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太陽·七部書 (1986—1988) (13)

她講的故事發生在這廣大無邊的夜草原的北方。在大草原的北方的盡頭。我燃起一隻火把。我把這隻火把交給你。你沉默地近乎殘酷地接受了這隻火把。你把它高高舉起。血兒,你把它高高舉起,用來照亮我,用來照亮這個高大的天地之間的手足無措的白癡。你把火把高高舉起,照亮我的臉。整個草原像一麵黑色旗幟,在風中翻滾。南方的武士翻山越嶺,抬著那巨大的華蓋和寶座,要接你回家去了。這一夜我連夜紮了多少火把。這天夜裏,草原上神秘的兄弟會舉行這些年來最大的一次儀式。他們舉起火把,一個一個,孤零零地,翻到那巨大的石門上,翻上了那狹窄的天梯的那一段,是那個曾經囚在地牢的發瘋的建築巨匠後來營建和雕刻的。他們一個一個爬上了天梯。天梯上方是一個石頭的牢籠。裏麵籠罩著一個從大草原的北方捉來的一隻巨大的獅子。一隻雙眼已瞎的巨大的獅子。這隻母獅子是在為子女捕獵時被捕的。如今囚禁在這個剛能容得下她的石頭的牢籠裏。

她三天三夜吼叫著。今夜是結束的時候了。時候到了。披著黑色鬥篷的大草原上神秘的兄弟會會員們舉著火把,爬上天梯,把火把投進他頭頂上方那石頭牢籠。一共扔進了十幾隻火把。把石門和兄弟會會員的鬥篷照映得通紅。那巨大的像一位神秘母親的母獅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伏在烈火中,烈火化成了跳舞的人形。草原盡頭神聖母獅一聲不響,任烈火籠罩,她像黑夜的女王又像黑夜自身,伏在烈火中,輕盈。天梯上大火熊熊。我在地牢裏,感覺到頭頂的果園、宮殿和我建造的一係列高聳入雲的神秘的“紅之舟”。石門帶有它們的痕跡。我在地窖中,把一張張羊皮和一塊塊牛糞餅或一根根劈柴扔向火中。我站在血兒麵前,任火把高舉到我的頭顱前方,熱烈的淚水在臉上變得寒冷。那些草原神秘的兄弟們把火把投進石頭牢籠裏母獅子的身體上。我在地牢,地窖,山頂洞,海邊或大氣吹拂的草原睜大我的雙眼看著這個黑夜中唯一的獅子被那些火把燒成灰燼。被兄弟們的火把燒成灰燼。

09

這壓迫大草原的流浪藝人的鼓聲!

從這邊望去,對麵的山上隻剩下了些折斷的石頭柱子,像一些慘遭天空刑罰的斷肢殘體。石頭已經停止生長,永遠地就這樣殘缺下去了。雨終於停了。血兒所喜愛的煙,青色的炊煙,或者是白色的煙,從那些已經定居下來的,在大草原邊緣進行收割的人們,那些原先是遊蕩牧人的後代們所生的煙,用火燒在幹牛糞上,這些煙升起來了。這些煙畢竟生起來了。有一些牛群已從山穀湧上山脊。不用眼睛我也能感到一道巨大的彩虹橫跨天空。不用說,血兒又讓淚水掛在她的臉上了。又想起山坡上那些羊群,在哪兒躲避雨雪呢?晚上,我讓老板燒了些熱水,用幹牛糞生火在屋子裏。房子裏黑乎乎的。沒有點燈。隻有火光,照亮了我的。我,將衣服扔在地上,坐在大木桶裏。我像是脫下了因為某位藏在山間魔法師的詛咒法術而變成的某種動物的軀殼。鱗甲變成了光滑的皮膚。蹄子變成了腳。爪子回到了手。我隻感到一顆人類的心在人類的中跳動,那麽新鮮那麽稚嫩。血兒在隔壁。作為隔牆的木板隻有半人高,也在用水沐浴。過了一會兒,血兒穿了一身又寬又大的男裝,頭發上插了一把用獸骨製成的梳子,那梳子為什麽用了那麽久還是那麽白,我不明白。她的頭發還滴著水。

她默默走過來,從堆在地上的幹牛糞堆中拿起兩個圓圓的牛糞餅加入火中,又用鐵鉤子撥弄幾下,火一下子旺起來。我坐在大桶中,盡量不弄出水響。我像是坐在海底,看著一個人類女兒的影子從海麵上向我移來。血兒還是像天空上飄過來的雲彩一樣不說話。這是一朵遠方的雲,飄過了家鄉火光的上方。我剛從海底歸來,分不清家鄉和遠方。我沒有回憶沒有思想。過了一會兒,血兒又開始唱歌。那是歌唱泉水和一根用來擔柴和鹽和茶葉的扁擔,和那被砍下的水邊的桑樹。我在這歌聲裏聽到在故鄉的水畔,一棵桑樹和一排桑樹像一位女兒蘇醒了。她問,是誰把我叫醒了?血兒一定是在海中降生的,這我完全相信。血兒應該是在一隻獨木舟或一隻木船船艙裏降生的,或者是在海邊柔和沙丘中降生人世的。一出母腹,就聞到了苦澀的大海的氣味。海邊的鳥仍然在空中飛行。但血兒降生了,像一位遙遠的客人,雲和閃電,鑽進了海浪,這次從海浪中露出小腦袋。海浪把她推到人間。她降生時隻聽見海浪翻滾和鷗鳥長鳴。那裏沒有曆史。沒有漁村。一個男人和兩姐妹。她是姐妹當中哪一個生下的呢?這故事又是誰講給我聽的呢?

血兒跳起種種名為“閃電”“雨”等等這些沒有開始沒有結束隻有貫穿的舞蹈。不用任何樂器伴奏,隻要是大風,大雨,大雪就能召喚這種舞蹈,配合這種舞蹈。五鳥的鼓能給“雨之舞”“閃電之舞”戴上一種類似高山的頂子上石頭滾動的節奏。我用內心看到和聽見的我完全無法複述。這舞蹈是帶來獻給誰的呢?沙漠部落和草原上的強盜把她養到十年以前。難道真是那些強壯的凶狠的用力量和殘忍生活的人,把這種近乎搶掠和流浪的節奏,給了她的童年?她跳起閃電和雨水之舞,但為什麽又叫“閃電”?為什麽她在分別時要跳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她也從未跳過的“海浪”之舞?

這已是多久以前的事?在高大的廢墟內部,有一間秘密的用舞蹈來祈禱的場所。必須由一對雙胞胎姐妹倆來跳。一為光明之舞,一為黑暗之舞。孿生姐妹的整個舞蹈都是由這種秘密教義規定的。在這個秘密場所的周圍,四麵都是寬廣的大廳,這就是神秘合唱隊所在地。現在也已殘破。但石頭柱子即使折斷了也仍然很神秘地立著。上麵雕著陷入狂亂的聲音之神,歌唱之神。這些人頭或獸頭一個接一個地鋪在這斷殘的石頭上。他們隻是頭顱鋪在一起,都沒有身子。而且這些人頭或獸頭的眼睛是緊緊閉著的。像一些虛假的門扇,外麵雕滿了門扇的形狀,裏麵壘滿了石頭。其實是此路不通。神秘合唱隊的外在眼睛總是視而不見,僅僅是一種符號,像一種生硬的形式。他們這些人獸的眼睛都是沒有內容的。內容向上,向一種更秘密的場所匯集。從那裏歌聲傳來。歌唱之神和聲音之神秘密地俯向下方,向著胸部,喉部,嘴部,發出了類似雷霆,大風,雨雪的聲音。其中還有雨雪漫天飄落,海浪推動陸地。

這些合唱隊的後裔們肯定還遺留在這又破爛又肮髒的小鎮上。他們在山上放牧或在山穀間收割莊稼時會發出一種神秘的和聲。人們說,翻過山梁在草原上都能聽到。他們家中陳舊的櫃子裏有一些古代的羊皮,上麵抄滿了神秘的文字和歌聲。但是,這一切,和血兒又有什麽關係!和血兒用舞蹈召喚和安慰的精靈和大風大雨又有什麽關係!和血兒用她的歌聲來複仇又有什麽關係!血兒第一次爆發出了她自己的歌聲。兩山退向後方,已成為廢墟的城市像一把大斧沒了斧柄,鏽跡斑斑,躺倒在大草原邊緣這個山穀和半山上。山坡上又有閃電又有牛羊又有雨雪。我幾乎已經感到了幸福的來臨。我感到了幸福的來臨。在這個小鎮上我們幾乎安頓下來。馬車輾過我的夜色和曙光。和血兒在一起的日子是多麽幸福而短暫。那映過草原兩旁早霞和晚霞的車轅,老馬和小馬。

我們簡陋的行李和幾張獸皮,還有我繼承我那死去多年的父親,那遊牧部落唯一首領,他留給我的一個十分美麗的燈台,上麵鑲滿了寶石,像一棵樂園的樹,甚至就像樂園自身。它映照過多少次血兒那美麗的臉。它比血兒自己更知道血兒的美麗。我在我的歌聲中流逝的那些夜晚都同血兒一起流逝。血兒曾經騎過的那匹小馬也許已葬骨在某個青翠的山穀中,那裏也許有一個叫卓瑪的小姑娘在放羊,揮動著她黝黑的胳膊和小小的羊鞭,不去抽羊,而抽打著小路兩旁的青草和野花。她也許會在雨雪中唱歌,在大風中跳舞,而當閃電來臨時,會躲到草棚裏一聲不響。她是多麽不像我的血兒,雖然她的麵容,她的姿態,舞蹈和隱約從遠方傳來的歌聲,和血兒的依稀相似。但她太不是血兒了。這個燃燒著我心窩的血兒。還在雪山的部落間流浪,跳舞,歌唱嗎?流浪的馬車又上路了。我們又看見了兩邊飄忽的雲影。我的心髒收縮。我的耳朵轟鳴。這個世界又開始漂泊。天地又被綁在馬車的輪軸上。夜,像黑色的鳥,黑色深淵,填滿了我的頭顱。

夜已來臨。

泉水周圍的山坡隱藏了他和她的飛鳥。

夜來臨。

天空收起了自己的舞蹈。

飛馬也飛回了天堂的馬廄。

我們的車軸和輪輻在夜色中顯得十分孤單。

我們的馬在夜色中更像它自己的影子。

夜,迅速來臨。

在冬日的浪遊的山上,思想,和一場大雪竟然會如此相似。在那個末日之前,在那次災難之前,當我對你講起大草原的時候。大草原和北方的海,冰河組成了兄弟姐妹。大草原深不見底。大草原漫無邊際。以前,在山上,在那個大雪封山的日子裏,在劄多逃出了山口以後,我和你,我的血兒,我,覺得我已經得了雪盲症。我的眼瞎了。黑暗把光明和火焰囚禁在這兩塊岩石似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眼睛。

大雪封山。

我們又一次在那裏遇見了那位獵人。

西北風刺入骨髓。

我們又一次在大本營遇見了:“德爾幹達西風旺”這位獵人。

和他的獵狗“堆火上天”。

大雪封山。

大本營成了冰雪世界。

早上起來,狼的足跡一直通往更深的山裏。

後來連野獸的足跡也沒有了。

血兒在這石頭房子裏像個精靈含著指頭。身披著賣藝的衣服。還在**的脖子上掛著少年女巫時留下的幾種骨製品。

這個少女精靈衣服肮髒不堪。我們簡直像是生活在一個地窖裏。我常常懷疑自己已經盲目了。有那麽一會兒我竟然視而不見一切。一瞬間我什麽也看不見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覺。在一個百年未遇的暴風雪中,在大雪封山的時候,是很容易盲目的。雪盲。我會像一個賣唱的老瞎子拉著琴唱著歌翻著白眼。世界對於我來說時時在懸崖上,在懸崖上更高的懸崖和下麵更深的穀底。有時,世界是一個沒有深度的二維世界。甚至整個世界隻剩下一條直線。隻有在最後,隻剩下一個點,傾聽的點,在深淵和懸崖上空飄蕩。

如今我終於來到這裏。

雪盲像一道光明照亮了高山的頂部。

如今我終於來到這裏,伴著血兒,在大雪封山的日子裏。

如今,在這地窖一樣的石頭建築內部,我們點著獸油,講著死亡與恐怖的故事,為血兒編成一段舞蹈。取名為“石頭內部的夜”或“石頭內部的舞神”。石門,固定,堅強,像我們的骨骼和中心。但舞蹈是不能表達這巨大的石門,用流浪也不能表達這石門的堅定,永恒,它那超出人性的廢墟般的品質。

血兒,你後來為我唱歌,你從此棄絕了舞蹈。全都怪我這雙瞎眼睛。我們走過山口了嗎?我們走到春天的村頭了嗎?有人遞給人們糧食和奶茶嗎?災難之後,這世界還有別的什麽嗎?血兒,告訴我,告訴我已經忘了的一切。我再也想不起來的一切化成歌聲。一個披著鬥篷的人正在他的詩歌中用仇恨歌唱著你與我。血兒,在那個冬天,破冰船開來了。好幾把冰斧在前麵揮舞。那些人穿著野獸的皮在前麵破冰開河。或許你早就已經覺得一個完全新鮮的陌生的類似女人的東西在你身上在你的內部長成了。一個稻草人在田野上跳舞,戴著農夫戴了好幾代的破草帽。稻草在身上已由黑變黃。在我的麵前冰河蔓延著,像一個古老的誓言守著她自己的秘密。你的故鄉在喜馬拉雅的南麵,在那個半島上,靠近藍色的海洋,印度洋上的風迎麵吹來。血兒,在這個告別的時刻,我願它給你再講兩個故事。我要給你講一個在地窖中披鬥篷的逃亡者的故事。我要給你講一個草原母親的故事。你初次感受到自己在內部成長為一個女人。

血兒,是分手的時候了,我從那溫暖的無風帶漂流的沒有淡水的船上,我從僧侶,武士和火刑堆上,我從印度,從那麵臨印度洋的盛著麥子和棉花,思想深刻而混亂複雜的熱帶花園和隱修樹林,我從喜馬拉雅山的南方把你帶過了喜馬拉雅。我在你身上傾注了我所愛的一切,傾注了我所有的愛情與靈感,我把你當成南方和南方大海的一聲召喚,我把你當成理想的女伴,小小的女孩,如今你已長成人,要離我而去了,去吧,我的印度洋的少女,雪山的女兒,你幾番在我夢中出現,變成了不同的模樣。在我的這個故事,這本寂寞而痛苦的書中,你是唯一值得活下去的。你乘著這第一陣大雪,或第一陣春風,或第一片落葉,去吧,從我的囈語和文字中走出,在印度洋的和風下,長成一個真正女兒的身體。你具有一種異國他鄉的容貌。你的美麗不是那種家鄉的美麗而是那種遠方的美麗,帶著某種秘密,又隱藏了某種秘密。我流浪和歌唱中的女孩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女郎。她帶著我的願望,我贈予的名字和我的思想,帶著對北方的荒涼的回憶,回到了印度洋的大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