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麗克西斯那晚睡得很沉。她和佛提妮上床時,已過淩晨一點。來布拉卡的長途旅行、在斯皮納龍格待了整個下午、讓人饜足的各色小吃和邁克塔瑟白蘭地,合在一起帶給她一個深沉無夢的睡眠。

明亮的陽光從厚重的粗麻布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在阿麗克西斯枕頭上灑落,已快十點鍾了。陽光讓她醒了過來,她本能地滑進被單,把臉埋住。過去兩周,她在幾間陌生的房間裏睡過,每次醒來,總有片刻的迷茫,待適應了周遭環境,才能把自己帶回到當時當下。在她和埃德住過的那幾間便宜膳宿旅館裏,床墊不是中間凹下去,就是金屬彈簧戳透床罩。早上從那些床上起來時總是很容易。可是這張床完全不一樣。實際上,整個房間也不同。鋪著蕾絲桌布的圓桌、退了色的木頭矮凳、牆上一組帶框的水彩畫、門背後掛的一把香氣四溢的薰衣草,淡藍色的牆正好配上亞麻床單:這一切讓這間房比家還像家。

阿麗克西斯拉開窗簾,耀眼的大海和斯皮納龍格島撲麵而來,熱氣蒸騰中,島仿佛很遙遠,比昨天看起來遠得多。

她前一天從哈裏阿出發時,壓根兒沒想到會在布拉卡停留。她想著與母親兒時相處過的老太太簡單見個麵,然後在村莊裏小遊一番,就回到埃德身邊。因此,除了地圖和相機,她隨身什麽也沒帶—當然沒想到會需要換洗衣物和牙刷。可是,佛提妮很快就來搭救她,借給她需要的一切—一件當睡衣的斯蒂法諾斯的襯衣、用舊了但很幹淨的毛巾。清晨,在她床頭,她發現了一件花上衣—完全不是她的風格,但經過前一天的炎熱與灰塵後,她很高興可以換件衣服。她無法忽視這種母親般的慈祥—盡管衣服上的淺紅淡藍與她的卡其布短褲很不協調,但那又有什麽關係?阿麗克西斯在房間角落裏的水池裏用冷水澆澆臉,從鏡子裏打量了一下曬黑了的臉。她很興奮,像就要聽小說最關鍵一章的孩子一般。今天,佛提妮將是她的舍赫拉查德①。

幹爽、熨過的棉布衣服帶給阿麗克西斯一種新奇的感覺,她沿著後麵昏暗的樓梯走下來,發現自己到了餐館廚房,被新煮咖啡的濃烈香味吸引住。佛提妮坐在中間一張巨大而滿是樹結的桌前。雖然桌子擦得很幹淨,還是看得出肉在這上頭剁成肉泥、香草在這上頭碾碎的種種痕跡。它一定見證過幾千次緊張情緒在廚房的熾熱中被慢火燉、大火煮。佛提妮站起身,向她打招呼。

“Kalimera②,阿麗克西斯。”她溫和地說。

她穿著一件跟借給阿麗克西斯的衣服很像的上衣,不過她的是暗紅色的,正好配上她的裙子。裙子長及腳踝,裹著她苗條的腰身,飄揚著。昨晚在昏暗中給阿麗克西斯留下的美麗印象沒有錯。克裏特女子雕像般的身材,大大的眼睛,讓人想起克諾索斯宮裏的彌諾斯壁畫,那些逼真的肖像經過幾千年的歲月存活下來,但仍有種奇異的簡潔使它們更具現代感。

“你睡得好嗎?”佛提妮問道。

阿麗克西斯壓抑著打了個哈欠,點點頭,朝佛提妮笑,佛提妮正忙著把咖啡壺、幾個大杯子、茶碟、一塊剛剛出爐的麵包擺上托盤。

“我很抱歉—這是剛加熱的。星期天唯一糟糕的就是這個了—麵包師不起床。所以隻有幹麵包皮和新鮮空氣可吃。”佛提妮大笑著說。

“新鮮空氣會讓我更開心些,隻要能就著新鮮咖啡吃下去。”阿麗克西斯回答說,跟著佛提妮穿過無處不在的塑料帶子,來到露台上。所有桌子上昨晚鋪著的紙桌布全給剝下來,隻剩下紅色富美家防火麵板,看上去有點怪。

兩個女人坐在那裏眺望著大海,波濤拍打著下麵的岩石。佛提妮倒咖啡,濃黑的**湧出,一道黑色細流衝進白色瓷杯裏。以前阿麗克西斯喝過無數杯雀巢咖啡,端上來時的速溶咖啡看上去好像是什麽珍饈美味似的,其實品嚐之後令人失望。阿麗克西斯覺得沒什麽咖啡比得上現在這杯這樣醇厚美味。似乎沒人有心告訴希臘人雀巢咖啡不是新玩意—每個人,包括她自己,需要的正是這種老式醇厚甜蜜的**。九月的陽光清澈燦爛,溫和宜人,經過酷熱的八月之後,九月成了克裏特最受歡迎的季節。仲夏火爐般的溫度降下來了,憤怒的熱風也走了。兩個女人麵對麵,各坐在一個遮陽棚的陰影下,佛提妮把她黝黑、青筋暴露的手放在阿麗克西斯的手上。

“我很高興你來了。”她說,“你想不到我有多開心。你媽媽停止寫信時,我很難過。我完全能理解她,可是那畢竟割斷了與過去這樣重要的聯結。”

“我壓根兒也不知道她過去曾寫信給你。”阿麗克西斯說,仿佛她應該為母親的行為道歉。

“她早年的生活很困難。”佛提妮繼續說,“可是我們都試著,我們真的試著,盡量讓她快樂,盡我們最大力量去幫助她。”

看著阿麗克西斯有點迷惑的表情,佛提妮認識到她得放慢速度。她給她倆又倒了一杯咖啡,給自己一點時間想想從何開始。似乎她得從更早的時候講起,比開始想的還要早。

“我得說,‘我要從最開始講起’,可其實並沒有一個真正的開始。”她說,“你母親的故事就是你外婆的故事,是你曾外婆的故事,也是你姨外婆的故事。她們的生活糾纏在一起,我們希臘人談到命運時,就是這個意思。所謂宿命主要由我們的先輩,而非星宿決定的。當我們談到古代曆史,我們常常說命中注定—可是我們並不是指不可控製的事情。當然事件可能突如其來地改變了我們生活的軌跡,但真正決定什麽會降臨在我們身上的,是我們周遭那些人的行為,以及那些生活在我們之前的人的行為。”

阿麗克西斯激動起來。那裝著母親的過去、固若金湯的保險櫃,那曾毅然決然地把母親整個生活鎖在裏麵的保險櫃就要被打開了。所有的秘密將全部傾倒出來,她發現自己有點懷疑:難道真的想這樣嗎?她凝視著大海對麵斯皮納龍格灰色的輪廓,想起了那個孤獨的下午,她已經有點懷念那裏了。潘多拉後悔打開了她的盒子。難道她也會嗎?

佛提妮注意到阿麗克西斯一直凝視的方向。

“你曾外婆在那個島上生活過,”她說,“她是麻風病人。”她沒料到她的話聽上去那麽直率,那樣無情,她一眼就看出它們讓阿麗克西斯退縮了。

“麻風病人?!”阿麗克西斯吃驚得結結巴巴。這讓她不快,盡管她明白這種反應或許有點不可理喻,可她實在難以掩飾自己的感情。她已經知道那個老漁夫曾得過麻風病,自己還曾親眼見過他,但沒有看到他身上的畸形。不過,聽到與自己這樣親的人曾患過麻風病,她還是覺得十分震驚。這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她奇怪地覺得惡心。

對於佛提妮來說,她從小就在隔離區的陰影下長大,麻風病一直是嚴酷的生活現實。她看過數不清的麻風病人來到布拉卡,渡海而過,去往斯皮納龍格。她也見過不同樣子的麻風病人:有的變形扭曲,嚴重的甚至殘疾,有的外表沒有明顯變化。實際上,他們最後的樣子讓人不敢摸,也不敢碰。可是她理解阿麗克西斯的感受。那些人對麻風病的了解僅來自《聖經·舊約》故事和畫有手搖鈴鐺叫著“不潔淨!不潔淨!”的受難者的圖片,對他們而言,這是最自然的反應。

“我來再解釋一下,”她說,“我知道你想象中的麻風病是什麽樣的,但你最好知道真相,否則你永遠不了解真實的斯皮納龍格。斯皮納龍格是許多好人的家。”

阿麗克西斯繼續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海那邊的小島。她昨天去那裏的參觀似乎充滿了許多互相矛盾的畫麵:優雅的意大利風格的別墅遺跡、花園和整齊的商店,而疾病縈繞在心頭的恐懼卻讓它們黯然失色,她曾在史詩般的電影裏見過刻畫成活死人的麻風病人。她咽了一大口濃咖啡。

“我知道不是每個得了麻風病的人都會死,”她說,幾乎是在辯解,“可是總是會變得很醜,不是嗎?”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佛提妮回答說,“它並不會像瘟疫那樣迅速蔓延。有時候很長時間後才會發病—你看到的那些有著可怕殘疾的人都受了多年疾病折磨,也許是幾十年。麻風病有兩種,有一種病情發展得比較慢。不過現在兩種都可以治愈了。可是,你的曾外婆很不幸,她得的是發病很快的那種,時間和幸運都沒有站在她這一邊。”

阿麗克西斯為她先前的反應有點難為情,為自己的無知感到慚愧,可是家族中有人得過麻風病的真相對她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你的曾外婆得了這個病,可是你的曾外公,吉奧吉斯,也受到深深的傷害。甚至在你曾外婆被逐到斯皮納龍格去之前,他就一直用他的漁船為這個小島運送物資,你曾外婆去那裏之後,他繼續運送。就是說,他幾乎眼睜睜看著她的病情一天天惡化。伊蓮妮剛開始去斯皮納龍格的時候,衛生條件還很差,雖然她在島上的時候改善了許多,可她年輕時某種無法挽回的損傷已造成了。我無法告訴你具體情況。吉奧吉斯也沒有詳細告訴過安娜和瑪麗婭。可是你確實知道麻風病是怎麽回事,是不是?麻風病會影響神經末梢,即使你燒傷或砍傷自己,你都感覺不到。那就是為什麽得麻風病的人那樣脆弱,令自己遭受到永久性的損害,其後果是災難性的。”

佛提妮停下來。她很擔心,不想刺激這個年輕女子的敏感神經,可是她也意識到這個故事中有些內容少不了會讓人震驚,她得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來。

“我不想讓你覺得你媽媽全家都被麻風病控製了。不是那樣。”她匆忙加上一句,“看,我這裏有些他們的照片。”

緊靠著咖啡壺的地方有個木製托盤,上麵有個破舊的牛皮紙信封。佛提妮打開信封,裏麵的照片全滑到桌上。有些照片跟火車票一樣大小,另外有些跟明信片大小相仿,有些是光麵的,還帶一圈白邊,其他的是亞光的。所有照片都是黑白照,一些退色看不太清了。許多都是在還沒有快照的年代裏去照相館照的,照片裏人們的僵硬姿勢讓他們看起來遙遠得有如彌諾斯國王①。

阿麗克西斯注意到的第一張照片裏的人她認識。照片上是母親和那位穿蕾絲衣服的女士,一位銀灰色頭發的男子站在床邊。她把這照片拿起來。

“那是你姨外婆瑪麗婭和姨外公尼可拉斯。”佛提妮說,語氣中有一絲明顯的驕傲。“這張,”她說著,從那一堆照片底下抽出一張很殘破的照片,“是你曾外婆外公和他們的兩個女兒的最後一張合影。”

她把那張照片遞給阿麗克西斯。照片裏一男一女同樣高,隻是男人的肩膀要寬些。他一頭黑色光滑發亮的頭發,唇上的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鼻子長而挺,盡管因為照相的緣故他做出很嚴肅的表情,眼裏還是盈滿笑意。他的手與身體比起來,似乎大很多。身旁的女人很苗條,長長的脖頸,異常美麗;她的頭發編成辮子盤在頭上,笑得那樣燦爛那樣自然。坐在他們前麵的是兩個穿著棉布裙的女孩。一個很結實,濃密的頭發披在肩上,眼睛斜瞟著如貓一般。眼神頑皮,嘴唇豐滿,沒有笑意。另一個女孩編著整齊的辮子,容貌更精致,當她衝著照相機笑時鼻子微微皺起。她瘦得差不多像根竹竿,在兩姐妹中長得更像母親些。這個女孩雙手溫柔地放在膝上,一副嫻靜姿態,而她的姐姐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盯著照相的人,好像蔑視著他。

“那是瑪麗婭。”佛提妮指著那個微笑的女孩說。“這個是安娜,你的外婆。”她說,又指著另外兩人說,“這是她們的父母,伊蓮妮和吉奧吉斯。”

她把照片攤在桌上,偶爾有風吹過,輕輕吹動相片,好似帶給它們生命。阿麗克西斯看著這兩姐妹的照片,從她們還是抱在懷中的嬰兒,到小學生,然後到年輕姑娘—那時候隻有父親陪伴她們。還有一張是安娜和一個身穿全套克裏特傳統服裝的男子手挽手照的。是結婚照。

“這一定是我外公吧。”阿麗克西斯說。“安娜看起來真的好美啊,”她羨慕地說,“真的很快樂。”

“嗯……散發著年輕的愛。”佛提妮說,聲音裏有一絲挖苦之意,讓阿麗克西斯很吃驚。她正要繼續盤問下去,另一張照片冒出來,吸引了她。

“那看起來真像我媽媽!”她嚷道。照片中的小女孩有著與眾不同的鷹鉤鼻,笑容甜蜜羞澀。

“確實是你母親。她那時應該才五歲。”

就像任何家庭影集一樣,隨意拿張照片,隻能講述一些零碎片斷。真正的故事隻有那些不見了的相片才能講出來,也許根本就沒有照片,生活中的故事絕不是這些仔細框起來,或整齊地保存在信封裏的照片能講述的。阿麗克西斯明白這一點,但至少她看到了這些家族成員,這些母親長期保密的家族成員。

“故事從要布拉卡開始,”佛提妮說,“就在我們身後,那邊。那是佩特基斯一家住的地方。”

她指著遠處角落裏的一所小房子,離她們坐著品咖啡的地方僅一箭之地。那是座破舊的房子,刷著白灰。在整體搖搖欲墜卻又十分迷人的村莊裏,那房子和其他房子一樣破敗不堪。牆上的塗料在剝落,百葉窗上的也是。自從阿麗克西斯的曾外祖父母住在這裏以來,就時不時重新粉刷,用的是明亮的淡綠色,牆皮在炎熱裏剝落、開裂。陽台就建在門道上方,陽台上放著幾口大甕,裏麵種著火焰般鮮紅的天竺葵,瀑布般垂下,仿佛想從雕花欄杆中逃離一般。大甕的重量壓得陽台往下陷。這是典型的克裏特民居,過去幾百年來,這種房子建了又建。像那些沒受到大量遊客蹂躪的幸運村莊一樣,布拉卡是永恒的。

“你外婆和她妹妹就在那裏長大。瑪麗婭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隻比安娜小一歲。她們的父親,吉奧吉斯,像許多當地人一樣,是個漁夫。而他的妻子伊蓮妮,是位老師。實際上她真的遠不止是位老師—她還管理著當地的小學。學校就在通往伊羅達的路上,那個小鎮你一定經過了,是來這裏的必經之路。她愛孩子,不隻是愛自己的女兒,她愛班上所有的孩子。我猜安娜肯定覺得很難接受。她是個占有欲很強的孩子,討厭與別人分享,特別是她母親的愛。可是伊蓮妮慷慨無私,無論是對自己的血肉,還是對學生們,全都傾注了足夠的時間。

“過去我總假裝是吉奧吉斯和伊蓮妮的另一個女兒。我老是住在他們家;我有兩個哥哥,所以你可以想象我家與他們家有多大不同。我母親薩維娜,對此並不介意。她和伊蓮妮從小就是好朋友,從很小時起每樣東西總是兩個人合著用,所以我想她並不怕失去我,也不會為此著急。實際上,我相信她總幻想著,希望安娜或瑪麗婭最後能嫁給我的哪個哥哥。

“我還小時,可能在佩特基斯家的時間比在自己家的時間還多。可是後來情況變了,不久,瑪麗婭和安娜經常住到我們家。

“那個時候我們的遊樂場就是沙灘,小時候,我們都在沙灘上度過。沙灘是變化無窮的地方,我們從不會覺得悶。從五月開始,到十月初,我們每天都會去遊泳,晚上睡覺時,沙子從我們腳趾縫間漏到床單裏,難受得坐臥不寧。晚上我們自己釣黑棒鱸,一種小魚。清早,我們去看漁夫們打到的魚。冬天潮水漲得很高,總有些東西給衝到沙灘上,讓我們查看揀拾:海蜇、鰻鱺、八爪魚,有幾次還看見烏龜一動不動地躺在岸上。不管什麽季節,天快黑時,我們就回安娜和瑪麗婭的家。一進門,熱乎乎的糕餅香味就撲麵而來—伊蓮妮已經為我們做好了新鮮的奶酪餅。到睡覺時,我常常是一邊慢慢啃著奶酪餅一邊爬山走回自己家—”

“這種成長經曆聽起來像田園詩般美好。”阿麗克西斯插嘴說道,陶醉於佛提妮描述的美好的、仙境般的童年。但是她真想知道這一切怎麽結束的。“伊蓮妮怎麽得上麻風病的?”她陡然問道,“得麻風病可以離開這座小島嗎?”

“不行,當然他們不能離開。正是這一點讓這座島如此恐怖。上個世紀之初,政府宣布將克裏特的所有麻風病人隔離在斯皮納龍格。一旦醫生確診他們得了麻風病,他們就得永遠離開自己的家,去那座島。那裏被稱作‘活死人之地’,沒有比這更恰當的描述了。

“那時,人們想盡一切辦法隱藏自己的症狀,主要是因為確診的後果太可怕了。伊蓮妮很容易受傳染,得上麻風病。但她對從學生身上傳染麻風病的危險毫不在意—要她別跟學生們坐在一起去教他們,她做不到。如果一個孩子摔倒在滿是灰塵的操場上,總是她第一個把他扶起來。後來發現她的一個學生得了麻風病……”佛提妮停下了。

“所以你覺得身為父母的,肯定知道他們的孩子染上了麻風病?”阿麗克西斯不敢相信地問。

“幾乎可以肯定,”佛提妮回答,“他們知道,一旦有人發現,他們將再也見不到這個孩子。伊蓮妮得知自己感染上麻風病後,隻有一種負責的做法—她也采取了這種做法。她要求學校裏的每個孩子作檢查,這樣可以確定感染者。果然,一個九歲的小男孩,名叫迪米特裏的感染上了。他可憐的父母隻好忍受著兒子被從身邊帶走的恐懼。但是不帶走的話更可怕。想想孩子們玩起來時的接觸吧!他們不像成人,可以保持一定距離。他們扭打在一起,互相往對方身上倒,一齊壓在別人身上。我們現在知道這個病通常隻通過持續密切的接觸傳播,可是當時人們擔心,如果他們不盡快把受感染的學生找出來隔離的話,伊羅達學校本身就會成為麻風病隔離區。不久他們就找出來了。”

“對伊蓮妮來說,那樣做一定很困難—特別是她與學生們的關係那般密切。”阿麗克西斯若有所思地說。

“是啊。很糟糕。對每個與此有關的人來說,都很糟糕。”佛提妮回答說。

阿麗克西斯的嘴唇很幹,她幾乎不再說話,以防張口卻說不出什麽。為打發時間,她把自己的空杯子往佛提妮麵前推了推,佛提妮再次添滿杯子,又把杯子推回來。當她小心地把糖倒入旋轉的黑色**中,阿麗克西斯覺得自己也被卷入伊蓮妮悲傷而痛苦的旋渦中去了。

那是種什麽感覺?在家人的注視下離家遠行,實際上是被投入監獄,你最寶貴的一切都給剝奪了。她不但想著那個是她曾外婆的女人,而且也想著那個男孩,他們都一樣,沒犯任何罪,卻被判了刑。

佛提妮伸出手,放在阿麗克西斯手上。也許她太急切了,還沒真正了解這個年輕女子就講了這個故事。這可不是童話,她不可能選某些章節講,而將某些忽略掉。如果她太過小心,真實的故事可能永遠也講不出來。她注意到飄過阿麗克西斯臉上的雲朵,不像早晨藍天上的絲絲淡雲,現在它們是陰沉的,若隱若現的。直到現在,佛提妮猜,阿麗克西斯生命裏唯一的陰暗不過是母親隱藏過去帶來的模糊陰影。它隻不過是個問號,讓她晚上睡不著覺而已。她從沒見過疾病,更不要說死亡。可現在,這兩樣她都得馬上了解。

“我們去走走吧,阿麗克西斯。”佛提妮站起來,“等會兒我們讓傑拉西摩帶我們出海。當我們到那邊時,一切都會更合情合理的。”

阿麗克西斯正需要散步。母親過往的這些碎片,加上過量的咖啡因,讓她有點頭暈。她們從木頭台階上走下來,來到布滿小石子的海灘上,阿麗克西斯大口地呼吸著帶鹹味兒的空氣。

“為什麽媽媽從不跟我說起這些?”她問。

“我相信,她有她的理由,”佛提妮說,知道有太多的東西要說出來,“也許當你回到英國,她會跟你解釋為什麽要這樣保密。”

她們漫步到海岸盡頭,開始走上石子小路,路邊是起絨草和薰衣草。這條路遠離村莊,風也大多了,佛提妮走得慢下來。她雖然很健康,可畢竟已年逾七旬,不可能總是保持以前的體力。當小路開始陡峭起來時,她走路越來越小心,越來越蹣跚。

她偶爾會停下來,時不時指著進入視線的斯皮納龍格上的某些地方。最後,她們來到一塊巨大的岩石旁。這塊岩石長年經受風吹雨打,加之被人用作長椅,已磨得很光滑了。她們坐下來,望著海麵,風把她們身邊濃密的野生百裏香吹得沙沙直響。佛提妮坐下,開始講述索菲婭的故事。

接下來的幾天裏,佛提妮用盡心思,告訴阿麗克西斯她所知道的關於阿麗克西斯家的一切—小到童年瑣事,大到克裏特島的曆史。兩個女人一起沿著海岸邊的小路漫步,在午餐桌前坐上幾個小時,或坐著阿麗克西斯租來的車去當地小鎮和村莊小遊,佛提妮把佩特基斯一家的往事像七巧板似的在麵前一塊一塊攤開。這些天來,阿麗克西斯覺得自己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睿智,佛提妮呢,在重述這麽多她的過去時,覺得自己又年輕了。阻隔這兩個女人半個世紀的鴻溝消失不見了,當她們手挽手散步時,有人還以為她倆是姐妹呢。第三章五月初的克裏特島有著最美好的、天賜般的日子。這樣的日子裏,繁花滿樹,高山上最後的積雪也化成清澈的細流,伊蓮妮要離開這裏前往斯皮納龍格。映襯這最黑暗最殘酷的事實的,是萬裏無雲、湛藍的天空。人群聚在一起,相看、流淚、揮手作最後的道別。雖然學校並沒有宣布說今天休息,但出於對離去老師的尊敬,教室裏空蕩蕩的。學生和老師都沒去上課。沒人願意錯過這個機會跟他們最愛的“佩特基斯夫人”道別。

伊蓮妮·佩特基斯在布拉卡和周圍小村莊裏深受大家愛戴。她有某種磁力把孩子和成年人都吸引到她身邊,並為他們所欽佩和尊敬。其實原因很簡單。對伊蓮妮來說,教學就像她的天職,她的熱情像火把一樣感動了學生。“如果他們愛它,他們就會去了解它。”這是她的曼陀羅①。雖然這並不是她自己的原話,而是二十年前,她踏入知識殿堂前,一位充滿抱負的老師說的。

在她將永遠離家的前一晚,伊蓮妮往花瓶裏插滿了春天的鮮花。她把花瓶擺在桌子中央,花枝上蒼白的小花神奇地改變了整個房間。她知道簡單的效果、細節的力量。比如,她知道,記住每個學生的生日或他喜愛的顏色是贏得他們的心,甚至他們靈魂的關鍵。孩子們在課堂上學習知識,主要是想討好她,讓她高興,並非因為他們被迫學習,她把理論和數字寫在卡片上,用繩子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看上去好似一群飛進來的小鳥永遠盤旋在頭頂上,這種方法對學習過程也很有幫助。

然而,那天除了受人愛戴的老師要渡海而去斯皮納龍格外,他們還要和一個朋友—九歲的迪米特裏道別,他的父母一年多來竭盡全力隱瞞他的麻風病。每個月他們都要想新辦法掩飾他的症狀—不穿齊膝的短褲,改穿長褲,涼鞋換成靴子,夏天禁止他和小朋友們一起去海裏遊泳,以免背上的斑點給人發現。“就說你害怕波浪!”母親求他這樣說,這當然很可笑。這些孩子們一起長大,一起享受大海那振奮人心的力量,實際上孩子們都盼望著梅爾特姆風把平靜的地中海變成狂野的大洋。隻有膽小鬼才會害怕浪濤。這孩子好多個月一直生活在害怕被人發現的恐懼中,但心中總是明白,這隻是暫時的,早晚會給人發現。

任何不知情的人,在這樣的夏天清晨,在這樣異常的環境裏,都會以為這群人是在參加葬禮。幾乎有一百來人,大部分是婦女兒童,全都傷心地沉默著。他們站在村莊廣場上,一大群人,默默地等候著,連呼吸的節奏都一致。在廣場附近,鄰近的小巷裏,伊蓮妮·佩特基斯打開前門,平時的空地上,此刻站著一大群人,看到眼前這麽多人不尋常地聚在一起,伊蓮妮本能地想退回去,可是別無選擇。吉奧吉斯在防波堤上等著她,他的小船已裝好了她的一些物品。她帶的東西不多,因為吉奧吉斯在今後幾周裏可以再給她帶些去,再說除非有必要,她不想從家裏拿走任何東西。安娜和瑪麗婭仍然躲在門後。和她們在一起的最後幾分鍾是伊蓮妮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她太想把她們抱在懷裏,緊緊地摟在懷裏,感受她們滴在她皮膚上的滾燙眼淚,撫慰她們發抖的身體。可是她什麽也不能做,這樣做還是有風險的。她們的臉難過得扭曲了,眼睛也哭腫了,說不出話來,仿佛失去知覺了一般。母親就要離去。那天傍晚她不會再回來,不會放下重重的書本,不會盡管累得臉色發黃,卻因為回家跟她們在一起而開心快樂了。再也不會那樣了。

女孩們的表現不出伊蓮妮所料。安娜,大的那個,總是情緒多變,喜怒哀樂一眼就看得出來。瑪麗婭呢,正好相反,非常安靜,是個內斂的孩子,很少發脾氣。在母親即將離去的那些日子裏,安娜比妹妹表現得更為哀傷,她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她求母親不要走,苦苦哀求她留下來,她大喊大叫,咆哮,撕扯自己的頭發。相比之下,瑪麗婭開始隻是靜靜地流淚,接下來開始抽泣,後來哭聲都大到傳到街上去了。然而,到最後,她們倆都一樣:她們都順服了,精疲力竭、疲憊不堪。

伊蓮妮決心克製悲哀,以免被它吞沒,更不能讓它像火山般爆發。一旦她離開布拉卡,她可能會完全發泄出來。可是此刻所有人唯一的希望便是她保持沉著不變。如果她崩潰,他們就全完了。女孩們會待在家裏。她們不會看到母親逐漸模糊的身影,否則那景象可能會一輩子烙進她們記憶裏。

這是伊蓮妮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卻沒有一點。一行行悲傷的目光注視著她。她知道他們來這裏是為了和她道別,可她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渴望獨處。人群中每張臉她都那樣熟悉,每個人她都愛。“再見,”她柔聲說,“再見。”她與他們保持距離。她以前擁抱的本能在十天前突然死掉了。那個不祥的早上,她注意到腿後麵有些奇怪的斑。絕不會弄錯的,特別是她拿宣傳手冊上的圖片與它們進行比較後,她幾乎不用看專家就知道可怕的真相。到處都在派發手冊警告人們注意這些症狀。她知道,她不知怎麽已感染上這最可怕的疾病了。《利未紀》中的語句,雖然全無必要,當地牧師卻頻頻誦讀,現在重複地在她耳邊響起:

皮肉上長有麻風的,他是麻風病人,他是不潔淨的,牧師將定他為完全不潔淨。得麻風病的人,他的衣服要撕裂,頭發也要剃光,蒙著上唇,喊叫說:“不潔淨了!不潔淨了!”

許多人仍然相信應該遵循《舊約》中對待麻風病人的殘酷指示。幾百年來,在教堂裏一直聽得到這段話。麻風病人,無論是男人、女人,甚至小孩,都應該與社會隔離,這種印象早已根深蒂固。

她穿過人群,走向吉奧吉斯。吉奧吉斯可以從伊蓮妮的頭頂辨認出她來,他知道他一直害怕的那一刻到了。多年來,他去過斯皮納龍格上千次,運送物資到麻風病隔離區,賺點錢彌補一下他做漁夫的微薄收入,可他從來沒想到會有這樣一次行程。船已準備好了,他站在那裏看著她走過來,雙臂緊抱胸前,垂著頭。他以為他這樣站著,身體繃緊、僵硬,便能克服激動的情緒,不讓它們像痛苦的吼聲那樣情不自禁地迸發出來。妻子的自製力就是他的榜樣,讓他隱藏自己情感的內在能力增強了。然而實際上,在內心裏,他還是被悲傷給擊倒了。我一定得這樣做,他對自己說,把這當成又一個普通的運送日。他已經成百上千次地橫渡海峽,現在隻不過又多了一次,以後還會再有上千次。

伊蓮妮走近防波堤時,人群仍然沉默。一個孩子哭出聲來,被他母親哄住了。哪怕一個不當的情感變化,便會令這些悲哀的人們失去鎮靜。節製、禮節都會拋到一邊,送別的尊嚴也將不再。盡管這幾百米似乎永遠走不到頭,伊蓮妮到防波堤的行程還是結束了,她最後一次轉身麵向人群。她的家看不見了,可是她知道百葉窗仍關著,女兒們還在黑暗中哭泣。

突然,有哭聲傳來。聲音那麽大,是令人心碎的成年女子的啜泣聲。她的哀傷深不可測,直擊人心,而她也把自己無盡的哀傷牢牢抑製在心,這種心情人們同樣體會得到。她停了片刻。這哭聲是她自己情感的回聲,正好宣泄了她的內心感覺,可是她清楚這不是她自己的哭聲。人群激動起來,目光也從她身上移開,順著聲音找回廣場遠處的一個角落—一頭騾子係在那兒的樹上,旁邊站著一男一女。那個男的還是個孩子,在女人的懷抱裏,差一點就看不到,這就是那個男孩。他的頭頂還靠不到那女人的胸,她彎下腰來,對著他,雙手環抱著他的身子,仿佛永遠不願鬆開。“我的兒子啊!”她絕望地叫著,“我的兒,我親愛的兒啊!”她丈夫站在他們身旁。“凱瑟琳娜,”他耐心地哄著,“迪米特裏一定得走。我們沒有選擇。船在等著。”他輕輕地把母親抱著男孩的手掰開。她最後一次微弱地呼喚兒子的名字:“迪米特裏……”可是孩子沒有抬起頭來看,眼睛隻是盯著灰蒙蒙的路麵。“走吧,迪米特裏。”父親堅定地說。孩子跟上他。

他的眼睛隻盯著父親的舊皮靴。所能做的隻是把自己的腳嵌進塵土中爸爸的皮靴印裏。這是機械的—他們玩過多次的遊戲。那時父親邁著大步,迪米特裏跳起來,往前蹦,直到腿伸得不能再長而摔倒在地,放聲大笑。然而,這次父親的步伐很慢,歪歪斜斜。迪米特裏毫無困難就能跟上。父親從那頭滿臉哀傷的騾子身上卸下擔子,把裝著男孩所有物品的小小柳條箱擱在肩上,放平,這個肩膀,兒子曾經多少次騎過。他們穿過人群走向水邊的路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

父親與兒子間最後的道別很簡單,幾乎像男人間的道別。伊蓮妮意識到這種尷尬,招呼著迪米特裏。從現在開始,她隻關注這個男孩,他的人生將是她最大的責任。“來吧,”她鼓勵他,“我們走吧,去看我們的新家。”她牽著孩子的手,幫他上了船,仿佛他們是去探險,身邊的盒子裏裝著野餐食物。

人群目送著他們離去,一直沉默著。這一刻沒有禮儀。他們該揮揮手嗎?他們該說再見嗎?人們麵色蒼白,胃裏翻騰,心情沉重。有些人對男孩的態度矛盾,為伊蓮妮而怪罪他,為自己孩子的健康擔憂也責怪他。不過,就在他們離去的那一刻,母親們、父親們卻隻為這兩個永遠離開家人的不幸者難過。吉奧吉斯把船推離防波堤,不久,船槳與水流開始了搏鬥。似乎大海也不想讓他們走。人群觀望了一陣,當船上的人影模糊難辨後,他們陸續散去。

最後轉身離開廣場的是一個年紀與伊蓮妮相仿的女人和一個女孩。那女人便是薩維娜·安哲羅普洛斯,她與伊蓮妮從小一同長大,女孩是她的女兒佛提妮,在小村莊裏,她是伊蓮妮小女兒瑪麗婭的最好朋友。薩維娜披著頭巾,頭巾遮住了濃密的頭發,那雙大大的、慈祥的眼睛更加突出了;生孩子讓她身材走了樣,現在的她胖了,雙腿粗壯。相比之下,佛提妮苗條得像棵橄欖樹苗,可她繼承了母親美麗的眼睛。小船幾乎看不到後,兩人轉過身,飛快地穿過廣場,向著那扇退了色的綠門走去,不久前伊蓮妮剛從那房子裏出來。窗子全關上了,可是前門沒鎖,母女倆跨了進去。不久,薩維娜就摟著女孩們,給她們即使自己的母親用盡心力也無法給到的擁抱。

船靠近小島,伊蓮妮把迪米特裏的手握得更緊。她很高興這個可憐的孩子有人照顧,此時她並沒多想這種局麵的可笑。她會教育他、撫養他,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盡最大努力保證他的學業不會被這可怕的逆轉給耽誤。現在離岸邊很近了,她看得到有幾個人站在要塞圍牆的外麵,意識到他們一定是在等她。不然還有什麽別的事情讓他們出現在那裏呢?他們不可能正等著離開這座島。

吉奧吉斯很專業地把小船靠向碼頭,接著幫助妻子和迪米特裏上到岸上。他發現在幫男孩下船時,自己幾乎是下意識地避免接觸到男孩**的皮膚,他扶著男孩的胳膊肘,而不是牽著他的手。然後他極其專心地把船係緊,這樣好安全地把箱子卸下來。他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過會兒妻子不能和自己一起離開的事。小柳條箱是男孩的,大一點的那個是伊蓮妮的,不久它們都被卸到了岸上。

現在他們到了斯皮納龍格,伊蓮妮和迪米特裏跨越了寬闊的大洋,他們的舊生命仿佛已被拋在萬裏之外。

在伊蓮妮想回頭再看一眼時,吉奧吉斯已經走了。他們昨天晚上就已說好,不說再見,兩人都真誠地按商量好的辦。吉奧吉斯已經起航,小船一下就在百米之外了。他把帽子壓得低低的,視線中隻看到小船黑黑的木頭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