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青龍煞 (1)

命定的反叛已流產

黑屋凝固似墳墓

地獄抑或是天國

隨你解釋吧

你這個惱人的女巫

1.護壩的漢子

雪羽兒的腳步濺起遠去的塵埃。你知道那是曆史的塵埃。它能模糊了人們的視線,但在智者的眼裏,卻手紋般清晰。

《遺事曆鑒》記載了雪羽兒背了母親進老山的之前金剛家發生的一些怪事:一頭母牛生了麒麟,三隻羊挑翻了一隻狼,還有好多雞零狗碎的事。表麵看來,那些事似乎跟雪羽兒無關,但你知道,許多時候,一個蚊子打噴嚏,可以影響到千裏外老熊的夢。村裏的事,其實暗藏了雪羽兒和她媽後來命運的玄機。

我們在這裏選取的,是金剛家跟明王家的糾紛。

糾紛的起因仍是水,這是扯了幾輩子也沒扯清的事。據說,自打兩家的地盤上有了人類起,水就成了兩家糾紛最大的導火索。

一道溪水蜿蜒著,從祁連雪山上下來,匯了山中泉水,亮嘩嘩在山間晃著。這水流至金剛家地盤時,經過一個天然的鎖口。金剛家的人堵一道壩,那水就上漲,漲到一定時候,就能澆一些地。村裏大部分地掛在山坡上,有雨就收,無雨就丟。穀底的水澆地卻是旱澇保收的,所以,那水源,對金剛家的來說,是**;對明王家的來說,也是。

金剛家的堵了壩,好容易漲到能澆地的高度,明王家的就一窩蜂撲了來,在壩上挖個口子,水就一瀉而下,撲向明王家焦渴難忍的莊稼。但那口子,也不可挖得太大,否則,明王家會有許多人變成魚蝦。那限度,不能挖過堵仙槽。這是天然生就的一道石崖,在峽中突兀出來,依了它,才能堵成壩。崖下有神牛出沒,有時它會變成美女,跟村裏的某個俊後生,演出段風流劇目來。

每到明王家搶水的時候,寬三便帶著族人打下山去,這是他的分內工作。族丁可以參與,但不能動槍。明王家的族丁也有槍。這和民間糾紛軍隊不能幹預一樣,已成慣例了。

明王家的已挖開了壩,水聲轟然。村裏別的人都在那兒摩拳擦掌等寬三呢。寬三提個麥秸,旋風一樣,從山下來了。

“金剛!金剛!”人們吼。這吼,當然是希望金剛能保佑自己。

“明王!明王!”明王家的人也吼。

寬三在村口燃了麥秸,村人齊跪了,先拜了鞍神,又開始禱告:天護身,地護身,五大金剛護我身。護了前心護後心,護了鼻子護眼睛。護得兩耳不灌風,護得身體如鐵棍……金剛家的本尊神是金剛,明王家的本尊神是明王。開戰前,各先求各的本尊神,這是規矩。

禱畢,寬三吼:“打這群驢日的!”掄了鐵鍁,率先撲上壩去。村裏人也舉了鐵鍁之類,蜂擁而去。因寬三力大性猛,每次打頭陣的都是他。每到秋上,族裏會多給他補助些吃糧。

寬三率領眾人,成一字長蛇,向壩上衝去。按規矩,搶水時,雙方的交戰之地,都在壩上進行,這樣,對方再人多勢眾,在壩上也占不了多少便宜。他們隻挑強壯的守壩。金剛家的衝鋒時,也排成一字長蛇,前仆後繼。

寬三衝入人群,拍翻兩人。一個落水,另一個在壩側呻吟。

“金剛!金剛!”金剛家的齊吼。

“明王!明王!”明王家的亦吼。

寬三力大,將鐵鍁掄成了風,把對方的人馬,連連拍下壩去。但隻能拍,不能砍。這械鬥,不能使刀,不能使槍,隻能使農具,但不能出人命。一出人命,就先在理上輸了。一打官司,沒好果子吃,人命關天哩。但也有例外,萬一雙方都死了人,死人多的那一方有理。

忽見對方中,躥出一人,一彎腰,在壩上拔起一棵小樹,朝寬三一掃,寬三便滾下壩去。那人三下五除二,金剛家先後有十人落壩下了。

“瘸拐大!瘸拐大!”寬三在壩下喊。

瘸拐大帶了第二撥人衝上。

這回成了一場混戰,鐵鍁聲,慘叫聲,咒罵聲,匯成旋風了。瓊知道,這種打法,吃虧的定然是金剛家。倒下一個,對方會補上一個。明王家有幾千戶,金剛家才幾百戶。

果然,從早晨鬥到下午,金剛家的都倒在壩下呻吟,明王家的則在喧囂的水聲中跳起舞來。

幾乎每次護壩,都這樣。

2.你的媽咋不去死?

明王家的撤走了,堵了近一月的水又被搶了,村裏一片沮喪。護壩者或多或少,都有了傷,但壩仍被對方挖了。這意味著,近半個月裏,村裏人別想再澆地。要將水頭漲到一定的水位,需要二十多天。更可怕的是,即使再漲滿水壩,明王家的仍會再來。

幾百年了,都這樣。

村裏隻好向上遞狀子。這狀子,遞了無數次,據專門待在城裏打官司的驢二說,隻金剛家的狀子,就從地上碼到了天花板,可沒有用。因為,明王家遞的狀子更多。他們那幾千人也得吃飯。而且,他們有祖先傳下的文書。據說,文書上的內容,對明王家的很有利,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那水域,歸明王家的所有。他們是土著。明王家出了第一個千戶時,金剛家還是蠻荒之地,連個人影也不見呢。

這話,金剛家的也承認。所以,縣裏派人調解過多次,這水的問題仍是一團亂麻。兩家都得吃飯呀。

村裏人都聚到了家府祠裏,寬三說:“得生個法兒了。這八百畝水澆地,都不能閑撂。”結大說:“那年,搶水搶得凶,鬧出了人命,才寂了些年成。那時,隻有我們澆足了,才放些水給他們。”

寬三說:“那時地少,後來,開了好些荒地,水就不夠用了,雨也少了,雪也稀罕了,得生個法兒了。”

“就是,就是。”都歎氣。

諞子召幾位長者商量了幾夜,認為那狀子白遞,要想獲勝,得叫明王家的輸理,而要他們輸理的法子隻有一個:鬧出人命。

可明王家的賊奸,早年打冤家時心黑得歹,殺人如殺雞。現在搶水時卻謹慎極了,那鐵鍁,隻朝屁股上拍。金剛家的多想死個人呀,可明王家的偏不叫你死。

諞子說,得想個法兒。

“叫誰死呢?”他們想。

諞子把這死的帽子給村裏人一一戴去,都不合適。最後,將目光轉向瘸拐大媽。那是個整天嚷餓的老婆子,據說老糊塗了。

寬三就去找瘸拐大,瘸拐大正趕著駱駝馱水。他是家府祠的專職馱水人,閑時做些皮貨。他腿雖瘸了,手卻巧,做的皮貨遠近聞名。

“瘸拐大,過來,商量個事兒。”寬三說。

瘸拐大驚了。這寬三,平日見了他,跟見了牛糞一樣,這會兒,卻打招呼了。而且,臉上有一堆笑,瘸拐大膝蓋軟了,很想磕個頭。

“瘸拐大,你媽,八十了吧?”

“七十八。”

“哦,身子好吧?”

“不好,老糊塗了,老嚷餓。”

“護壩時,你很猛。對方人多,打又打不過,得想個法兒。”

“得想個法兒。”

“可啥法兒,都不如死人的法兒。知道不?人命關天呢。不死人,誰也不管事,縣裏也不好管。手心手背,都是肉。對不對?總得給人家個理由。”

瘸拐大糊塗了,他想:官家辦事,還要理由?

“我和老人們商量了,得有個死的。想來想去,還是你媽合適。”

“啥意思?”

“總得有個死的,我們就說,是他們搶水時打死的。”

瘸拐大明白了。寬三正朝他笑呢,那日頭爺也笑。瘸拐大用力嘬喉嚨,嘬呀嘬呀,嘬出一口痰來,用力吐向寬三的臉。哪知,一縷痰絲一拽,痰竟飛向寬三胸前的護身符上了。那是個琥珀樣的掛件,內有怙主的法像,有身份的人,都戴它。

“日你媽,你的媽咋不去死?”瘸拐大牽了駱駝,扭頭就走。

3.諞子的眼睛很冷

阿甲說,回到自家屋裏,瘸拐大仍是憤憤不平。他罵了一大堆髒話。阿甲說,涼州髒話集天下髒話之大成,金剛家髒話又集涼州髒話之大成,瘸拐大的髒話更集金剛家髒話之大成,瘸拐大就過足了嘴癮。不過,一大半髒話他隻是在被窩裏罵出。要知道,門背後踢飛腳,被窩裏放臭屁,是金剛家的傳統。

瘸拐大住在家府祠旁邊的車院裏。那時的車院有好多房子,有一半住牲口,一半盛糧食。這原是某大戶家的車院。《遺事曆鑒》稱,某年,這大戶惹怒了一個寡婦,那寡婦趁著身上來紅,來車院裏大鬧,將那血水灑在了車院門口。因了這一因緣,大戶就敗了。雖然大戶的敗其實跟他的心有關,但金剛家的智者們還是將經血當成了大戶敗落的原因。你知道,金剛家的人都這樣。

大約有五年時間,在那個後來著名的車院裏,老有個曬太陽的白頭老婆子,那便是瘸拐大媽。同時,另一處地方,也就是金剛寺裏,也有個曬太陽的老婆子,那便是雪羽兒媽。兩個老婆子大形勢像,但因為生了不同的子女,在後來涼州的民間信仰中便有了不同的結局。後者的子宮裏因住過雪羽兒,她就被人們尊為空行母。而瘸拐大媽,則成了冤死鬼的代名詞。老有娘老子教訓子女:你以為我是瘸拐大媽呀?

你也許明白了為啥涼州人是那樣的望子成龍。當你有了一個高貴的子女,你也就有了高貴的資本。

那個被記入金剛家曆史的黃昏,瘸拐大回了家。媽問,香娃子,你回來了,拿肉沒?這是媽每天都問的話。瘸拐大說,人家說是等那豬瘟死了,才分肉。這回,有燒山藥。瘸拐大掏出燒山藥。媽一把搶過,咬了一口,沒來得及拌勻呢,她就咽了。吃慣了燒山藥的讀者馬上就明白了後麵的情節:她直了眼。

瘸拐大說,慢些慢些,又沒人搶。瘸拐大就給媽捶背,用力地捶。這是涼州人對付噎的最佳辦法,後來被傳向世界,識者稱是中國的第五大發明。那麽一捶,媽的腦袋就甩成撥浪鼓了。媽的脖頸斷了,老見她耷拉了腦袋打瞌睡,可再老的媽,也是媽。瘸拐大就想,你個驢攆的寬三。

為了不使媽噎死,瘸拐大從媽手裏搶過山藥,一點點兒給她喂。你知道,瘸拐大是個有名的孝子。這樣的孝子,是不希望媽噎死的。

媽邊咕噥嘴,邊問,那豬,啥時候死呀?這是媽的夢想。她跟修淨土的老太太盼阿彌陀佛一樣,盼著族裏的豬死。在她的記憶裏,要想多吃肉,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族裏的豬一個接一個地瘟死。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發現,她並沒有瘋。

瘸拐大回答得很妙,我咋知道啥時候死?

要是它不死呢?媽停止了咀嚼,望瘸拐大。

瘸拐大想,就是,它要是不死呢?卻說:這世上,哪有不死的東西?啥都會死。

媽就信了,說,就是,啥都會死。你爹那老賊,老早就死了,害得老娘……她張了口,瘸拐大忙塞了一塊山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