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五代賦概述(2)

唐代大賦亦不乏作者,班固說賦“興廢繼絕,潤色鴻業”(《兩都賦序》),蓋大賦最能呈示一代之文化氣象。唐人大賦亦首重“體國經野,義上光大”(《文心雕龍·詮賦》),然也頗有創新。楊炯《渾天賦》對天象的綜合描寫,頗見他在天文方麵的學識。《南部新書》卷己雲楊炯“最深於宣夜之學,故作《老人星賦》尤佳”;《賦格》說:“揚炯《渾天賦》有名,後兩段襲用《天問》,微嫌弩末。”(《全唐文記事》卷六七引)祝堯評李白《明堂賦》說:“太白《明堂賦》從司馬、揚、班諸賦來,氣豪辭豔,疑若過之,論其體格,則不及遠甚。蓋漢賦體未甚俳,而此篇與《大獵賦》,則悅於時而俳甚矣。”(《古賦辨體》卷七)可見李白大賦已不同於漢,其俳偶的成分比漢賦濃重得多了。宮殿大賦當推李華《含元殿賦》最為突出,蕭穎士目之“《景福》之上,《靈光》之下”(《唐摭言》卷七)。王讜《唐語林》卷二載蕭穎士、賈至皆頗讚賞此賦,但蕭、賈所舉皆駢句,而李華自己所得意者乃漢賦句法,這從側麵告訴我們李華此賦也是漢賦與南朝駢賦的結合。晚唐盧肇亦擅大賦,其《海潮賦》自稱費時二十餘年,蓋仿木華《海賦》之作。盧賦欲借賦體闡明潮水漲落的科學道理,不失為一種嚐試,雖然其中說理有錯誤之處,如沈括便批評說:“盧肇論海潮,以謂日出沒所激而成,此極無理”(《夢溪筆談·補筆談》卷上);楊慎亦譏其“不曾海上遊行”(《丹鉛總錄》卷二)。李庾《東都》《西都》兩賦,為模擬班固、張衡之作,欲“聞古而知今”,意在垂誡,與專事誇飾者不同。唐代大賦雖間有創新,然大賦已非作賦的主流,成就不高。此種賦篇幅巨大,語句艱澀,流傳不廣,也是情理中事。《本事詩·懲咎第六》載:“範陽盧獻卿,大中中舉進士,詞藻為同流所推。作《湣征賦》數千言,時人以為庾子山《哀江南》之亞,今諫議大夫司空圖為注之。”司空圖《注湣征賦述》及《後述》皆在,其中給予《湣征賦》以極高的評價,至雲“吾知後之作者,有嘔血不能逮之者矣”(《注湣征賦後述》),原賦卻佚而不存,真是一大諷刺。

賦的主要藝術手段是鋪述,《文心雕龍·詮賦》:“賦者,鋪也。”《西京雜記》卷二載司馬相如語:“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揚雄則將賦分為兩類:“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法言》卷二),二者雖有不同,卻都有“麗”的特征;劉熙載也說“賦聲情少而辭情多”(《藝概·賦概》)。可見賦以鋪張描述為其主要藝術手法,以文辭侈麗為主要特征。漢大賦甚多名物的羅列與詞藻的堆砌,誇張揚厲,不合實際,此一點頗為後人詬病。晉左思《三都賦》、木華《海賦》、郭璞《江賦》,雖仍未離羅列名物,但已不滿足於以這種簡單的方法來表現事物,已盡量追求形象與傳神,竭力欲把景物與情意融而為一。唐人賦在前人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以描述為主,同時采用多種修辭手段,氣勢與情韻皆長,才力與技巧並重,總的來說雖不離鋪陳與藻飾,形象卻生動得多了。如徐彥伯《登長城賦》,其中一段憑吊與長城有關的古人,列舉韓信、李陵、王昭君、蔡文姬、趙王、馬融、衛青、張遼、蘇武、張騫等,縱覽古今,慷慨抒懷,正是托史以言情之需。再如楊敬之《華山賦》“挲挲而掌,峨峨而蓮”以下連用比喻描狀華山的形狀;舒元輿《牡丹賦》“赤者如日,白者如月”以下,連用十八個比喻,“或的的騰秀,或亭亭露奇”以下又連用十二個比喻,想象極豐富,有力地表現了華山的雄奇與牡丹的千姿百態,體現了賦、比、興三種藝術方法的融合。皮日休《桃花賦》“輕紅拖裳”以下,也是連用鄭姬、嫦娥、妲己、息媯等十三個古代美女的形象來描狀桃花,盡態極妍,令人目眩神迷。洪邁曾說:“韓、蘇兩公為文章,用譬喻處重複聯貫,至用七八轉者”,並舉韓愈《送石洪序》《盛山詩序》及蘇軾《百步洪》詩為例(《容齋三筆》卷六),即所謂的“博喻”。但若與賦比,韓、蘇之“博”尚遜一籌。韓愈《南山詩》連用五十一個“或”字,純是賦體,以賦為詩,從詩的角度來說,這種嚐試並不成功。但賦向詩的學習卻是成功的。南朝蕭綱、蕭繹、庾信已開以詩句入賦之先,特別是庾信,謝榛說:“庾信《春賦》,間多詩語,賦體始大變矣。”(《四溟詩話》卷二)王勃、駱賓王專學此體,馮班便說:“梁末始盛為七言詩賦……王子安《春思賦》、駱賓王《蕩子從軍賦》,皆徐庾文體。”(《鈍吟雜錄》卷四)陳熙晉評駱賓王《蕩子從軍賦》曰:“借子山之賦體,攄定遠之壯懷。”(《駱臨海集箋注》卷四)然有人並不欣賞,如王世貞:“《蕩子從軍》,獻吉(李夢陽)改為歌行,遂成雅什。子安(王勃)諸賦,皆歌行也,為歌行則佳,為賦則醜。”(《藝苑卮言》卷四)雖馮班雲“詩賦體相涉”而為王、駱辯護,總覺得這些賦因形式像詩反而失去了賦的特色。以後賦家不再單求形似,而是汲取近體詩格律化的經驗,而且在情韻與意境方麵向詩學習。賦兼才學,詩重性情,許多唐賦既有賦家的才力、賦體的氣勢,又有詩人的情感、詩體的風韻,便是賦與詩兩種藝術形式互相影響與交融的結果。如錢起《洞庭張樂賦》《晴皋鶴唳賦》、杜《灞橋賦》、楊諫《月映清淮流賦》、張何《早秋望海上五色雲賦》、林藻《冰池照寒月賦》、王棨《秋夜七裏灘聞漁歌賦》《離人怨長夜賦》、黃滔《秋色賦》、林滋《小雪賦》、鄭遙《初月賦》、李鐸《密雨如散絲賦》等,皆具有賦的形式、詩的意境。唐代許多賦家本身就是詩人,這種賦向詩的借鑒與學習是自然的,也大大豐富了賦的表現力和感染力。

另外,不少唐賦也打破了“賦者鋪也”的局限,而將描述、抒情、議論結合起來,融為一體,文字則力求明白簡易。蕭穎士《登故宜城賦》,便是敘事、議論與抒情交錯進行;陸《長城賦》、楊敬之《華山賦》、杜牧《阿房宮賦》,都大大加強了賦中的議論成分。《阿房宮賦》最後一段議論純是散文,《潘子真詩話》載曾鞏言:“(杜)牧賦宏壯巨麗,馳騁上下,累數百言,至‘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其論盛衰之變,判於此矣。”(《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三引)祝堯說:“《阿房宮賦》,賦也,前半篇造句猶是賦,後半篇議論俊發,醒人心目,自是一段好文字。賦之本體,恐不如此,以至宋朝諸家之賦,大抵皆用此格。”(《古賦辯體》卷七)這是賦家向散文學習的結果。宋元諸賦接近散文,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賦這一文體基本特征的喪失,從賦的角度來說又是賦表現能力的擴展,其得與失,可作別論。總之,唐人賦風格多樣,藝術表現手法豐富多彩,正是賦與詩、與散文交叉融匯的結果。《古賦辯體》卷三論漢賦“其中間之賦以鋪張為靡而專於詞者,則流為齊、梁、唐初之俳體;其首尾之文以議論為便而專於理者,則流為唐末及宋之文體”,此已道出漢後之賦的雙重走向。程廷祚謂:“唐以後無賦,其所謂賦者,非賦也”(《騷賦論》中),也說的是唐賦或近於詩、或近於文的特點。

王芑孫說:“(賦)至唐而百變具興,無體不備”(《讀賦卮言·謀篇》)。除詩體賦、騷體賦唐人都加以繼承外,文賦一體於唐代又產生了新的體式,即為適應科舉考試而產生的律賦、受古文運動的影響而形成的新文賦,以及受變文影響而出現的故事賦。律賦是試體賦,是一種格律化的賦,特點是篇幅短小,通體排偶,比一般駢賦更講究對偶的工整與音律的諧暢,而韻腳則是限定的。洪邁說:“唐以賦取士,而韻數多寡、平側次敘,元無定格……自大和以後,始以八韻為常。”(《容齋續筆》卷一三)《文苑英華》收唐賦一千餘篇,律賦約占三分之二以上,可見唐人對於律賦的重視。這些律賦有些是應試之作,但大多數是為應試的習作。因為律賦是試賦,故大抵不出歌功德、頌祥瑞、述典製,文字也力求雅正,好用經史子語。如王起《墨池賦》、賈《蜘蛛賦》、白行簡《濾水羅賦》等,幺麽小題,亦能驅遣典籍、穿穴經史。中唐出現了不少律賦名家,趙璘《因話錄》卷三:“李相國程、王仆射起、白少傅居易兄弟、張舍人仲素,為場中詞賦之最,言程式者宗此五人。”元稹、白居易的律賦不大拘泥形式,李調元說:“唐時律賦,字有定限,鮮有過四百者。馳騁才情,不拘繩尺,亦唯元白為然。”(《賦話》卷四)張何《蜀江春日文君濯錦賦》、白行簡《望夫化為石賦》、蔣防《嫦娥奔月賦》,不再歌功頌德,借賦古事而抒**懷,對晚唐律賦影響甚大。晚唐五代的律賦與科舉脫節的傾向更為明顯,李調元說:“《文苑英華》所載律賦至多者,莫如王起,其次則李程、謝觀,大約私試所作而播於行卷者,命題皆冠冕正大。逮乎晚季,好尚新奇,始有《館娃宮》《景陽井》及《駕經馬嵬坡》《觀燈西涼府》之類,爭妍鬥巧,章句益工。”(《賦話》卷二)可見律賦題材於晚唐得到了極大的開拓,不僅不那麽正大的題目,除《賦話》所舉外,還有康僚、陳山甫《漢武帝重見李夫人賦》、白敏中《息夫人不言賦》、黃滔《陳皇後因賦複寵賦》、徐寅《勾踐進西施賦》等,也堂皇地進入了律賦的殿堂之中;而且一些抒情的賦,如周鍼《登吳嶽賦》、周鉞《海門山賦》、王棨《白雪樓賦》《江南春賦》《秋夜七裏灘聞漁歌賦》、黃滔《送君南浦賦》《秋色賦》、徐寅《人生幾何賦》等,也大量湧現,已成為一種新型的以抒情為主的賦體,皆已完全非功利化了。前人每斥律賦過於注重形式,徐師曾雲:“至於律賦,其變愈下,始於沈約四聲八病之拘,中於徐、庾隔句作對之陋,終於隋、唐、宋取士限韻之製,但以音律諧協、對偶精切為工,而情與辭皆置弗論,嗚呼極矣!”(《文體明辨序說·賦》)此論未公。律賦不僅形式精美,且具有詩的意境,倒是清康熙皇帝說得較為公允:“而唐、宋則用以取士,其時名臣偉人往往多出其中……朕以其不可盡廢也。”(《禦製曆代賦匯序》)

所謂“新文賦”,同漢賦的區別主要是語言平易,沒有那些古奧艱深的句子,篇幅也不太長,較少排偶。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賦》:“三國兩晉以及六朝,再變而為俳,唐人又變而為律,宋人又再變為文。”文賦之變,實肇自唐,它是隨著古文運動的興起而形成的。蕭穎士、李華、獨孤及的賦注意運用散文的氣勢與句法,已啟新文賦之先。韓愈《進學解》形式上擬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但韻腳屢換,顯的生動活潑,句式也駢散交錯,奇偶相生,駢儷之中又充分發揮了散文的長處,標誌著一種新體文賦風格的形成。洪邁《容齋隨筆》卷七:“東方朔《答客難》,自是文中傑出,揚雄擬之為《解嘲》,尚有馳騁自得之妙。至於崔駰《達旨》、班固《賓戲》、張衡《應閑》,皆屋下架屋,章摹句寫,其病與七林同。及韓退之《進學解》出,於是一洗矣。”正道出了韓愈開拓創新的作用。楊敬之《華山賦》、杜牧《阿房宮賦》,也都是典型的新文賦,李調元《賦話》卷五:“《秋聲》《赤壁》,宋賦之最擅名者,其原出於《阿房》《華山》諸篇,而奇變遠弗之逮,殊覺剽而不留。”姚華《論文後編》:“宋人以筆為文,作賦亦由之。”(《弗堂類稿》論著甲)其實這種做法唐人就已經開始了。宋賦的散文化,就是在唐賦的直接影響下形成的。

唐代還出現了一種語言通俗、用接近當時的口語寫成的賦,是從敦煌石室藏書中發現的,學者們稱之為故事賦或俗賦。這類賦大多是供說唱用的。《初學記》卷一九引劉謐《龐郎賦》,其首雲:“座上諸君子,各各明君耳。聽我作文章,說此河南事。”俗賦即以此為目的。俗賦在賦史上亦有其淵源,王褒《僮約》、蔡邕《短人賦》、曹植《鷂雀賦》,托以問答,語言詼諧,對唐代俗賦影響很大。孫樵《罵僮誌》也與俗賦相類。俗賦故事性強,兼有詼諧笑樂的意味。《韓朋賦》歌頌了韓朋夫婦對愛情的忠貞;《燕子賦》寫雀兒與燕子的官司,形象都極其鮮明生動,可看作賦體小說。《晏子賦》將《晏子春秋》中晏子使楚的一段記載敷衍成一篇近九百字的長篇賦作,增強了故事性與趣味性。《茶酒論》雖不以賦名,但其特征與上述作品無別,故仍可視為俗賦一類。其寫茶酒爭功,頗具戲劇意味。唐時每由朝廷主持儒、道、佛三教論衡,肆其駁難,久之,目的已不是辯出是非曲直,而是歸於悅笑,遂逐漸戲劇化。《茶酒論》亦如三教論衡,體現了戲劇因素的萌芽。總之,唐代俗賦的出現,同樣為賦苑中增添了一種清新別致的花朵。

總之,唐代賦在“寫什麽”與“怎樣寫”方麵都進行了大膽的嚐試,作了不少的開拓,不僅產生了新體賦(律賦),而且更多地向散文與詩歌借鑒藝術表現手法。這樣做的結果是使賦與傳統的漢賦作法相離日遠,也就使人覺得賦不像賦了。但若換一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漢賦模式為什麽就是賦的固定作法呢?為什麽賦就一定要寫成這個樣子?任何文學形式也是要不斷發展變化的,不能總是一個模式。如此,唐代賦對於賦體文學的貢獻功莫大矣。自唐始,賦家不僅流派眾多,也開啟了賦與其他文學樣式互相學習、互相借鑒、交叉融匯的新時代,如賦與散文、詩、詞、小說、戲曲等。不僅賦向其他文學形式中借鑒了不少藝術表現手法,其他文學形式也從賦中汲取了大量的養料。從這個意義上說,唐賦是值得重新審視的。

關於唐賦的發展過程,大致可將其分為四期,這與唐詩有著相似的階段。由唐初至睿宗時為第一時期,這一時期的賦以駢賦為主,內容則以詠物抒情為主,大賦很少。初唐文學創作基本上承襲齊梁餘風,賦亦如此,故可視為沿襲期。第二時期由唐玄宗至代宗大曆時期為止,此時為唐詩發展的時期,文體改革則剛剛興起。此時賦的創作則呈現比較複雜的狀態,新文賦已顯露頭角,律賦也已形成,唯格式尚未定型。這時賦或近於駢,或近於散,內容則反映社會生活麵遠比第一時期為廣闊,寫宮殿及典禮的大賦也有所增加,可看作唐賦的變化期。自唐德宗至穆宗長慶時為第三時期,此時為唐詩的變化期,古文運動也取得極大成就。此時新文賦及騷體賦都有較大的發展,律賦也已定型和成熟,並於創作上形成,名家並出。故此一時期為唐賦的期。第四時期由唐文宗朝至晚唐五代,律賦繼續發展並呈現出與前一時期不同的特色。這一時期從整個賦作的內容來看,一是對於社會與社會黑暗的揭露性、批判性加強了,一是表現為悲觀失望的感傷情緒以及及時行樂的思想增多了,其他則變化不大,可看作唐賦的衰退期。由上述可以看出,唐賦的發展軌跡較為平緩,不像詩那樣迭起,也不像駢文那樣大起大落。唐代文人無論作詩還是作文者,大多兼善作賦之道,故作賦者始終不絕,這也是唐賦發展較為平緩的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