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太陽·七部書 (1986—1988) (15)

劍:(獨白)我終於回到了我的家園,我的祖國。為了尋找我心愛的妻子——也許她已經生了吧,啊,孩子,你是兒還是女——我終於回到了我的家鄉。我看到的一切和我想象的和夢中的景色完全一樣。這樣的大河,這樣的四季,這樣的長滿糧食的田野,這樣的房屋和人們,我都在我最美的夢中夢過。我和我的愛人,不是在這樣的地方出生還能在什麽地方出生呢?這樣的故鄉的風啊!吹在故鄉的大河上!讓我忘卻了這兩條勞累和疲憊的腿。我覺得我肯定會在這兒找到我的妻子,還有我從未見麵的孩子。

[第四場]

(青草,寶劍,吉卜賽)

青草:草原還那樣吧?

寶劍:還那樣。

吉卜賽:沙漠還那樣吧?

寶劍:一點沒變。

青草:給我們說說吧。

寶劍:一直是那個樣子。柔和的沙丘。落日。幹涸的井。開滿碎小野花的草原。黃的,紫紅的,甚至還有不少白的,如果你采來一大抱,聞一聞,大多是樸素而沒有香味。

(停頓了好長時間,三人回憶草原和沙漠)

青草:再講講吧。

寶劍:沒有了。

青草:沒有了?

寶劍:沒有了。

(又停頓了好長時間)

寶劍:哦,對了,還有,還有那些變幻不定的風,推著雲朵,

吹在臉上的風。草原上的風,跟平原上不一樣。直接的,完全的風,隻有在沙漠上才有那樣粗暴。

青草:對,風。

寶劍:自由的風。

青草:(近乎囈語)自由的風。

寶劍:隨意飄浮的風。

青草:隨意飄浮的風。

寶劍:任意變幻。

青草:任意變幻。

寶劍:空蕩蕩的。

青草:空蕩蕩的。

寶劍:風。

青草:風。

青草:(突然地)家裏的人好吧?

寶劍:好,一切都好。

吉卜賽:媽媽呢?

寶劍:還好。隻是更老了。走不動遠路了。你走了。青草又

走了。哭了好多回。總是偷偷地哭。從來不讓我們看見。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三人低頭)

[第五場]

(紅、寶劍、眾影子)

(紅——公主,已經瘋了,打扮成一個斯拉夫或新疆的少女擠奶員,頭上有一塊花頭巾,身上係著白圍裙。樸素而美麗。又有某種悲慘的氣氛)

(用鼓,配合公主的說話)

劍:這些日子你上哪兒去了?找得我好苦啊。

紅:我哪兒也沒去。我呆在我女兒的家裏。她前些日子剛生下我。她累了。我也累了。我們都在家裏休息。我呆在我女兒家裏。她生下我來,又坐在那裏,不,是躺在那裏慢慢長大。我不想長大,就再沒有長大。我呆在我女兒的家裏。

劍:(旁白)真的。真想不到這竟然是真的。真想不到巴比倫百姓們傳說的,大街小巷都在議論的事是真的。我該怎麽辦?我應該把她從這種狀態下救出,還是和她一起沉入瘋狂。我就是抱住她,她也不會認出我是誰,我真的快瘋了。

劍:(對紅)看看我是誰,看看我是誰,看看我是誰,還認得我是誰嗎?

紅:你是沙漠來的人。你是從大沙漠上來的人。你是從大沙漠來到巴比倫的一位先生。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商人,也不像是學生,也不像是軍人。那麽,你那麽疲憊,那麽憂傷,你也許是一個在大沙漠上牽駱駝找水的人。你找到你的水井了嗎?你到巴比倫來幹什麽。這兒巴比倫城全是全套自動化現代化的自來水設備和管道。有洗菜的水,有飲用的水,有洗馬的水,有洗嬰兒的水,有灌頂的水,有淋浴的水。這些水都是從地下暗河中抽出的,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雪水。在這兒看不見寒冷而燦爛的雪山。沒有大雪封山時人類心底的暖意。沒有雪在沙漠飄落的壯觀景色。你到巴比倫來幹什麽。這兒沒有一口水井。我想不起來我是在哪兒見過那些棕櫚樹下的美麗的井。也許是在大沙漠上。你真是從大沙漠來的嗎?

劍:是的。巴比倫的公主。

紅: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影子。你看(用手向前向後向四周指引)你看她走到哪兒我就走到哪兒。她在前麵走,我就在後麵跟著。她在左邊站著行走,我就在右邊的地上躺著行走。我恨死她了。我是身不由己(舞台上沉悶的鼓聲響起)。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影子。她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是身不由己。我是她的證人。我是她的沉睡的證人。你看見。我們影子總愛在地上躺著睡著,不管那兒是小溪,是山岡,是草坡,是擠滿牛的柵欄,我們可以沒有身體地睡在那兒。風,天上靜靜地吹過的風,從四方地上靜靜吹起的風,是我們淡淡的血液。是我們淡淡的綠顏色的血液。

但是在秋天的時候,我們田野裏影子們的血液也會變成紅色或黃色。那要看那兒是一片片什麽樣的樹林。我們是影子。我們是樹林裏和草坡上的影子。我們是一些酷似靈魂的影子。在主人沉睡的時候,萬物的影子都出來自由地飄蕩。風,把我們送到四麵八方。風把我們送到我們這些影子的內心十分想往的地方。但我們不會在一個地方呆得太久。我們都有自己的主人。沙漠上來的客人,你想見見我的那些美麗的姐妹們吧。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見見她們。因為她們是那麽純潔而美麗,又善良。從不傷害別人。姐妹們,讓風把你吹送到我這裏吧。有一位沙漠上來的客人十分想見見你們。

(舞台燈暗。十個左右與紅一樣裝束但顏色各不相同的影子走出。就像燭火一樣在風吹下飄動。這裏有一段影子的舞蹈。《女兒公主影子雲舞》時間較長,美麗而悲慘。紅和寶劍隱去。)

第一隻歌:山楂樹

落滿火焰的山楂樹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

今夜我遇見了世上的一切

但我不會遇見你,流血的山楂樹

不知風起何處,又將吹往何方

連村莊也睡意沉沉

我是傳說中那公主的影子

但是我孤單一人,流血的山楂樹

我並未愛過

也不曾許諾

在公主的鏡中築起墳墓

一棵流血的山楂樹

第二隻歌:石頭(男聲)

在你沉默的時候我卻要滔滔不絕

我就是石頭,我無法從石頭上跳下

我沒有一條道路可以從石頭上走下

我就是石頭,我無法打開我自己

我沒有一扇門通向石頭的外麵

我就是石頭,我就是我自己的孤獨

第三隻歌:千年(男聲)

在這一千年我隻熱愛我自己

在這一千年我隻熱愛親人和你

在我這一千年在這一千年在這一千年

我也曾拚著性命抬著棺材進行鬥爭

我也曾裝瘋賣傻一路乞討做一個瘋狂的先知

我也曾流盡淚水屈辱地活著做一個好人

我也偷搶也殺人我的自由是兩手空空

我所憎恨的生活我日日在過

我留下的隻有苦難和悔恨

我熱愛的生命離我千年,火種埋入灰燼

在這一千年我隻熱愛我自己的痛苦

在這一千年我隻熱愛親人和你

我所在的地方空無一人

那裏水土全失寸草不生

大地是空空的墳場

死去的全是好人

天空像倒塌的殿堂

支撐天空的是我彎曲的脊梁

我把天空還給天空

死亡是一種幸福

(眾影子散去)

紅:我很可能是中國的公主的影子,但我不是生活在巴比倫。也好像不是生活在中國。我好像生活在紐約。或者是在羅馬。對,是在紐約。那麽,你呢?你是王子嗎?你是沙漠上的王子還是巴比倫的王子?對了,你是一個牽駱駝的王子。

劍:不,我不是王子。我不是沙漠上的王子,也不是巴比倫的王子。也許。可能。對,我是一個牽駱駝的王子。我漫遊世界,是想找到我唯一的親人。不,也許是兩個,還有一個是女兒。

紅:難道你也是你女兒生下的?

劍:我是母親所生。但我從未見過母親。我從未見過我的親生父母。是沙漠的母親把我撫養大的。沙漠上那位無名的國王也對我很好。我是在沙漠上長大的。我不是女兒生的。

紅:你也許會認得我的女兒的。你們也許是熟人。很熟的熟人。是親人。很可能是親人。你為什麽不承認呢。你,沙漠上來的牽駱駝的王子,也許跟我一樣,是和我一起,是女兒生下的,牽駱駝的王子?

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影子。我的姐妹們剛才你都看見了。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就睡去了,就在睡著了還要跟著主人東跑西跑。隻有在夜裏,在黑漆漆的子夜,在主人沉睡之時我們才隨風而來隨風而去,唱歌跳舞過上一些自由的時光。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影子。我的公主也不是巴比倫的公主,不是巴比倫王的女兒。我是我女兒的影子。我是公主是女兒的女兒。是紐約的公主,是耶路撒冷的公主。是阿拉伯的公主。是波斯的公主。是印度的公主。是埃及的公主。是希臘的公主。是非洲的公主。是亞洲的公主。是歐羅巴的公主。是美麗的公主。是沙漠的公主。是吉卜賽的公主。是愛斯基摩的公主。是澳大利亞的公主。是島嶼的公主。是春天的公主。是大雪的公主。是風的公主。是鳥的公主。是紅色印第安的公主。是毛利的公主。甚至我是中國的公主。

紅:(向台下高喊)

車夫!

車夫!

上來!

(兩位老車夫上場)

紅:(對寶劍介紹)這是我的兩位車夫。

一個叫老子。

一個叫孔子。

一個叫烏鴉。

一個叫喜鵲。

在家裏叫烏鴉。

在家外叫老子。

在家外叫孔子。

在家裏叫喜鵲。

他們是我的兩位車夫!

他們在道路上

在東方的道路上

在太陽經過的道路上

為我——一位瘋公主

拚命拉車子。

我知道我已瘋狂。

老子!

烏鴉!

快叫喚一聲!

給沙漠上的王子聽聽!

(那老人哇哇嗚嗚叫了一陣)

孔子!

喜鵲!

快叫喚一聲!

給沙漠上的王子聽一聽!

(那另一老人哇哇嗚嗚也叫了一陣)

沙漠上的王子!

你聽見了嗎!我看見你頭骨向兩邊長出了兩枝花!

一點也不謙虛,

一點也不鮮紅,

在那兒偷聽,

我這兩位車夫,

老子和孔子的對話,

烏鴉和喜鵲的對話。

沙漠上的王子,

你到是說一說,

那到底是花,

還是犄角?

劍:是耳朵。

他聽見了使他心碎的一切。

紅:難道你的心碎了嗎?

心碎了是什麽樣子?

像桅子花,

還是像梅花?

難道你的心碎了嗎?

你的幾根肋骨下麵

難道冒出香氣了嗎?

劍:沒有什麽香氣

隻是在流血?

紅:還是流血好。

血的香氣更重更濃。

在桅子花的日子裏梅花開放。

一樣的芳香。

一樣的幸福。

這究竟是誰的時光?

在巴比倫的日子中沙漠無邊。

一樣的白天。

一樣的黑夜。

一樣的流血。

一樣的瘋狂。

這究竟是誰的地點?

這究竟是誰?

這、究、竟、是、誰?

這究竟是誰?

現在坐在我坐的車上。

劍: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你就是紅。你就是你自己啊!

紅:背後傳來歌聲。

背後美麗無比。

鳥兒的話。鳥兒說

我的什麽我不說。

你的什麽我不說。

你的話我不說。

我的話我不說。

你說什麽我不說。

你想什麽我不說。

你做什麽我不說。

你有什麽我不說。

你是什麽我不說。

[第六場]

(瘋子頭人,鳥)

瘋:一半是黑暗的時間。當時在大海邊。海浪翻滾。在懸崖盡頭沙灘盡頭我們相遇。我與他相遇了。也許他並沒有看見我。但是我看見他了。大概是兩三年後,我又零星看了這位暴君的一些詩。這是一個黑暗的人寫的。這是一個空虛之手暴君之手寫下的。但是裏麵有一個夢。大同夢。正如同他即使宰了骨肉兄弟十二人,得罪全天下的老百姓,也要建造一座巨大無比的太陽神宮殿。如果說他在世紀麵前還有一個證人的話,那個證人就是我。如果對他在巴比倫的罪行還有一個人辯護的話,那個辯護人就是我。我當時坐在沙漠的邊緣,對這場大夢,對這場大同之夢,感到一種內在的寒冷。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天空的數學。那裏有爆炸,但沒有屠殺;有物質和光,但沒有屍體。那裏有最短的軌道……我看過一本真正的書。我記得裏麵的幾句話。其中有一句是:圓形內最長的直線是直徑。多麽簡單。多麽明確。這是數學,而不是魔法和咒語。可是,看了他的那些詩,我感到一種內在的寒冷。

因為這位沉浸於大地的魔法的最深和最黑暗的巴比倫王,那些咒語式的詩行中竟會有一兩句是描述天空的數學,是描述飛行的。你知道,飛行是天空的數學的根本問題。後來那一次,我翻開我的天體物理之書。預感到這個黑暗而空虛的王有可能會乘坐這道上的車。終於在我的寶劍上染上了腥紅的血。終於在這一柄鋒利的寶劍上染上了腥紅的血。寶劍寶劍。聽說,巴比倫王要舉行一次全國性的詩歌競賽,以人頭為代價。我是計算天空上軌道和星辰的人。我的父親也是用一輩子計算星空。那是幾千年前。天空。幾千年過去了。

我不光計算黃道,還要計算黃道對赤道的影響。我用天空來做大地的預言,大地的秘密已經囤積太多。此刻我隻想天空的數學,它們的感應和生命的過程。我隻想這許多的星辰,它們從哪兒來,又往何方去,活了多長。這許多的星辰怎樣生活。這天空的數學可能是一首詩。天空的舞蹈。我甚至已經預見了他們的結局。他們鎮定心神,走向自己的犧牲。吉卜賽和青草是犧牲。紅是犧牲。十二反王是犧牲。巴比倫王和寶劍則是毀滅。好兄弟終究要分手。在一場偉大的行動中,好兄弟終究會有分手的那一天。必須一個人孤獨地行動。必須以一個人的孤獨來麵臨所有人類的孤獨。以一個人的盲目來麵臨所有人類的盲目。

第七場

(酒館。巨大的酒櫃。黑紅相間。音樂親切、抒情,或,斷續續續的海鷗叫聲)

(青草、吉卜賽、猛獸)

青草:我們倆沒有按女巫的話去做。

吉卜賽:我們不可能一個一個地單獨幹。

青草:因為我們倆是不可分的。

吉卜賽:我們是孿生兄弟。

青草:親密的,

吉卜賽:雙胞胎。

青草:親密得就像

吉卜賽:一個人。

青草:我們血液流動的速度都一樣。

吉卜賽:我們是兩個身子一顆心。

青草:兩顆頭顱一個念頭。

吉卜賽:兩個人隻有一條命。

青草:我們曾在沙漠上並肩漫遊,

吉卜賽:我們在夜裏背靠背互相用身子取暖,

青草:還寫下了許多漂泊的謠曲,

吉卜賽:那是多麽美好的日子!

青草:隻有草原,

吉卜賽:和這裏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