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憤怒的烏鴉 (2)

雪羽兒想,就這樣,媽還沒說過她一句好話,老怨她不學好呢。但雪羽兒不怨媽,天下無不是的媽。媽想罵,就叫她罵幾句。

雪羽兒見到了毛爺洞,先放下媽。她不敢貿然進洞,因為狼們也愛洞。除了狼,愛洞的還有狐子,還有獾豬,還有熊,等等。果然,才到洞口,她就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腥臭。她聞出是熊的味道。但裏麵沒有熊,想是它們正外出覓食未歸。在所有動物中,熊最會做窩。它們將幹樹枝、幹茅草、動物鳥們的毛,全弄了來,有秩序地鋪了,很是溫暖。但雪羽兒知道,熊最不好惹,不說別的,隻那掌子,一掄,一棵鬆樹就折了。要是沒有媽,雪羽兒當然不怕熊。熊雖然力大,卻笨,她要是使了身法,熊就老虎吃天了。可是有媽呀,媽那骨頭,別說叫熊牙咬,叫熊掌扇,隻要熊一叫,媽就會散架的。

雪羽兒瞅呀瞅呀,終於瞅中一個上好的所在。洞旁不遠處有棵鬆樹,樹上有個巨大的樹杈,樹杈裏有個巨大的鳥窩。幾隻烏鴉正嘎嘎叫著。雪羽兒把娘綁在身上,爬那鬆樹。鬆樹樹幹很粗,兩丈之內沒有丫枝,但有粗皮裂縫,這就夠了。當初,久爺爺教她練過金剛指功,隻要有一丁點凹處,她的指尖就能咬住。每天早晨,她總是騰身而起,攀了椽頭,在屋簷上忽而躥向東,忽而躥向西,跟大鳥一樣。練這功時,得在夜深人靜。可是有一天,她起得遲了些,正在屋簷上躥動時,叫瘸拐大看到了。瘸拐大大叫一聲,瘋狗般往村裏顛。村裏人就知道了秘密。諞子說:“那是飛賊才練的功。”此後,村裏沒人敢請她幹活了。在母親喊了三天餓後,雪羽兒溜下山坡,背來了第一隻羊。記得,那是她第一次行事。

3.烏鴉的憤怒

依托那金剛指功,雪羽兒爬上了鬆樹。烏鴉們嘎嘎驚叫著。你沒聽過烏鴉叫聲是不知道它是如何瘮人的。你要是想嚐嚐,就拔根豬毛捅你的尿道,一下,一下,你會覺出一股忍俊不禁的奇癢從那搔處蕩出,一暈暈蕩向全身。你時不時會打個寒戰,哆嗦一下,周身的毛孔就一下子緊了,嘴裏就有了一種嚼沙子的質感。當然,你也可能沒有這覺受。沒辦法,隻能說明你很遲鈍。有時候,豬毛搔在心口處和搔在腳後跟上是不一樣的。但你不要沮喪,那烏鴉叫聲畢竟是烏鴉叫聲,無論你如何遲鈍,它也影響不了你的仕途,更影響不了你的。所以,你隻管往下看就成。

雪羽兒是怕聽烏鴉叫的,因為她聽出了其中的憤怒和抗議。它們當然明白那個大鳥般的人不是大鳥,也明白她們不是來做客的,他們定然想搶占自己的家園。於是它們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邊唱邊用巨大的翅膀扇風。雪羽兒便感到了一陣洶湧的氣流裹向自己,想叫自己變成一頭滾窪的老牛,不,兩頭。雪羽兒不怕。那烏鴉翅膀扇起的風帶著溫腥的羽毛氣味,跟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

母親卻被烏鴉的叫聲嚇住了。她說,丫頭,聽那烏鴉,要拚命呀。雪羽兒說,烏鴉再拚命也是烏鴉。怕啥?要是不上樹,等會兒熊一來,你就沒命了。話才出口,就聽到下麵果有一聲熊叫,雪羽兒一低頭,見兩個巨大的血口正朝她噴腥氣,嘴角裏流著黏液,白白的,比牛奶還黏十倍。雪羽兒抽了一口冷氣,想,要是稍遲一些,就穿熊皮袍子了;但手上的勁卻沒泄。當初,久爺爺教她如何在最可怕的環境中也能做到心如明鏡。為此,她曾在金剛亥母洞打坐兩年。當然,她的打坐跟久爺爺的打坐不一樣,她是修內功,為的是長內勁修定力。久爺爺卻是要修成殊勝的虹光身。上師不知修多少年了,他雖沒修成虹光身,卻成就了長壽持明,雖發白如雪,但精力不減。

村裏最老的人也不知道久爺爺的歲數。阿甲說,那老頭子老喝從佛國取來的長壽甘露呢。一天,雪羽兒也想喝長壽甘露,久爺爺卻指了指尿壺。尿壺上鏽跡斑斑,壺口上多是黏物。更叫雪羽兒難耐的是,那壺口老是噴一股奇臭無比的怪味。一連幾年,她總是時不時就聞到那怪味。聽說雪羽兒沒喝那尿,阿甲捶胸頓足,說可惜了,那就是甘露。你別看它臭,一喝就香美無比了。喝上一口,你至少增壽百年。阿甲說他為了解除壽難,證得長壽持明,從幼年起,就找呀找呀,找了不定幾劫,可一直找不到久爺爺。你知道,久爺爺老處在明空大定中,心像天空,阿甲當然找不到了無牽掛的久爺爺。阿甲說,雪羽兒真傻,有這麽好的因緣,竟錯過了。我卻想,那阿甲,不是涼州的守護神嗎?咋還有壽難之說?我懷疑阿甲在妄語。

雪羽兒心如明鏡,冷靜地看著那兩頭熊,看得出它們是一對夫妻。它們憨勢勢地望著樹上的大鳥。雪羽兒很喜歡熊的憨樣。她想,自己要是有這樣兩個憨憨的兒子該有多好。這一想,心就有些灰了。許多時候,想頭是煩惱的起源,還是啥都別想的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涼水,過一天是兩半日子。涼州人就這樣過了千年。平時,啥都不想時,倒還好,吃飽羊肉就懶洋洋地幸福。一想好多事兒,心就一下子背叛了自己。

她於是搖搖腦袋,將腦中的晃沒了,澄明便占領了大腦。熊雖在吼叫,但她懶得理會,隻管向上爬。那烏鴉們卻越加凶悍,振翅聲怒濤般嘯卷,叫聲也流淌成瀑布了。那尖叫驚動了山中的鳥獸,都伸長了脖子應和,連阿甲也被驚動了。阿甲說,諞子定然也是在那時起了疑心的。次日,他就組織了三十條漢子,開始了長達四十八天的搜索行動。

媽的腦子被吵壞了。她說,丫頭,我們下吧,你不聽,這哪是烏鴉,明明是黑煞神呀。我們惹不起。雪羽兒說,媽,你瞧,熊在下麵等著吃我們呢。雪羽兒從衣襟裏撕出一團棉花,塞入媽的耳孔。這一塞就是多年,直到某一天,她的身子被人吞進肚裏,棉花才被屙進了熊臥溝。

烏鴉們見它們發出的聲波奈何不了雪羽兒,就使出了另一招。雪羽兒馬上感到天空下起了雨。當第一滴雨落到她臉上時,她馬上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她手一抹,見手上黏黏的一團黑,明白那是烏鴉屎。按涼州人的說法,誰的身上要是落上鳥糞,那他一年裏絕不順利。要是不慎遇上這號事,就必須禳解,或是請和尚念經,或是自己誦經懺悔。阿甲說,最簡單的是,馬上啐一口,在地上畫個十字,迎著太陽,吸入太陽之精,朝天吐氣三口,觀想將所有不吉都吐入了太虛幻境。這些,雪羽兒也懂,可她身背老母,離開大地已達數丈,心有餘而力不足。她隻能修久爺爺教的另一個法兒:將那肮髒不吉的鳥屎,觀想成來自佛國的無上甘露,正清洗自己的罪孽呢。她閉了眼,聽到鳥糞呼嘯而下,如大雨傾盆,但也明白,烏鴉也到了黔驢技窮的時候了。諒它們,再也玩不出新花樣了。

鳥糞落滿了全身,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擴散開來,匯成一個巨大的湖泊。湖泊翻滾著,一浪浪湧動。雪羽兒覺得自己成了一片樹葉。她幹嘔兩聲。睜開眼,發覺自家肩上落滿了黑白相間的黏物,黏物大張著口,正朝她噴著腥臭氣。一陣醺醺的醉意正漫向頭部。扭過頭去,見媽媽的臉上滿是鳥糞。樹下的熊卻逃出老遠,想來它們也嫌鳥糞晦氣。不知何時,老山裏起霧了,一股股白汽從丫豁裏漫來。悠長的狼嚎聲海潮般湧動,還有一團一團的蟲鳴。好在那鳥糞雖惡心,但一屙即盡了,不能在瞬息裏再生。雪羽兒見那烏鴉死命擠屁眼,但隻擠出了幾股腥乎乎的臭氣。她抿嘴一笑,大聲說:我還以為你們有多厲害,那點兒屎尿,能奈何了我?我對阿甲說,這話不符合雪羽兒的個性,她不會說“奈何”那麽文的詞。阿甲笑道,你想叫雪羽兒說:“你能咬了老娘的?”我怨他說髒話,他立馬夾緊了嘴。

因為有了大霧,看不出日頭爺是否到了西方。但烏鴉的叫聲給人以黃昏的感覺,你也許聽說過那枯藤老樹昏鴉的詞句?對了,當時正是那種味道,隻是沒有那種很靜的意象。因為雪羽兒越接近鳥窩,烏鴉們就越加瘋狂。它們叫啞了嗓門,擠光了糞便,因黔驢技窮而老羞成怒了。一個很瘦的烏鴉撲了過來,翅膀在雪羽兒腦門上扇了一下,跟搔癢似的。烏鴉弄錯了身份,將自己當成了黑鷹。黑鷹的翅膀上有筋疙瘩,要是扇到腦門上,當然會扇出一個酒盅大的青疙瘩。烏鴉是啥?你不就是個烏鴉嗎?雪羽兒嬌笑一聲。媽卻大叫了,媽的眼泡上流著血,一個尖尖的小口正笑出噴紅色**。媽叫,丫頭,老鴰鵮我。果然,另一隻黑鳥又飛了來,這回,是瞄準她下口的。雪羽兒吃了一驚,要是它偷襲眼珠成功,可不太妙。聽說鳥類最喜歡吃的就是動物的眼珠子。阿甲也最愛吃那玩意兒,所以,每次供養他時,我總是要供幾隻眼珠。此外,他還愛吃動物的內髒。要是我忘了供它們,阿甲雖不嚷嚷,但我求的事他是不會盡力的。是不是,阿甲?阿甲羞紅了臉。他那鬼把戲,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的。其實,啥人呀神呀,都一樣,吃了人的嘴軟,拿了人的手短。你隻要供養好些,啥神也會幫你的。

黑鳥朝雪羽兒撲了來,這回它錯瞅了定盤星。雪羽兒的眼珠雖寒星般亮,但它生來不是喂烏鴉的。見那黑點兒掠了風紮來,雪羽兒騰出右手,當空一掠,將鳥抓在手中。她很想撕碎那鳥,警告其同夥,但左手正攀著鬆枝呢。於是,她張開口,隻一下,就咬下鳥頭。一股潮溫撲入口中,正渴呢,就咕咚幾下。媽問,你喝啥?答:老鴰血。媽打個寒噤,說那我就不喝了。背了媽幾個時辰,早餓了,雪羽兒本不想生啖那鳥,但嘴卻不聽她的話,竟大嚼幾下,將鳥頭嚼碎咽下。腸子趁機大叫幾聲。她望著那噴血的脖頸,張開大口,喉結亂動,幾下就將黏液吮入肚裏。一股灼熱的氣從丹田處騰起,四肢立馬鼓蕩了氣力。但隨後,她卻幹嘔幾下。我怨阿甲:這細節不美,客觀上破壞了雪羽兒的美感。你不能因為自己茹毛飲血,也將雪羽兒糟踐成那樣。阿甲鬼鬼地笑了。我敢肯定,他定然將自己的經曆嫁接給雪羽兒了。

阿甲說,那我換一種說法。

阿甲說,雪羽兒理智上想將烏鴉吞下肚去,但感情卻說不行,感情無法接受那黑鳥。黑鳥掙紮著,一股稠黑的黏液隨了那掙紮吹出一個個小泡。她很想把黑鳥扔向群鴉。但理智卻說,留下吧,你媽還沒吃飯呢。出來時,她帶了打火的器具,等消閑些,她就給媽燒烏鴉吃。那味道雖比不上煮爛的羊肉,但到哪山,打哪柴,先養命再說。她將那仍在蠕動的鳥揣入懷中,準備應付烏鴉的下一次進攻,卻見鳥們已飛起老高,隻盤旋尖叫,不一會兒,就紮入雲中了。

雪羽兒鬆了口氣,又低頭望那熊,見那熊們正崇拜地望著她,像純情的少女仰望心儀的歌星。

4.騰起的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