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抄檢大觀園(2)

鳳姐兒提議,若是直接追查香囊,怕大家都不好看,不如趁這機會,以查賭為名,讓周瑞家的領幾個人到園中查找。再者,丫頭大了,該配人的立即配人,一來可避免是非,二來可省些開銷。王夫人答應了,鳳姐兒派平兒去傳人。不一時,周瑞家的、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都來了。王夫人還嫌人少,恰巧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來了,奉邢夫人之命催辦此事。王夫人讓她回明邢夫人,也去抄檢大觀園。她正因平常到園中去,丫頭們對她無禮,想報複又找不到借口,趁機大獻殷勤,說是園裏的丫頭比千金小姐還嬌貴,特別是寶玉屋裏的晴雯,動不動就橫眉豎眼地罵人,太不成體統。王夫人正對晴雯有些偏見,便命人立即把晴雯叫來。

晴雯因身體不舒服,正在睡覺,聽說王夫人叫她,也沒在意,不加妝飾,來到鳳姐兒房中。王夫人看她那模樣,大有楊貴妃春睡、西施捧心之嬌態,不由大怒,冷笑著罵:“好一個病西施,你這輕狂樣子給誰看?你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明兒我揭你的皮!寶玉今兒可好些?”晴雯聰明絕頂,猜知有人暗算她,忙跪下說:“那是襲人、麝月的事,我不知道。”王夫人罵:“你是死人?”晴雯說:“我原是老太太房裏的人,老太太見房多人少,怕寶玉害怕,讓我給寶玉看屋子,還得給老太太做針線,我隻能在外屋。裏屋是襲人、麝月她們的事。不定十天半月,二人不在,寶玉才叫我一次。我今後對寶玉多留心就是。”王夫人念聲佛,把晴雯趕出去。鳳姐兒本想幫晴雯說幾句話,一來王夫人正在火頭上,二來王善保家的又是邢夫人的耳目,隻好低頭不吭。

王善保家的又來個火上加油,提議晚上鎖了園門,來個冷不防的大抄檢,不僅還能抄出香囊,也許可以抄出更多的東西來。王夫人答應了,鳳姐兒不好再說什麽。晚上,待賈母睡下,鳳姐兒與王家的人等一齊進了園,先鎖了門,從門房查起,接著來到怡紅院。寶玉見一班人直撲丫頭們的房,忙問鳳姐兒。鳳姐兒支吾丟了件東西,怕大家混賴,所以查一查。丫頭們打開箱子,讓婆子媳婦們看了,也沒查出什麽來。查到晴雯的箱子,王家的問:“為什麽不打開?”晴雯一下子把箱子掀個底朝天。王家的討個沒趣,說:“你也別氣,我們是奉太太的命來查的。”晴雯指著她的臉說:“你是奉太太的命來的,我還是奉老太太的命來的!我在太太那裏,怎麽沒見過你這嘴臉的管事奶奶?”鳳姐兒心中暗喜,又怕得罪邢夫人,忙喝住晴雯,勸住王家的,一行人離了怡紅院,直奔瀟湘館。王家的從紫鵑的箱子裏抄出幾件寶玉的東西,自以為拿到贓證,正在得意,鳳姐兒勸她,黛玉自幼與寶玉在一起,這是小時候二人交換的禮物。王家的空歡喜一場。

眾人來到探春處,探春已得到消息,命丫頭大開院門,持燭迎候。鳳姐兒說丟了件東西,來查查。探春說她的丫頭都是賊,她就是窩主,要查就查她的。就把自己所有箱櫃都打開,讓眾人一一去看,不許查丫頭的。鳳姐兒知探春性格與眾不同,隻看著眾媳婦們。周瑞家的就說:“姑娘的東西在這裏,奶奶還是到別處去吧!”探春說:“既然大家都看了,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兒要率眾離去,偏偏王家的平日聽說探春厲害,就不服氣,又想探春是姨娘生的,還敢怎麽她?她就想逞逞威風,掀起探春的衣裳,說:“連姑娘身上我都搜了,果然沒什麽。”話音沒落,啪的一聲脆響,臉上挨了探春一巴掌。探春指著她的鼻子怒罵:“你是什麽東西,敢來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在太太的麵子上,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在我跟前逞強,還敢動手動腳。你覺著我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子,由著你們欺負?”說著就要脫衣裳。鳳姐兒、平兒忙為她扣好衣裳,嗬斥王家的快出去。王家的討個沒臉,在窗外說:“明兒回明太太,我回老娘家去,這個老命要它做什麽!”侍書攆出去,挖苦說:“你果然死了,倒是我們的福氣。隻怕你舍不得!你死了,叫誰去討好主子,調唆察考姑娘,折磨我們呢?”鳳姐兒勸下探春,眾人勸走王家的,直到探春睡下,才敢離去。

眾人到了稻香村,一無所獲,接著來到惜春處。惜春沒經過大事,嚇得手足無措。眾人在入畫箱中查出一包銀子、一塊腰帶上的玉版,還有一雙男人的鞋。入畫說是她父母在南方,她哥哥跟著珍大爺,還有個叔叔在這裏。珍大爺賞她哥哥的東西,但她叔嬸隻愛吃酒賭錢,怕被叔嬸揮霍了,所以存在這裏。惜春怕事,讓鳳姐兒把入畫拉出去打。鳳姐兒說:“若是真的也可原諒,隻是不可私自傳遞。待明兒問明再說。”惜春說,後門上的張媽常和丫頭們鬼鬼祟祟的,必是她傳遞的。王家的本和張媽有親,她一當上邢夫人的心腹,就把親戚不放在眼裏,張媽因此跟她吵了幾架,加上方才她又挨了打,受了氣,就唆使鳳姐兒一定要嚴辦張媽。

來到迎春處,迎春已睡下。因司棋是王家的外孫女兒,眾人看著王家的搜司棋的箱子。王家的隨手翻了翻,就說沒什麽。周瑞家的成心跟她過不去,要認真再查,從箱中搜出一雙男子的鞋襪,還有一個小包袱。鳳姐兒打開看時,裏麵有一個同心如意,還有一張大紅雙喜帖子。鳳姐兒經常看賬,雖不能寫,也能認一些。看了帖兒上的字,反而笑起來。王家的心中有些發毛,見鳳姐兒笑,就說:“想是她賬記得不清,惹奶奶見笑。”鳳姐兒問:“正是賬目不清。你是司棋的姥娘,她表弟該姓王,怎麽姓潘呢?”王家的說:“司棋的舅過繼給潘家,所以她表弟叫潘又安。上次逃走的小廝,就是他。”鳳姐兒說:“這就對了!我把帖兒念給你聽聽。”潘又安帖兒上寫的是:他已買通張媽,設法在園內相會;司棋捎的香串已收到,捎去香囊一個,表表他的心意。王家的本想拿別人的錯,不料卻拿到她外孫女兒,不由又氣又臊。眾媳婦又紛紛取笑她,氣得她連打自己的臉,說是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司棋倒橫下心來,不懼不羞。鳳姐兒怕她尋短見,派兩個婆子把她看起來,眾人才散去。

鳳姐兒這一操勞,舊病複發,當夜就流紅不止。天明請醫,開方取藥。尤氏探望了鳳姐兒,又到李紈處,還沒坐下,惜春派人請她馬上過去。惜春把入畫的東西一一請她過目。尤氏說:“這是你哥哥賞她哥哥的,隻是不該私自傳遞。”轉過來罵入畫。惜春指責她沒管好丫頭,反怪罪丫頭,再也不要入畫,隨便她處置。尤氏左說右勸,惜春不僅不聽,反說如今她大了,聽到對兄侄的議論,甚至連她也編派進去,讓她沒臉見人,今後再也不進寧國府。尤氏勸不下來,加上心中本有毛病,不由惱羞成怒,起身走了。她正要到王夫人房中,迎麵碰上一個老嬤嬤,說是甄家犯了罪,被抄了家,把一些財產藏到王夫人處,現在正忙亂,還是不去為好。尤氏又轉回李紈處。李紈近日生病,擁被坐在床上,見她氣色有異,隻是呆坐著,招呼她吃點心,她不吃,請她吃茶麵子。李紈猜知她已知昨夜的事。寶釵來到,說是薛姨媽病了,她要回去給媽做伴,因上房忙亂,就先不給老太太、太太說。探春、湘雲來到,得知寶釵要回家,探春說:“回去好,別再過來了。”尤氏問:“怎麽攆客人?”探春說:“別說親戚,一家親骨肉還窩裏反,鬥得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她又說昨夜打了王家的,看誰能把她打一頓。尤氏這才說出惜春的事。探春說惜春從來如此,又說王家的回去被邢夫人好一頓打,怪她多事。尤氏、李紈都說活該,探春卻認為是邢夫人使的障眼法。

尤氏來到賈母處,王夫人正向賈母說甄家如何獲罪、抄沒家產、來京治罪的事。賈母心中不自在,見尤氏過來,說了鳳姐兒妯娌有病的事,又提起八月十五賞月。王夫人說園中賞月雖好,隻是風涼,賈母要多穿件衣裳。說著擺上飯來,尤氏侍候賈母吃了飯,才坐下吃飯。飯罷回府,見門口停著五輛車,知道又是賈珍父子請來賭博的。原來寧府一逢國喪,二逢家喪,賈珍父子不能恣意玩樂,就招了本族的破落子弟、各府的公子哥兒到後園,名為練武射箭,實為賭東道,由輸者擺酒請客,整日殺豬宰羊,屠雞割鴨。各人還帶來自家的廚師,翻著花樣做好吃的。賈政不知底細,還以為賈珍父子真在練武,就讓寶玉、賈環、賈琮、賈蘭每天早飯後過來,練一會兒射箭,再去上學。漸漸地,賈珍嫌賭射不過癮,就設起賭局,或是抹骨牌,或是擲骰子,把個國公府變成大賭場,還雇了一班十四五歲的漂亮小廝當傭人。不僅薛蟠成了常客,邢夫人的弟弟、岫煙的父親邢德全也時常光顧,一醉就抱怨他姐姐如何把持了邢家的家產,害得他一貧如洗。尤氏也不敢管,隻好聽之任之。

次日,賈珍見西瓜、月餅都準備好了,就說:“咱家有喪事,不能過節,今兒過罷。”命人殺豬宰羊,備了酒席,擺在會芳園叢綠堂。吃過晚飯,賈珍帶妻妾入席,飲酒賞月。賈珍吃得高興,讓幾個妾吹的吹,唱的唱,接著又行酒令。三更時分,忽聽牆下有歎息聲,大家不由毛骨悚然。賈珍厲聲喝叫:“是誰?”連問幾聲,無人答理。尤氏說:“也許是牆外有人。”賈珍說:“那邊是祠堂,怎會有人?”話音未落,一陣風響,祠堂裏劈裏啪啦一陣門扇開合之聲。眾人隻覺冷氣森森、毛發倒豎,就連天上的月亮也不再明亮。賈珍膽雖大,也十分畏懼。又坐一會兒,各自回房。次日賈珍察看祠堂,門窗關得好好的,隻以為酒醉自怪。

晚上,以賈母為首,寧、榮二府的人匯集大觀園,先設香案拜了月,然後登上假山,來到凸碧山莊。丫頭們擺上酒席,賈母居中坐了,爺們分坐兩邊,邢夫人領姑娘們坐在屏風後。賈母見桌子沒坐滿,讓三春出來挨著她坐下,命人折來一枝桂花,行擊鼓傳花令,鼓停時,花在誰手中,誰吃一杯酒,講一個笑話。第一個就輪到賈政。因他平日不苟言笑,一張嘴,大家都笑了。他講了一個怕老婆的故事。下一個輪到寶玉。他因賈政在座,本來就局促不安,生怕講不好落個沒口才,講好了又怕說他隻會耍貧嘴,就要求換一種方法。賈政就讓他以“秋月”為題作一首詩,又限定不許用常形容月色的堆砌字眼。這一來正對了寶玉的心思,提筆寫了一首詩。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賈母知賈政對寶玉格外嚴厲,能點頭就已不錯了,就把海南帶來的扇子賞寶玉兩把。賈蘭見二叔得獎,也作一首。賈政喜不自勝,講給賈母聽,賈母讓賈政獎賞他。

再一個輪到賈赦,賈赦講了一個母親偏心眼的故事。賈母半天才笑,賈赦知道惹賈母疑心,忙起身為賈母把盞,扯些別的話題。花又落到賈環手裏,他也作一首詩。賈政看了,說他和寶玉真是難兄難弟,難以教訓,寶玉要學溫庭筠,弟弟要做曹唐。賈赦看了,卻連聲稱讚,說是他們這種人家,識幾個字就能做官,沒必要寒窗螢火,讀成書呆子,隻管這樣做下去,榮府世襲的前程就是他的。到了三更天,賈母讓賈赦、賈政都走,讓眾姊妹多樂一會兒。

賈母讓撤去圍屏,兩桌合一桌。她見少了寶釵姊妹、李紈妯娌,特別是少了鳳姐兒,席上冷清了不少,心中不是滋味。王夫人就勸,往日人多是親戚,賈政回來,合家團圓,人少反比往年有趣。賈母讓打十番的遠遠吹笛子,以助酒興,又讓尤氏講笑話。尤氏剛講個頭,見賈母合眼,看天色不早,就讓備小轎送賈母去睡,眾人隨著走了。一個媳婦收拾器皿,見少一個茶盅,席間又沒打,就四下找,卻碰見紫鵑、翠縷二人找姑娘。翠縷讓那媳婦放心,茶盅是史姑娘吃茶端走了,但不知人在哪兒。

原來黛玉見寧、榮府合家團聚,寶釵也在家賞月,不由心中悲涼,倚欄垂淚。湘雲見席上賈政兄弟、寶玉叔侄恣意縱橫,她插不進嘴,就約黛玉自去聯句作詩。山下有個凹晶館,正與凸碧相對,而且臨著池塘,正好對水賞月。二人來到山下,見看館的婆子已熄燈睡覺,無人打擾,就坐在廊下竹墩上賞月。二人閑聊了幾句,聽了會兒笛子,商量如何限韻。黛玉說:“咱們數欄杆,從這頭到那頭,有幾根就是第幾韻。”二人一數,共是十三根,就以十三元為韻。黛玉起了第一句,湘雲接下去,二人互相聯句。待湘雲說出“寒塘渡鶴影”時,黛玉對上“冷月葬詩魂”。湘雲認為這一句雖新奇,隻是太頹喪了,她正在病中,不該作這種過於淒清的詩。黛玉說,隻有這樣才能壓倒湘雲。妙玉走來,說是詩雖好,過於悲涼,不必再續下去,否則失之堆砌,反不顯這兩句了。二人詫異地問她怎麽來了,她說她聽到笛聲,也出來賞月,在此聽她們聯句。現在酒席早散,兩個丫頭正找她們,天已快亮,讓二人跟她到庵中坐坐,吃杯茶。三人來到庵中,正吃著茶,一群丫頭、婆子找了來。妙玉讓丫鬟領她們到另一間屋裏去吃茶,她取來紙筆,把詩續完,說:“這就不覺淒涼了。”二人告辭,回瀟湘館同睡一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