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夢魘》之“涅槃” (1)
我一次次喊破了嗓門,
可回答我的,隻有死寂。
人海茫茫,
卻打撈不出,
我那雙尋覓的眸子。
耳旁隻有瑟瑟的秋風,
眼前隻有無常的足跡。
1.地盤
瓊的夢魘裏,明王家的人都齊聲吆喝著,沿溪水走了來。那水溪,本是兩家共有,可後來,明王家的人多,他們說那是我們的泉。眾人齊吼,聲震天地,泉就成他們的了。
可惜,他們在下遊,那水雖向下流去,泉源卻在上遊。金剛家的人就在溪旁栽了樹,在溪水上安了水車,再用那木板,搭間房子,安個轉輪,水衝輪,輪帶磨盤,吱扭吱扭,就成磨坊了。
夢魘裏的瘸拐大卻在看磨。他光棍一條,與老母相依為命。瘸拐大是個孝子,推磨的人一帶來吃食,他就給娘留下稠的,自己呼嚕呼嚕,把那清湯往腹裏吸,倒也壯實。
明王家的人一窩蜂擁了來,把那樹拔了,把橋拆了,吼一聲:“這是我們的地盤,不叫栽樹!不叫搭橋!”
又對瘸拐大吼:“也不叫安磨!”
幾十人扯個棕繩,在磨坊上繞幾匝,齊聲齊力,磨坊就散架了。一股灰塵騰起。
瘸拐大哭叫:“操你奶奶,你叫老子喝西北風?”
一人上來,“吃這個,吃這個。”一揚手,瘸拐大就一嘴沙子了。
村裏人都在山上望,都罵,都叫,都不敢下山。明王家的也不敢上山。山上的礌石們都排了隊,等著往下撲呢。從沒見明王家如此齊心,人勢如此浩大。也知道,他們是借此想激怒村人,誘他們下山,混戰一場,討個便宜。
“你們都死了嗎?”瘸拐大扭過脖子,朝山上吼。
諞子說:“石頭大了,轉著走。”
“寬三!寬三!”瘸拐大叫。
寬三從寨子裏鑽出頭來,笑道:“叫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啥君子?”明王家的哄笑了,上前,把那磨坊的木板,澆上油,一點火,濃焰騰起。那些村人費心種栽的小樹,也叫他們折了,丟入火中。
久爺爺卻笑:“那墳墓,可是你們自己挖的。”瓊明白久爺爺的話。多年之後,一場巨大的泥石流會卷向明王家,把那無常的村落,定格為相對的永恒。
“挖就挖。”一人叫。他們齊舉了鍁,把金剛家在河邊開出的地都翻了個兒。翠綠的麥苗都變成了汙泥。
瓊叫:“別糟蹋了。收成了,算你們的。”
諞子說:“娃子,小心扇折了小舌子。這話,你可說不得,你可不是族長。”
瓊說:“暴殄天物呢。”
“埋吧。”瘸拐大叫,“我要到怙主那兒告你們。”
明王家的哄然大笑。一個說:“知道不?我們就是遵怙主的令來幹這事的。他老人家發啥號令,我們就幹啥?”
“屁,屁。”諞子叫。他悄聲扭頭對村人說:“要是他們挖壩,咋辦?村裏就蓄了那點兒水,一叫挖了,別說澆地,連喝的都沒有。”
話音沒落,明王家已挖起壩來,嘩嘩的水聲漸漸大了。
“呔!”諞子說,“那規矩,是縣裏定下的。你們澇死,也別叫我們旱死呀?”
“啥規矩?”對方一人道,“規矩也是人定的。人能定,就能改。”
另一個接口道:“連怙主老人家,也時時變口喚呢,忽而白了,忽而黑了,隨他老人家的心情。誰叫人家是怙主呢。”
“再說,”又一人道,“這挖壩,也是怙主的旨意呢。”
久爺爺笑道:“誰都是怙主旨意,好個怙主!”
瘸拐大嗷嗷大哭。瓊說:“別哭,那壩,叫他們挖。他們挖,我們堵。那磨坊,叫他們拆。他們拆,我們修。”
明王家的人叫:“堵了再挖,修了再拆。”
瓊也大聲叫:“挖了再堵,拆了再修。”他扭了頭,對村裏人說:“這便是人生。”
2.疫情
《詛咒實錄》稱,疫情是從一隻黑頭子綿羊開始的。那羊側了身子,扭成8字,眼卻直著,忽而跳幾跳,倒地,抽幾下風,就死了。
寬三說:“喲,這羊跳舞了。”撈來,幾下剝了皮,雖沒放出血來,還是煮了一鍋,叫大漢們吃。大漢們吃出一頭缸氣。
媽對瓊說:“你可吃不得,我不叫你吃死掉的畜生肉。”瓊笑:“以前吃的,哪個不是死的?”媽笑著補充:“我指的是自死的。”
大漢們叫:“香呀,香呀。”
媽說:“香了多吃些。”
黃昏時,金剛寺的管家也來了。他說,怪,寺裏的羊也死了好些,一個死法。媽說:“那年,也是這號死法,一死一大片,吃藥是不應的。”管家問:“後來呢?”“後來就沒羊了。”
這陣候,可怕。
管家卻說:“這雖可怕,但不是最怕的。知道不?近來,阿甲到處胡說,盡是邪魔外道的言論,說怙主也打呼嚕,說怙主也得佛印證,佛也得心印證,最終一切都得心印證……弄得人心惶惶。”
“這有啥不對的?”媽問。
“當然不對。凡夫也有心,外道也有心,都叫心印證,要怙主幹啥?這股風若刮起來,天就亂了。知道不?金剛寺有幾個年輕僧人,就開始不聽上師的話了。”
“這阿甲……”媽想說啥,卻歎了口氣。
瓊知道阿甲近來老串門,話也忒多。沒主心骨時就這樣,這叫六神無主。瓊就出了門,他想去找阿甲,勸勸他,少說那些真話。
“這阿甲,比瘟疫還可怕呢,這才叫洪水猛獸,這是怙主說的。”才出門,瓊就聽到了管家的話,想:“這怙主,真無所不知,才有點兒風吹草動……”
“人家當然無所不知,瞧,”阿甲指指山坡上搖曳的一株花,“那花,也是探子,那樹,”他指指那叢雲杉,“更是探子。別看他們裝得老實,一扭身,就叛變了。”
“這話我信。”瓊說,“有時,連心也叛變呢。”
“能叛變的,不叫心,那叫意識。能發現叛變的那個主體才是心。”阿甲眯了眼,望望雲,又說:“我知道,我死無葬身之地呢。記得不?那年,有個青年,竟說天是一團氣,就叫火燒了。天怎麽是氣呢,天若是氣,天堂在哪裏?”
“天堂在心裏。”瓊說。
“小心,這話叫人聽了去,也是洪水猛獸呢。誰都需要一個天堂。實實在在的天堂,就在那白糊糊的雲裏。你說在心裏,他們就沒了天堂。沒了天堂,沒了極樂世界,怙主就沒飯碗了。瞧,”他指指一排十字架。“他們才被釘上了十字架。”
“有啥都行,不能有思想。”阿甲說。
瓊似懂非懂。
“我終於明白了怙主是誰。是個外地的老和尚,很平庸的,隻是不多說話。少說話的人,別人很難發現他的深淺,他於是高深莫測了。一天,他來我們這兒。一人說,這是外地來的怙主,請他上座。他就以為自己是怙主。身邊的人都叫他怙主,叫了千遍萬遍,就成怙主了。一成怙主,那需要怙主的就尋了來吃怙主,有真心信的,有假心捧的,漸漸成了一個團夥,騙吃騙喝,大家都跟著沾光,就成了大道場……這下,真成怙主了。”
“他有怙主的本事嗎?”
“當然有。成了怙主,就有了怙主的本事。誰都需要怙主,他就有了怙主的本事。金剛寺有個僧人,老在禪定中見到怙主,金光閃閃的。那天,我說,你在《大藏經》上弄點灰,衝上水,洗洗眼再去看。初見時,還儼然佛陀,漸漸金光沒了,三十二相沒了,八十隨形好也沒了,但見一老僧,一臉皺紋,衣服上淨是汙垢。才知道,那怙主,原來是厲鬼裝的。”
“後來呢?”
“後來,他就死了。有人說是自殺,可誰知道呢。知道真相的人,哪能得善終?嘿,你們偷聽,我也不怕。”阿甲朝那幾朵花吼。風裏,還傳來幾聲詭秘的笑。
“下一個,輪到我了。”阿甲說。
“怕嗎?”
“當然。”阿甲說,“死是個巨大的黑洞,沒有底的,所以我想活。明知活也是虛無,似蒼蠅飛過虛空,留不下一點痕跡,可我仍想反抗這虛無。我極力地修呀,學呀,發現呀,創造呀,就是想從這虛無中創造一些相對永恒的東西。可我知道,沒有用。許多年後,宇宙也會爆炸。那時,那些相對永恒的東西就會永遠消失於虛無之中。一切存在,都歸於一個巨大的虛無。所以,我既怕,又不怕,造成我怕的那些原因,就是我活過的證據。”
阿甲苦笑著。他一下子憔悴了許多。
“我是一個螢火蟲。”阿甲輕輕地咳一聲,“明知我影響不了這世界,還是要努力發出自己的光。”
瓊說:“你瘦了。”
“因為我消耗著生命的能量。此刻,我的所有思想都發自我生命深處。那一個個哲人,都用生命點亮著思想:寫書的,生命變成了書;講學的,生命變成了語言;行動的,生命就成了行動。他們在實踐自己價值的同時,也耗盡了生命。但這,卻成了虛無中唯一的存在。這便是活的價值,瞧我……”
阿甲麵無血色,憔悴不堪,臉上卻發著聖光。“我要到地下去了,他們開始尋我了。我不怕他們,但我還是要到地下去。這不是怕死,我想活下去,多發出一點光來。可我那命運,如影隨形呢。”
說著,他下了地洞。
3.地下人
疫情擴散,羊屍像雪地一樣布滿山坡,連那大牲口,也三三兩兩地倒地了。因舅舅去聖地朝拜未歸,村裏人就去求金剛寺的管家,叫他代村人上書山神,叫他派狼神來驅疫。第三天,那黑狼就在山頂上嚎叫起來。可那牲畜,仍一片片死去。
有人說,應該去問問怙主。
都說:“咋沒想到這呢?”趕緊備了豐盛供品,管家帶了,去求怙主。夜裏,管家回來了,村裏人圍了去,瓊很想知道怙主是啥樣兒,就擠在前邊,問:“怙主啥樣兒?”管家笑道:“我咋知道怙主啥樣兒。不過,口喚倒是討到了。”瓊問:“你沒見怙主?”管家道:“我咋能見?他老人家閉關呢,一條紅線,從關房扯出。”“哪個山洞?”“我咋知道哪個山洞?”瓊覺得怪,很想問他口喚的來處,卻見眾人正側目,定然是嫌他竟鬥膽打聽怙主的虛實,就知趣地住口了。
“怙主說,有人放咒呢。”管家道。
人們嚷嚷起來:“怪不得,一死一片,一死一片。”“我說那狼神,咋攆不走瘟神,怪不得。”
“誰放咒?”都問。
“怙主沒說。”管家說,“不過,堪布打了卦,說是地下人。”
“地下人?”一個道,“莫非是鬼?”
瓊馬上想到了阿甲,心很猛地跳。他見人不備,溜出去,到後院,對著那井口說:“阿甲,有人想害你呢,快逃。”井把這聲音傳給了遠處的阿甲。井口騰起一串水泡,阿甲的聲音躥出水泡:“能逃出命運嗎?”
瓊歎口氣,抬起頭,見那樹上,有隻烏鴉,正朝他笑。瓊知道,它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就朝它吼:“你聽到也不怕,你們找不到他。”
烏鴉嘎地一聲,飛走了。
4.紅嘴鴉兒
久爺爺正和五個小女孩玩羊骨拐。一女孩耍賴,久爺爺哇哇大哭。
媽過來,對瓊說:“你記著,以後,我死了,你千萬別找別人,就找那久爺爺,把這個給他……”媽從脖裏取下一串耳鬆石,“不,供養他,叫他超度我。”
瓊說:“說這個幹啥?”
媽說:“記住,這可是生死大事。”瓊說:“那瘋子,真……”媽說:“別胡說。我二十歲時,就知道他是真和尚;三十歲時,知道他是得道者;四十歲時,知道他是大成就者;五十歲時,他就是佛了……”
久爺爺卻扭過頭來對媽說:“你是老不死的,你的五髒六腑都在哩。對不對,瓊?”
瓊暗自吐吐舌頭,他有些信媽的話了。一次,他見村裏一人忽然沒了髒腑,腹內空如爐膛,不久他就死了。後來,瓊一見人沒有髒腑,就知道他必死無異。他於是問久爺爺:“你也能看出人有沒有髒腑?”久爺爺笑道:“不。我看不出,但我能看出你能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