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文論 (4)

但凡·高他們活在原始力量中心或附近,他們無法像那些偉大的詩人有幸也有力量活在文明和詩歌類型的邊緣,他們詩歌中的天堂或地獄的力量無限伸展,因而不能容納他們自身。也不會產生偉大的詩歌和詩歌人格——任何詩歌體係或類型。他們隻能不懈而近乎單調地抒發。他們無力成為父親,無力把女兒、母親變成妻子——無力戰勝這種母親,隻留下父本與母本的戰爭、和解,短暫的和平與對話的詩歌。詩歌終於被原始力量壓跨,並席卷而去。

當然,後麵我們將要談到的人類集體創造的更高一層超越父與母的人類形象紀錄。他們代表一種人類莊嚴存在,是人類形象與天地並生。

關於地獄……我將會在以後的歲月裏向你們——敘述……底層的神的靈感和靈魂的深層湧泉,代表著被覆蓋的秘密的泉源。

在上帝的七日中,我看出第六日已是如此複雜與循環,所以曆史始終在這兩種互為材料(原始的養料)的主體中滑動:守教與行動;母本與父本;大地與教堂。在這種滑動中我們可以找到多種藝術的根源,如現代藝術根源中對元素的追挖和“變形”傾向即是父本瓦解的必然結果。

創造亞當是人本的——具體的,造型的,是一種勞作,是一次性詩歌行動。創造夏娃是神本的、母本的、抽象的、元素的和多種可能性同時存在的——這是一種瘋狂與疲倦至極的泥土呻吟和抒情。是文明末端必然的流放和恥辱,是一種受難。集體受難導致宗教。神。從亞當到夏娃也就是從眾神向一神的進程。

而從母走向父:亞當的創造,不僅回蕩滾動著大地的花香,欲情和感性,作為掙脫母體(實體和材料)的一種勞作,極富有戰鬥、掙紮和艱苦色彩——雕像的未完成傾向。希臘悲劇和意大利文藝複興是兩個典型的創造亞當的過程。帶有鮮明的三點精神:主體明朗、奴隸色彩(命運)和掙紮的悲劇性姿態。而且在希臘悲劇和意大利文藝複興各有巨匠輩出。

從夏娃到亞當的轉變和掙紮——在我們祖國的當代尤其應值得重視——是從心情和感性到意誌,從抒**感到力量的顯示,無盡混沌中人類和神渾厚質樸、氣魄巨大的姿勢、飛騰和舞蹈。亞當:之一,荷馬的行動力和質樸未鑿、他的黎明;之二,但丁的深刻與光輝;之三,莎士比亞的豐厚的人性和力量;之四,歌德,他的從不間斷的人生學習和努力造型;之五,米開朗其羅的上帝般的創造力和巨人——奴隸的體力;之六,埃斯庫羅斯的人類對命運的巨大掙紮和努力——當然,這僅僅是一些典型。

三、王子·太陽神之子

我要寫下這樣一篇序言,或者說寓言。我更珍惜的是那些沒有成為王的王子。代表了人類的悲劇命運。命運是有的。

它不管你承認不承認。自從人類擺脫了集體回憶的創作(如印度史詩、舊約、荷馬史詩)之後,就一直由自由的個體為詩的王位而進行血的角逐。可惜的是,這場場角逐並不僅僅以才華為尺度。命運它加手其中。正如悲劇言中,最優秀最高貴最有才華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我所敬佩的王子行列可以列出長長的一串:雪萊、葉賽寧、荷爾德林、坡、馬洛、韓波、克蘭、狄蘭……席勒甚至普希金。馬洛、韓波從才華上,雪萊從純潔的氣質上堪稱他們的代表。他們的瘋狂才華、力氣、純潔氣質和悲劇性的命運完全是一致的。他們是同一個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不同文字的呈現、不同的麵目而已。他們是同一個王子,詩歌王子,太陽王子。對於這一點,我深信不疑。他們悲劇性的抗爭和抒情,本身就是人類存在最為壯麗的詩篇。他們悲劇性的存在是詩中之詩。他們美好的毀滅就是人類的象征。我想了好久,這個詩歌王子的存在,是繼人類集體宗教創作時代之後,更為輝煌的天才存在,我堅信,這就是人類的命運,是個體生命和才華的命運,它不同於人類早期的第一種命運,集體祭司的命運。

從祭司到王子,是人的意識的一次蘇醒,也是命運的一次勝利,在這裏,人類個體的脆弱性暴露無疑。他們來臨,誕生,經曆悲劇性生命充盈才華煥發的一生,就匆匆退場,都沒有等到謝幕,我常常為此產生痛不欲生的感覺。但片刻悲痛過去,即顯世界本來輝煌的麵目,這個詩歌王子,命定般地站立於我麵前,安詳微笑,飽含了天才辛酸。人類啊,此刻我是多麽愛你。

當然,還有一些終於為王的少數。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就是。命運為他們安排了流放,勤奮或別的命運,他們是幸運的。我敬佩他們。他們是偉大的峰頂,是我們這些詩歌王子角逐的王座。對,是王座,可望而不可及。在雪萊這些詩歌王子的詩篇中,我們都會感到親近。因為他們悲壯而抒情,帶著人性中純潔而又才華的微笑,這微笑的火焰,已經被命運之手熄滅,有時,我甚至在一刹那間,覺得雪萊或葉賽寧的某些詩是我寫的。我與這些抒情主體的王子們已經融為一體,而在我讀《神曲》時,中間矗立著偉大的但丁,用的是但丁的眼。他一直在我和他的作品之間。他的目光注視著你。他領著你在他王座周圍盤桓。但丁啊,總有一天,我要像你拋開維吉爾那樣拋開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詩神或女神陪伴升上詩歌的天堂,但現在你仍然是王和我的老師。

這一次全然涉於西方的詩歌王國。因為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他們隱藏和陶醉於自己的趣味之中。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這是最令我難以忍受的。比如說,陶淵明和梭羅同時歸隱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羅卻要對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極大的珍惜和關注。這就是我的詩歌的理想,應拋棄文人趣味,直接關注生命存在本身。這是中國詩歌的自新之路。我堅信這一點,所以我要寫他們。泰西的王或王子,在《太陽》第一篇中我用祭司的集體黑暗中創作來爆炸太陽。這一篇我用泰西王子的才華和生命來進行爆炸太陽。我不敢說我已成功。我隻想呈現生命。我珍惜王子一樣青春的悲劇和生命。我通過太陽王子來進入生命。因為天才是生命的最輝煌的現象之一。我寫下了這些冗長瑣屑的詩行(參見《土地》),願你們能理解我,朋友們。

1987.5.308點半多

四、偉大的詩歌

偉大的詩歌,不是感性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斷流動,而是主體人類在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這裏涉及到原始力量的材料(母力、天才)與詩歌本身的關係,涉及到創造力化為詩歌的問題。但丁將中世紀經院體係和民間信仰、傳說和文獻、祖國與個人的憂患以及新時代的曙光——將這些原始材料化為詩歌;歌德將個人自傳類型上升到一種文明類型,與神話宏觀背景的原始材料化為詩歌,都在於有一種偉大的創造性人格和偉大的一次性詩歌行動。

這一世紀和下一世紀的交替,在中國,必有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首偉大的詩篇。這是我,一個中國當代詩人的夢想和願望。因此必須清算、掃清一下。對從浪漫主義以來喪失詩歌意誌力與詩歌一次性行動的清算,尤其要對現代主義酷愛“元素與變形”這些一大堆原始材料的清算。

我們首先必須認清在人類詩歌史上創造偉大詩歌的兩次失敗。

第一次失敗是一些民族詩人的失敗。他們沒有將自己和民族的材料和詩歌上升到整個人類的形象。雖然他們的天才是有力的,也是均衡的(材料與詩歌均衡),他們在民族語言範圍內創造出了優秀詩篇。但都沒能完成全人類的偉大詩篇。他們的成功是個別的和較小的。他們的代表人物有普希金、雨果、惠特曼、葉芝、維加,還有易卜生等。我們試著比較一下歌德與普希金、雨果。他們可以說處在同一個時代。歌德的《浮士德》就是我們前麵提到的創造性人格的一次性詩歌行動——《浮土德》的第一部與第二部終於結合起來,浪漫世界的抒情主體與古典世界的宏觀背景終於結合在一個形象中。原始形象的陰影(即青春的陰暗和抒情詩人的被動性陰影感知)終於轉變並壯大成為創造行動。偉大的材料成為詩歌,而且完整。而在普希金和雨果那裏則表現為一種分離:詩歌與散文材料的分離;主體世界與宏觀背景(小宇宙與大宇宙)的分離;抒情與創造的分離。這些分離實際上都是一個分離。表現在作品上,普希金有《奧涅金》與《上尉的女兒》,體現了分離和一次性詩歌行動的失敗;雨果則是《曆代傳說》與《悲慘世界》,體現了同樣的分離和失敗。這是第一次失敗,一些非常偉大的民族詩人創造人類偉大的詩歌的失敗。

第二次失敗離我們的距離更近,我們可以把它分為兩種傾向的失敗:碎片與盲目。

碎片:如本世紀英語詩中龐德和艾略特就沒能將原始材料(片斷)化為偉大的詩歌:隻有材料、信仰與生涯、智性與悟性創造的碎片。本世紀的多數藝術家(創造性的藝術家)都屬於這種元素性詩人(碎片與材料的詩人:如卡夫卡的寓言性元素和啟示錄幻景的未完成性;喬伊斯的極端語言實驗傾向與內容文體的卑微;美國文人龐德與艾略特的斷片;音樂家瓦格納的神話翻版),還有一大批“元素與變形”一格的造型藝術家(塞尚、畢加索、康定斯基、克利、馬蒂斯、蒙德裏安、波洛克與摩爾),還有哲學詩人和哲學戲劇家加繆和薩特。這些人與現代主義精神的第一類聖徒(奇特的眾神)是等同或十分接近的。

第二種失敗裏還有一種是通過散文表達那些發自變亂時期本能與血的呼聲的人。從材料和深度來說,他們更接近史詩這一偉大的詩歌本身,可惜他們自身根本就不是詩歌。我們可以將這些史詩性散文稱之為盲目的詩或獨眼巨人——這

盲目的詩體現了某些文明的深刻變亂,尤其是早些時候的俄羅斯和今日的拉美。斯拉夫的俄羅斯、變亂中的農民創造了這樣一批獨眼巨人:《卡拉瑪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戰爭與和平》(托爾斯泰)與《靜靜的頓河》(肖洛霍夫)等。他們沒有也不可能把這些偉大的原始材料化成偉大詩歌。他們憑著盲目的史詩與悲劇的本能,暗中摸索與血的呼聲進行巨型散文的創造。另外就是今日的拉美文壇。他們也是處在某種邊緣和動亂混血的交結點上,再加上優秀的西班牙語言之血《堂吉訶德》。但是他們的成就似乎是複雜多於深厚,(或因為瘋狂的西班牙語言,他們喜劇色彩較重,缺乏隆重嚴肅的史詩和悲劇),而且確實有待深化。另外還有一些別的民族的詩人,如美國的麥爾維爾(《白鯨》)和福克納,英語的悲劇詩人哈代(但染上了那個時代的感傷)和康拉德(不知為什麽他的成就沒有更大)。這都源於文明之下生命深處血的肇始和變亂。本質上,他們是盲目的大地詩人,接近於那些活在原始力量中心的第二類眾神。

在偉大的詩歌方麵,隻有但丁和歌德是成功的,還有莎士比亞。這就是作為當代中國詩歌目標的成功的偉大詩歌。

當然,還有更高一級的創造性詩歌——這是一種詩歌總集性質的東西——與其稱之為偉大的詩歌,不如稱之為偉大的人類精神——這是人類形象中迄今為止的最高成就。他們作為一些精神的內容(而不是材料)甚至高出於他們的藝術成就之上。他們作為一批宗教和精神的高峰而超於審美的藝術之上,這是人類的集體回憶或造型。我們可以大概列舉一下,(1)前2800~2300金字塔(埃及);(2)紀元4世紀~14世紀,敦煌佛教藝術(中國);(3)前17~前1世紀(《聖經.舊約》);(4)更古老的無法考索不斷恢宏的兩大印度史詩和奧義書;《5)前11世紀~前6世紀的荷馬兩大史詩(希臘)還有《古蘭經》和一些波斯的長詩匯集。

這是人類之心和人類之手的最高成就,是人類的集體回憶或造型。他們超於母本和父本之上,甚至超出審美與創造之上。是偉大詩歌的宇宙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