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裏的蠶豆聲 (1)

聽說彗星又長了尾巴

那掃帚

定是你風中翻飛的長發

你能掃盡攪天的唾星嗎?

這世界

為何總無一片淨土

1.熊的報恩

《空行母應化因緣》中記載了雪羽兒遭難前的那個燦爛的下午。日頭爺歡歡地在天空裏笑著。霧沒了,雲沒了,遠處的雪山撲了來,在心上添了一種很爽的氣韻。空氣裏布滿了亮嘩嘩的陽光笑聲。

媽說,今天好天爺呀,背我下去,我該走走了。再不走,就沒腿了。媽捶捶腿。媽坐時,老是盤著腿。媽嚴格地按規定盤腿念佛。雪羽兒想說,修煉在於修心,不在於修腿,卻又想,隨媽吧。媽想咋樣,就咋樣吧。她提塊羊皮,背了媽,下了樹。

山窪裏燦爛成了一片。陽光金子般鋪了厚厚的一層,正嘩嘩嘩歡唱個不停。樹葉們舞蹈著。一個個光環在空中互相撞擊,發出金子般的聲響,應和著鳥叫。見媽下來,那兩個小熊憨憨地跑了來,用頭一下下拱她。雪羽兒很感動它們的親熱。好多年了,她還沒這麽跟媽親近過呢。熊崽發出撒嬌的叫。雪羽兒想,定是它們的父母講了媽接生的事。在老山裏待得久了,她明白動物也有自己的語言,它們也會交流,也會講故事,也會傳遞自己的文明,也有屬於自己的智慧。熊媽媽遠遠地望著媽,一臉愜意的神色。公熊不知到啥地方去了。自母熊生下孩子後,公熊的主要任務就是尋找食物。熊是葷素都吃,覓食不難。但在某個有月亮的晚上,雪羽兒發現那公熊竟然在拜月。聽久爺爺說,動物也會修煉,它們的修煉就是拜月。它們拜呀拜呀,就一日日消盡了動物性,升華了自己,就具有了一種超自然的能力。雪羽兒見過拜月的狐兒,沒想到熊也會拜月。她當然想不到,日後某一天,這隻會修煉的熊會被信眾們繡進唐卡,被當成空行母的護法得到人們的敬仰。

老山裏白天暖和,夜裏卻涼,日頭爺一落山,冷風就四下裏旋了。雪羽兒弄了些獸皮,勉強能禦寒了。但她想,這不是長久之計,總得想個法兒呀。熊崽子很快長成了小胖子,它們老在洞口玩。那洞雖好,雪羽兒也不忍心從它們手裏奪下來。母親眼睛上蒙了一層皮,有人說,隻要弄個熊膽,用膽汁點眼睛,那皮就會慢慢化掉,眼裏就會流出一股黏黏的肉流,流些日子,眼睛就會複明的。這說法,有點兒江湖庸醫的味道,但她知道熊膽是治眼的良藥。哪知,一問媽,媽卻臭了她一句,瞎是老娘的活該瞎,你別打熊的主意。

媽一說,雪羽兒紅了臉。

給熊接生之後,熊成了她們最好的朋友。它們老弄些動物來,放在樹下,一次竟弄來一隻鹿。說不清這麽笨的熊,是如何逮那麽長於奔跑的鹿的,熊夫妻定然花了很大的氣力和心血。雪羽兒很感動。雖然她眼中能治眼的熊膽決不是想從它們的身上取,她還是臉紅了。她覺得,那想法,真褻瀆了熊類。

熊崽的熱情很令雪羽兒感動。熊崽雖小,她還是給它們拱得搖搖晃晃。雪羽兒把媽抱到一處平整些的地方,鋪了羊皮,叫媽半躺了。小熊也偎依在媽懷裏,用毛茸茸的腦袋一下下拱媽,媽就給逗樂了。

忽聽不遠處一聲獸叫,原來是公熊。它背個動物,飛快而來,熊崽們歡歡地迎了去。雪羽兒心念一動,她想起了啥,臉倏地紅了。媽說,瞧,誰有誰的樂呀。熊崽人立而起,跟父親嬉戲著。公熊低哼幾聲,既像是埋怨,又像在哄它們。

父子們親熱一陣,才進了洞口。雪羽兒發現,公熊竟背著一隻狼,狼的腦門已碎,想來是熊掌拍的。公熊將狼扔在雪羽兒麵前,用黑黑的眼睛望她。她明白它的意思了。這狼是送給她的。她知道狼肉難吃,想來熊不明白這點,但媽卻需要個狼皮褥子。夜裏下山風利,老在鳥窩裏旋。有條狼皮褥子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她的心裏一熱。她想,動物比人好多了,動物是知恩必報,人卻多恩將仇報之輩。她剝下狼皮,割一塊狼肉,給了小熊。小熊牙才長成,還無大力,撕了半天,倒將肉弄成了土蛋。

媽說,那肉別扔,雖不好吃,可治寒胃。雪羽兒哼一聲,她割了一些,扔進了蟒洞,又往熊洞裏放了些,剩下的煮了。

雪羽兒吃過狼肉。不同地方的狼肉有不同的味道,最好吃的狼肉像狗肉,隻是土腥味重些。有的狼肉則十分難吃,像木頭渣子。公熊捉來的狼肉也有土腥味,跟金剛家的狗肉差不多。媽有寒胃,時時不適,她吃得多。

雪羽兒和些泥,抹在狼皮內皮上。狼皮得鞣熟,不熟的話會生蟲。可鞣皮是技術活,再說也沒地方弄那些鞣皮的用料,隻好用鄉裏人老用的法兒。就這樣多抹幾次泥,放在日頭下曬,等皮子上的油叫泥拔幹後,皮子就勉強能用了。

媽說,這幾天我肉跳得凶,不知村裏咋了?別的我也不急,隻是急你舅舅。他老了,又糟了年成,不知日子咋過?你瞅個時辰,去看看他,也不要驚動,隻看看就成。你帶些狼肉,狼肉雖腥,但總是肉。

雪羽兒安頓好母親,帶些狼肉,走下山來。天雖涼了些,草卻綠得膩。遠處的雪山仍紮眼,那頂上的雪終年不化,山腰以下卻變成了水流,一直流向涼州,史稱穀水。它們中有的叫石羊河,有的叫紮木河,有的叫西營河,滋潤了一大片涼州,金剛家也是穀水的受益者。不過,細算來,那受益固然是受益,但因了那水,村裏每一輩裏都有不得善終者。水滋潤了金剛家,又使金剛家飽受了械鬥之苦。

老山裏也有路,但那所謂的路是巨石間勉強能容足之處。路邊荒草卻高過行人,草中多蛇。人不能叫蛇,隻能叫小龍。小龍不怕人,那些年,它們總愛往雪羽兒家裏來,有時一開麵櫃或米箱,裏麵就可能有一盤正在熟睡的蛇。媽就叫她上了香,跪下禱告:“小龍呀,你山裏來的山裏去,水裏來的水裏去,賤地是容不下貴客的,請吧!”禱告幾次,蛇就會慢慢地爬入盤中。雪羽兒就端了,到人煙稀少處,放下,磕個頭,蛇就慢慢爬出,遊入亂草裏了。記得那時,她還小,那段歲月,是很溫馨的記憶。

不覺間,她長大了,經了好些事,再也沒了那份童趣。

2.熟悉的惡臭

出得山來,雪羽兒看到的,是任何一個饑荒年都會看到的場景。這種曆史的循環,成了人類擺不脫的夢魘。

她發現,老山外變了好多。山窪裏到處是白骨,直裏橫裏地猙獰著。一群狼正在啃那帶血肉的骨頭。見了她來,也不逃跑,都朝她齜牙。雪羽兒取出繩鏢,那是兩丈長的尼龍繩子,上拴一個兩斤重的鏢頭。這是她從村裏人慣用的打狗棒演變而來,專門對付狼的。狼是山神爺的狗,怕繩子,一見她手中的那盤繩,狼們就心虛地笑了。

雪羽兒還感覺到一種味道,那就是媽常說的“冷灰死灶”。也就是,觸目所見,都沒了活力,沒了人氣,一切都死氣沉沉著。連日頭爺也泛出慘白的顏色,沒了紅,沒了亮,沒了那種雄突突的味道,隻是勉強地虛應故事而已。

粗算來,她進山,也沒多少日子,想來卻有些年月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上回進山,久爺爺給她傳了奶格瑪大手印瑜伽的“如幻道”。久爺爺說:“決知一切顯念皆是自心,決知自心即是幻化。白天修幻身,晚上修夢境。推究六根與其所對六塵之自性,則見其自性空,空而能顯,顯不異空,顯無自性,即如幻化。如是如幻而修,斷除執著分別,於顯空無執中入深禪定。”雪羽兒如法修煉,久而久之,便將諸顯融入了空性,行起路來,也仿佛夢遊了。

出了老山,尚有很長一段路程,才能到金剛家。但見沿途村莊,荒無人煙,隨處可見被狗狼撕扯得一塌糊塗的屍體。臭味嘯卷,陰風森森,山間飄滿了冤魂野鬼,他們發出巫婆招魂般的號哭,天地間充滿了他們叫餓的聲音。雪羽兒隨緣持咒,進行超度,但冤魂多執著荒山間暴露的屍骨。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雪羽兒雖牛,難度無緣之人。她想,成哩,你們想當守屍鬼,隨你們吧。

偶見一人,正在榆樹上剝那細皮。此樹主幹,早叫剝得白骨般幹淨了,隻有枝上尚有些細皮。那人便舉個盤兒小心地刮。他麵如菜色,形似餓鬼,一動三晃,怕也挨不過多久了。她割塊狼肉,遞了過去。那人見肉,眼放光明,一把攫過,牙已咬上了。他腦袋胡亂晃著,像扯咬牛筋的野狗。

雪羽兒問:“咋成這樣了?”

連問幾聲,那人不理,隻顧撕扯。等好歹咽了幾口,他才答道:“死了,死了,快死光了。”雪羽兒問:“金剛家咋樣了?”“不知道。都說金剛家好,可隻有進去的,沒有出來的。有人說,那些進去的,都叫他們煮吃了。”雪羽兒懶得再問,隻說,你胡說啥?金剛家又不是吃人生番。

雪羽兒長長地歎口氣。她明白,沿途這麽慘,金剛家也好不到哪兒。

晌午時分,她終於看到了金剛家的山口,見寬三們正打一人。那人號哭道,我出去逃個活命,還不成嗎?寬三說,別去了,我們死也死一起吧。他們扯了那人進村。

雪羽兒拐入旁道,上了照壁山,見村裏也冷灰死灶著。山窪裏多屍骨,臭氣熏天。陰窪裏有好些蠕動的黑點,撒麻籽兒一樣多,也不知是狼還是野狗。

看看無村裏人,她沿了山脊,接近了村裏。舅舅家在一座大山腳下,平時他們並無來往。她印象中的舅舅薄情寡義。他雖被人稱為何秀才,卻是天生的鬥雞性格。有時,吃不飽的時候,他也會來雪羽兒家。舅舅愛吃醋鹵拌山藥麵,媽用水把麵條激涼,澆上醋鹵,舅舅就接了,吃出滿屋的轟隆來。但他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老在村裏人前罵媽,說她丟了他家的臉。媽卻老掛牽舅舅。畢竟,這是她唯一的娘家人,打折骨頭連著筋呢。雪羽兒一罵舅舅,媽就說,舅舅是骨頭主兒,沒有舅舅,哪有你?好在舅舅待雪羽兒好,問他要星星,他也會生法子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