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文論 (1)

尋找對實體的接觸(《河流》原序)

——直接麵對實體

我喜歡塞尚的畫。他的畫是一種實體的畫。他給這個世界帶來了質量和體積。這就足夠了。

詩,說到底,就是尋找對實體的接觸。這種對實體的意識和感覺,是史詩的最基本特質。當前,有一小批年輕的詩人開始走向我們民族的心靈深處,揭開黃色的皮膚,看一看古老的沉積著流水和暗紅色血塊的心髒,看一看河流的含沙量和衝擊力。他們提出了警告,也提出了希望。雖然他們的詩帶有比較文化的痕跡,但我們這個民族畢竟站起來歌唱自身了。我決心用自己的詩的方式加入這支隊伍。我希望能找到對土地和河流——這些巨大物質實體的觸摸方式。我開始時寫過神話詩,《詩經》和《楚辭》像兩條大河哺育了我。但神話的把握缺乏一種強烈的穿透性。

詩應是一種主體和實體間麵對麵的解體和重新誕生。詩應是實體強烈的呼喚和一種微微的顫抖。我寫了北方,土地的冷酷和繁殖力,種籽穿透一切在民族寬厚的手掌上生長。我寫了河流。我想觸到真正的粗糙的土地。

其實,實體就是主體,是謂語誕生前的主體狀態,是主體的沉默的核心。我們應該沉默地接近這個核心。實體永遠

隻是被表達,不能被創造。它是真正的詩的基石。才能是次要的,詩人的任務僅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這黑乎乎的實體照亮,使它**於此。這是一個輝煌的瞬間。詩提醒你,這是實體——你在實體中生活——你應回到自身。

詩不是詩人的陳述。更多的時候詩是實體在傾訴。你也許會在自己的詩裏聽到另外一種聲音,這就是“他”的聲音。這是一種突然的、處於高度亢奮之中的狀態,是一種使人目瞪口呆的自發性。詩的超現實平麵上的暗示力和穿透力能夠傳遞表達這種狀態。這時,生命力的原初麵孔顯現了。它是無節製的、扭曲的(不如說是正常的),像黑夜裏月亮、水、和喪歌的沉痛的聲音。這個時候,詩就是在不停地走動著和歌唱的語言。生命的火舌和舞蹈俯身於每一個軀體之上。火,呼地一下燒了起來。

源頭和鳥(《河流》原代後記)

河流的上遊,通往山頂的小徑上開滿了鮮血一樣紅灼的花朵。樹葉腐爛得像漫上了一層水,渴望著火光與撫愛。樹洞和石窟裏爬出粗大的人形。湖泊淹去了一半山地和叢林。願望和祝福來到人間。棗紅色馬群像流體一樣在周圍飛逝。一隊說不清來向和去處的流浪民族在遷徙。隱約的雪峰和草坡襯托著人群的醜陋。男性用粗硬的睫毛擋住眼睛後麵的雨季。他們鼓樂齊天的生活背後透過一種巨大的隱隱作痛的回憶。貧瘠的山梁。我們從哪兒來?我們往何處去?我們是誰?一隻紅色的月亮和一兩件被手掌嘴唇磨得油亮的樂器,伴隨著我們橫過夜晚。那隻紅月亮就像一塊巨大的抹不掉的胎記。

在一個七月的夜裏我不再沉默,痛苦地給每一堆篝火送來了故事。關於母親深夜被肚裏孩子的雙腳踢醒,關於臍帶。關於情人的頭發被我灼熱的呼吸燒得卷曲,披下來蓋住柔嫩的胸脯。關於雪裏的種子和北方的憂傷。關於友誼和血腥的盾牌。關於落下來又飛上去的流星。關於鈴蘭和佩蘭,關於新娘的哭泣。關於含有敵意的一雙血汙的手掌,關於公正、禱告和複仇,關於正義的太陽之光像鞭子一樣抽在罪人的光脊梁上。關於牧歌和月亮神女。許多人醒來又睡去。許多人睡去又醒來。火堆邊人影構成一塊巨大的實體。最後我講了鳥。充滿了靈性。飛是不可超越的。飛行不是體力和智力所能解決的。它是一次奇跡。如果跨入鳥的行列,你會感到寂寞的。你的心髒在溫乎乎的羽毛下伸縮著。你的心髒不是為防範而是為飛行所生。地上的槍口很容易對準你。在那藍得傷心的天幕

上,你飛著,胸脯裏裝著吞下去的種籽,飛著,寂寞,酸楚,甚至帶著對凡俗的仇恨。

1983.3.13生辰

民間主題(《傳說》原序)

月亮還需要在東方積累

在隱隱約約的遠方,有我們的源頭、大鵬鳥和腥日白光。西方和南方的風上一隻隻明亮的眼睛矚望著我們。回憶和遺忘都是久遠的。對著這塊千百年來始終沉默的天空,我們不回答,隻生活。這是老老實實的、悠長的生活。磨難中句子變得簡潔而短促。那些平靜淡泊的山林在絹紙上閃爍出燈火與古道。西望長安,我們一起活過了這麽長的年頭,有時真想問一聲:親人啊,你們是怎麽過來的,甚至甘願陪著你們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但現在我不能。那些民間主題無數次在夢中凸現,為你們的生存作證,是他的義務,是詩的良心。時光與日子各各不同,而詩則提供一個瞬間,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人,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

老輩人坐在一棵桑樹下。隻有早起的人,徹夜未眠的人,死去的星星和花的頭顱才知道下一個時辰是什麽。

在老人與複活之間,是一段漫長的民間主題,那是些辛苦的,擁擠的,甚至是些平庸的日子,是少數人受難而多數人也並不幸福的日子,是故鄉、壯士、墳場陌桑與洞窟金身的日子,是鳥和人掙紮的日子。當然也有寧靜的夜晚,沉思,

與山頂之悟。清風披發,白鳥如歌,地麵上掠過一群低低的喃語和歎息。老樹倒下的回聲,月光下無數生靈的不眠之夜,醉酒與窮人的詩思,白雲下難忘的和鍾情的,紅豆和魚雁、雨、牛與奶……反正我怎麽也敘述不盡這一切。遙遠了,遠了——

克利說:“在最遠的地方,我最虔誠。”是啊,這世界需要的不是反複倒伏的蘆葦,旗幟和鵝毛,而是一種從最深的根基中長出來的東西。真東西。應該向上生長出來。或許我們已見到了部分肢體,他像星星一樣戴著王冠秘密前進。在高原和高原之間,在兄弟與兄弟之間,情誼正在生長。夏季的植物像河流一樣流過我的胸脯,甚至日子也將走出傳說之門。

靈性必定要在人群中複活。複活的那一天必定是用火的日子。胚芽上必定會留下創世的黑灰。一層肥沃的黑灰。我向田野深處走去,又遇見那麽多母親、愛人和鍾聲。

當然,這樣一隻銅的或金的胳膊一定已經在傳說與現實之間鑄造著。可能有一種新的血液早就在呼喚著我們。種子和河流都需要這樣一種大風。這風也許是從夜裏來的,就像血液是從夜裏來的一樣。這是一個胚胎中秘密的過程。母親微笑著感受新生者的力量。這是一個輝煌的瞬間。我和我的夥伴們守候著。有些句子肯定早就存在於我們之間;有些則剛剛痛苦地誕生——他們硬是從胸膛中摳出這些血紅的東西;還有些僅僅是一片留給明天的空白。那支給朋友們的歌已這樣唱出“月亮還需要在夜裏積累/月亮還需要在東方積累”。

對於血液來說,激動和澄清會不會是同一個過程呢?

最後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從心靈中走出來。走出心靈要比走進心靈更難。史詩是一種明澈的客觀。在他身上,心靈矯揉誇張的翅膀已蛻去,隻剩下肩胛骨上的結疤和一雙大腳。走向他,走向地層和實體,這是一項艱難的任務。就像通常所說的那樣——就從這裏開始吧。

寂靜(《但是水、水》原代後記)

那個人她叫母親,她疼痛地生下了我。她生下我是有目的的。可能她很早以前就夢見了我。我是她的第一個兒子。另一個人……她給我帶來了更多的孤獨。我以前在大河上旅行時夢見過她和她的美麗。我的痛苦也就是我的幸福。又深又長。比生命更深更長的是水。水的寂靜。

門前總是有水。開始我隻是以為自己是追求一種素樸和一塊實體。我可以在其中赤足歌唱。後來我覺得:大地如水,是包含的。全身充滿大的感激和大的喜悅。土地是一種總體關係,魔力四溢,相互喚起,草木人獸並同苦難,無不深情,無不美麗。它像女人的身體,像水一樣不可思議。因為它能包含,它能生產。而生產不像博爾赫斯豪·路·博爾赫斯(1899~1986),阿根廷詩人、小說家。海子有時將“博爾赫斯”寫成“波爾赫斯”,如在《彌賽亞》結束之處。——編者注。所認為的那樣,是循環而汙穢的。它是一種血洗的痛快,是一種慷慨和詩人的節日。生命與文明一樣,一為延壽,一為傳種。就像北方的玄武是龜蛇合體。古人真想得好,龜蛇都是水獸呀!

但是,河流本身,和男人的本質一樣,是孤獨而寂寞的,需要上天入地、需要祈水、需要打井、需要詩人生命的抒發……水呀……水。

高原上,一位又黑又瘦的老女人坐在高高的梁上,望著下麵黃昏中的村子。

女性的全麵覆蓋……就是水。

大地和生命並不僅僅是體積,而且是對自身無限的由一到多的包含。包含就是生命,洞的生命……雲岡石窟中就通過重複、複調、對位,變調、反向流動和相互裝飾形成了一種生命力的包含……摩爾為什麽要在結實的體積上打洞呢……女人就是寂靜又包含的洞呀……生命、水……人處於自身形象的不同源流不同版本之中,被它淹沒。人的呼吸在自然中,也就在自己身上得到神秘的回聲。東方佛的真理不是新鮮而痛苦的征服,而是一種對話,一種人與萬物的永恒的包容與交流。人是自然的肢體。或許,或許菩提樹下我偶有所得。但是水、水,整座山穀被它充滿、洗滌。自然是巨大的。它母性的身體不會無聲無息。但它寂靜。寂靜是因為它不願訴說。有什麽可以要訴說的,你抬頭一看……天空……土地……如不動又不祥的水……有什麽需要訴說呢?但我還是要說,寫了這《水》,因為你的身體立在地上、坐於河畔,也是美麗的,浸透更多的苦難,雖不如自然巨大、寂靜。我想唱唱反調。對男子精神的追求唱唱反調。男子精神隻是寂靜的大地的一部分。我隻把它納入本詩第二部分。我追求的是水……也是大地……母性的寂靜和包含。東方屬陰。

這一次,我以水維係了魚、女性和詩人的生命,把它們匯入自己生生滅滅的命運中,作出自己的抗爭。

這一次,我想借水之波,契入寂靜而內含的東方精神,同時隨河流曲折前行,尋找自己的形式:其中不同支流穿串其間不同種子互相談話,女人們開放如花,使孤獨的男人雄辯,奔跑進愛情。

1985.8雨夜

可能詩仍然是塵世。我依然要為善良的生活的靈魂唱歌,這些靈魂不需要地獄。大陽照亮了成家立業的人們。即使離去了,這一次生命和愛依然是我們溫暖的時光。到善良的人們中用心去生活一次吧。那浸泡人體的水,即使是洪水也是溫暖的,伴隨著我們的水罐和腳。詩是情感的,不是智力的。我們當然不會拜倒在一隻啞啞的太陽下,也不會乞求於自己嚴密無情的智力。我們在地上找水,建設家園,流浪,拖兒帶女。我是說,我們不屑於在永恒麵前停留。實體是有的,仍是這活命的土地與水!我們尋求互相庇護的靈魂。我仍然要在溫暖的塵世建造自己就像建造一座房子。我是一個拖兒帶女的東方人,手提水罐如詩稿,那麽,永恒於我,又有什麽價值。

日記

1986年8月

從哪兒寫起呢?這是一個夜裏,我想寫我身後的,或者說,我房子後邊的一片樹林子。我常常在黃昏時分,盤桓其中,得到無數昏暗的樂趣,寂寞的樂趣。有一隊鳥,在那縣城的屋頂上麵,被陽光逼近,久久不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