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西夏的走水 (1)
命定的淚水在秋風裏滑落
秋風如水
萬泓秋水洗不去心頭的熱惱
那就由淚帶出吧
揮灑成旱裂的黃昏
1.人類的全息
在那堆書稿中,又出現了阿甲的故事。
書中說,自打阿甲躲過鐵鷂子的追殺後,就進了金剛亥母洞,成了一個僧人。
這阿甲,似乎是西夏的阿甲。我同樣不知道他跟別的阿甲究竟是啥關係?
書中說,阿甲很精進。阿甲老是閉關。他老是待在山洞裏,老是與世隔絕地坐禪。山下的老者很敬佩阿甲,就打發女兒給阿甲送飯。阿甲日中一食,女兒就每天一送。
這故事暗藏無窮玄機,蓄勢待發,有無數的可能性。
我於是神秘地一笑。阿甲便鬼鬼地看我。
我問:阿甲,他真是阿甲嗎?
他說,傻瓜,你何必冬烘?在智者眼中,阿甲便是瓊,瓊便是阿甲,他跟你雪漠,原本是一體的呀!
噢,我明白了。我若是月亮,他們便是潭中的月影。
不是嗎?阿甲的所有故事,也一直演繹在你的生命裏。你同樣是腐屍蟲眼中的異端,同樣被視為洪水猛獸,同樣遇到了送飯的女子。她們用所有的生命,成全著你。你於是想,女性是偉大的母親,她們是一群為夢想活著的生靈。
是的。你的今生裏,最令你感動的,仍然是女子。
芥子納須彌。小小的你我,同樣是瓊、阿甲及諸多人類的全息。
2.羌笛的音符
這天,西夏的雪羽兒走入西夏的岩窟。
她家走水了。挑了滿滿的兩缸水,忽然神秘地消失了,缸不漏,水卻不翼而飛。這就是走水。它不是失火的另一叫法。走水就是走水。這水,一直在走,一直走了千年。
走水不吉。
走水之後,一家人可能缺水而死。
走水後,唯一的禳解之法是去找水,你不能到河裏找,不能到井裏找。你隻需在戈壁上沙漠裏走呀走呀,不定啥時,你就會發現一個牛蹄窩。那窩裏,汪著一泓清涼的**。你隻管將它捧了來,每人飲一滴,那災便沒了。這法兒,叫拾水。
瞧,那女子就去拾水。她出了那個隱沒在綠樹中的村子。那時的大地上長滿了綠毛,山也長滿了草木。那時的人不去破壞那個叫植被的東西。因為村裏都信薩滿。薩滿說:“萬物是有靈的,那草,那木,都不許去傷害。”千年後的科學駁斥了它。人們於是說:“噢呀,那木,伐了白伐;那草,燒了白燒。”山於是禿了,禿了就禿了吧,誰也管不了千年的事。
那女子很像雪羽兒。她嫋婷了身子,穿著西夏人的服飾,走入你眼中的曆史。你知道她在演戲。天地的舞台好大呀,一茬茬的人缷了裝,一茬茬的人又招搖著走來。你不管這些,你隻在乎你上台時的那一瞬。你多想定格了它呀,可你明明知道,這世上,沒有能定格的東西。誰都是演員,誰都在倏忽,誰都彩虹般虛朦,誰都閃電似稍縱即逝。那就別歎息吧,連那歎息者,也不過是炎陽下的露珠。
你隻管瞅了那女子。你看她踏上了那條濕漉漉的小路。因了昨日的小雨,小路滋潤而潔淨。她的步履充滿詩意。你還看到了她眉間的笑意。那走水,似乎也是造化的遊戲。
西夏的金剛家定然有他人,定然有許多你不熟悉的名字,但你的眼眸,卻忽視了他們。這不怪你挑剔的眼。一個時代裏,真正活過的,不過幾人而已。其他生靈,僅僅是陪他們在活。不是嗎?你可以翻開那本叫曆史的書,五千年裏,紮眼的,就那麽幾個尋常的名字。
別的芸芸眾生,都叫那無常鬼吞了,留不下一點兒痕跡。這女子原本也一樣。可誰叫我通了宿命呢。我像上溯的鱖魚那樣,沿著漫長的時空隧道,找呀找呀,終於捕捉了小道間跳躍的你。
我知道你去拾水,女子,我還是叫你雪羽兒吧。我也一直在拾水呀,可我拾不來漲滿天地的綠意。但我會一直拾下去。雪羽兒,你能讀懂我的心嗎?我老想,我拾呀拾呀,哪怕我每日裏隻拾回一滴水,無量的大劫裏,我定然能澆灌出心靈的綠。
你是否也一樣像我,西夏的女子。我明白你的孤獨。我明白,一個天大地大的岩窟裏,那點兒尋覓實在微不足道,但你並不渺小。隻要靈魂裏有那粒鬆子,它長呀長呀,總有一天,就會參天的。
你的步履沉重而輕快,進入曆史者都這樣。我的女人,我多想也進入你的時空,去陪伴你。但你的影兒縹緲虛朦,我心念一雜,你就無蹤無跡了。這個世界風沙太大,好多聲音喧囂著,它們總想弄髒我心靈的鏡子。我隻能靜靜地看著你,望著你的孤獨無助。我多想看到你的夥伴呀。可我知道,他們早沒了,昨日的他們,早化為今日的塵土。
你出了村莊,走向戈壁。戈壁的顏色咋是黑的?都說是烈風吹的,我卻知道,那是血染的風采。在黑黑的戈壁上,阿甲正在吹笛,我知道這就是羌笛。那笛聲也響了千年,一直伴著涼州詞。別理他,那瘋子比無常更壞。我總是弄不清他的底細。
你踩著羌笛的音符,或者那音符應和著你,你們相偕著前行吧,別停下腳步。那本該你拾到的水,正在天地間的某個所在,朝你偷偷地笑呢。
說不清你尋了多久。許多時候,千年隻有一瞬;也說不清你走了多少路程,許多時候,千裏也隻是一念。我隻知道你尋過,真心實意地尋過那清涼的藥。你想治療靈魂的焦灼嗎?
那點清涼從虛朦中滲出。我看到了,那正是你尋覓的水。它並不在牛蹄窩裏,那是駝掌踩下的凹處。那本該映日的水裏,正映出一個白狐子。你當然知道,它也尋覓了許久。
一個聲音遙遙傳來:“打死它,它在喝你的命呢。”這聲音很像阿甲,我有些看不起他了。可阿甲說,他從來沒有喊過,是你自己在喊。
是嗎?你定然也看到了那泓清涼。那麽,你是否還看到那渴極將死的狐子,你隻是傻乎乎瞧著它。狐子的長舌伸縮著,清涼漸漸沒了。
我聽到你的歎息了,你說:“喝吧,狐兒,誰喝也是喝。”
可我明明看到,你濕潤的嘴唇忽然幹涸了,由玫瑰變成了幹山藥皮。靈魂的焦灼已從你體內升騰,它們發酵成**的火。它們漲潮一樣漫上。它們吼叫著,發出含糊不清的幹燥聲。你明白它們是一群小人,但你別怕,那無常正蟒蛇般遊來,很像阿甲那悠揚的笛聲。
3.怙主的玫瑰
怙主的使者送來了玫瑰。那是黑玫瑰。這品種,怙主才有。阿甲終於明白,走水的災難來了。
媽正將你要結婚的消息隨風揚起。媽已去怙主處選擇吉日。這是規矩,大夏的規矩更像規矩。這時,元昊已頒了禿發令,和後來的大清一樣,留頭不留發。男人的腦袋都光明四射。日頭爺說,奶奶的,把我都比下去了。
元昊還定了許多規矩。許多規矩被曆史吞沒了,留下了一些,後來進了阿甲的日記。阿甲說:“咋成了我的日記?那是我們的日記。”我說:“成哩成哩,你們就你們的。那書,就算‘你們的’。”阿甲冷笑道:“你真是淺碟子。這書,不是誰寫的,它本來就存在於天地之間。你,我,他,僅僅是它的出口。”
成了,就談那規矩吧。
那規矩就是:所有結婚的女子,婚前,都要獻給國師。因為國師是靈魂的怙主。這事,在《黑韃事略》上有:“西夏國俗,自其主以下,皆敬事國師,凡有女子,必先以薦國師,而後敢適人。”
我明白了,阿甲。
媽於是勸那女子。
媽說:你哭啥?那不是規矩嗎?女兒揮淚道:規矩便對嗎?媽媽說:誰也那樣?女兒說:誰也那樣便對嗎?媽媽說,那窟窿,誰捅也是捅。你不聽皇上說了,那叫身供養,能積累無量功德呢。女兒說,我不要功德,我隻想按自己的方式活著。媽媽說:那可是怙主呀,好多人,求之不得呢。女兒說:怙主也是個老頭兒,頭發白了,皮膚鬆了,眼角的眼屎也是眼屎,我還見過他摳鼻孔,老摳老摳,摳得人心裏發潮。誦經時,嗓子眼裏照樣曳著老痰,跟村裏的老漢沒啥兩樣,我不願意。
媽說,開始誰也不願意,後來也就願意了,誰叫人家是怙主呢。
你知道說也無用,就隻有哭。那規矩沒有不叫人哭。所有的規矩都在咬人,哭總成吧。好在淚水還充足,就由了性子,叫它們去衝洗心中的噎。羌笛的聲音也很幽咽,它定然也流淚了。那就流吧,流它個地老天荒。要是能汪成池塘,就當成拾來的水,叫媽喝上一點兒,叫爹喝上一點兒。誰想喝,就來喝上一點兒,就不會失水而死了。
狐子的影兒清晰了。淚眼迷離裏,它呆呆望你。我知道它在尋覓郎君,已尋了千年。村裏人都知道這事。你別小看那身白毛,沒有千年的功德,它僅僅是個畜類。瞧那毛,潔白如雪了,就成了仙家。
仙家在淚眼裏來了又去了。用不著,你來也成,去也成,這本是你的家園。我的家園在哪裏?我的家園裏充滿了規矩,可每個規矩裏,都找不到我自己。
一個規矩卻在笑著。關於那個規矩,阿甲的日記裏記錄甚詳,有多少不想接黑玫瑰的女子,都走進那規矩裏了。
聽,一群女兒正唱呢:“同日死,命不惜。同睡寢,仍照舊。”
4.西夏的血太陽
西夏的女子拽了西夏的阿甲,出了西夏的岩窟。那是個很怪的日子。那天早晨日出東方,大如車輻,紅似鮮血,卻無光亮。按西夏的說法,這不吉。發現這不吉的,還有許多人。他們在西夏的宮殿裏,相顧失色,但那主兒卻談笑自如。記得,那是大年初一。西夏的大年初一,也是大年初一。隻要是大年初一,就會有兆頭的。他們是事後諸葛亮。他們知道,一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梟雄,快要死了。
這人叫元昊。他有八個女人,名兒都怪。八個女人中,最淫蕩的是沒藏氏。她的男人叫元昊砍去了腦殼,正滿門抄斬呢,沒藏氏見勢不妙,躲入寺院,削發為尼。某一天,元昊見到了她。她粉麵含春,把元昊勾引得如醉如癡。此後的事情你當然明白了,那話兒,你也熟悉。這娘們兒的哥哥握緊了兵符。又一天,元昊搶了太子的妾。太子很生氣,那漢子晃晃兵符,說,你去殺他,我幫你,世上竟有這號老子!太子於是揮劍,削去了元昊的鼻子。
就這麽簡單?
是的,大的曆史結果,起因往往是一件小事。
不過,惡的結果,定然有惡的起因。那元昊舞弄了一輩子刀子,招來的,自然也是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