過波浪滔天的海水去看伊蓮妮。倒不是因為怕邪風會蝕到他的手、他的臉,讓手、臉刺痛,而是因為女兒們需要他留下來。同樣,伊蓮妮也很注意迪米特裏,他們兩邊都為古老習俗弄得筋疲力盡。就像她們往常一樣,女孩們挨家挨戶地唱起悅耳的卡蘭達,得到糖果和風幹水果的獎賞,聖誕節那天早上的彌撒後,她們與安哲羅普洛斯一家人吃起聖誕大餐、豬肉和薩維娜烘烤的克拉比瑟①,味道好極了。斯皮納龍格上的情況也差不多。孩子們在廣場上唱歌,幫忙烘焙裝飾華麗的基督麵包,快活得好像以前從沒吃過似的。對迪米特裏來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到這麽充足豐富的食物,親眼目睹這樣的快樂。

整整十二天聖誕節假期,吉奧吉斯和伊蓮妮在他們各自家裏的每間房中灑上聖水,防止卡比坎茲拉利②,據說這些妖精會把家裏弄得一塌糊塗。一月一日是聖徒巴茲爾日,吉奧吉斯又見了伊蓮妮一次,給她帶來孩子們和薩維娜送給她的禮物。舊的一年結束,新的一年開始,這是一個分水嶺、裏程碑,一年又安然度過了,將把佩特基斯一家帶到完全不同的另一年。盡管安娜和瑪麗婭還是懷念她們的母親,可她們現在知道,沒有她她們也能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