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太陽·七部書 (1986—1988) (11)

帶有雨水泥水。有些痕跡也已沒有了。還有汗水從他們黝黑而細巧的四肢滲出來,是如此漫長的路途,洗淨他們那瘦小食肉獸的身體。他們有的人隻有一把破傘。不知是哪個朝代遺傳下來的破紙傘。有的人有一隻瞎了雙眼的鳥。這隻鳥還隻有一隻翅膀。有的人會耍槍弄棒,一身好功夫。有的人不停用刀雕刻著木頭,或無目的地把一根木頭削盡。那隻瞎鳥的另外一隻翅膀已進入某個村莊某隻黑貓的肚子。他們迎來朝霞,送走晚霞。是享受黃昏最多的親人和陌生人。在冬天寒冷明亮燦爛的月亮的夜裏,在寒星下,在野火的身邊,度過了多少夜晚。他們沒有家鄉,沒有村莊,沒有大理石,沒有鐵匠鋪。也沒有雜貨店。他們的臉原來是被朝霞和月亮染黑。

他們在看不見人的雨裏,霧裏,雪地上走過。給村裏的人們帶來了什麽?他們翻筋鬥。有時多達幾千個。看的人頭都看大了。他們打爻子。他們是最早用人類身體向人類自我說話的人。有時向村民們借來那些藍邊邊瓷瓦碗。然後在離開村莊時又一個不少地還給他們。美麗的秋矮子的妻子一邊在地上翻滾,一邊總是在做出最危險的姿勢時,接住了那些眼看就要摔碎的碗。因為那麽多路被他們走過,唯一的預示幸福的泉水肯定被他們所飲。隻不過他們飲下的痛苦之泉更多。他們比我們還仍然是痛苦多於幸福。秋矮子的弟弟秋妹,是一個娘娘腔的男人,但卻是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他從來都是醉熏熏的,沒有過一天清醒的日子。甚至有人說他和秋矮子是雙胞胎呢。我不敢肯定。

一個奶油的高大瘦削的水做成的男人和這個身高不到兩尺的又黑又粗的小矮子怎麽會在同一隻子宮裏睡過。是不是他把他的哥哥擠成了這個樣子,誰也說不好。在清晨,在山梁上寂靜無人夜雨已停,而鳥鳴正此起彼伏的時候,他倆一前一後來到了我們這個世界。費了不少勁。他們的母親使出了最後一把力,終於歪著脖子,嘶地吐了一口長氣死去了。在大槐樹下,他們被送到兩戶人家撫養,直到前年,這個酒鬼弟弟才找到這個流浪集團,一塊和他們流浪,砸爛了多少酒壇子,多少酒店的女老板都喜歡這個混蛋,留下了他的種子,日後將要做酒店主,或者酒店的店小二,給人切牛肉,提烈酒,打掃嘔吐過的地麵,再把酷似他生身之父豪飲爛醉的另外的酒徒轟出或拖出酒店。而他自己滴酒不沾,以一本翻得稀爛的畫有獸頭、僧侶和王冠的羊皮古本自娛。這個小小的秋妹的兒子,也許現在還拖著鼻涕,兩隻肮髒的從出生下來就沒有洗過的小手緊捏著什麽。

“離開他們,離開這裏”,戴著你們的麥草編成的舊帽子離開這裏,離開他們。也那,五鳥和劄多,離開他們,離開這裏。大俘虜說:“無論血兒怎樣,無論她是跌下了雪山,還是被駱駝商隊拐走了劫持了,都離開這裏。”離開他們。離開這裏。離開他們。離開秋矮子,離開秋妹,離開大熊,離開抱窩的母雞,離開跳蚤,離開蛙,離開火孩兒,離開他們。隻有馬羊,你回來,馬羊,你回來,回到我身邊。把我周圍最後的青色樹枝對著月亮燒完。你是我家鄉的姑娘,你始終像妹妹,像妻子,像未婚妻,像你自己的淚水一樣愛著我。小馬羊,隻有你和我懂得田野和樹,隻有你始終留在流浪和朝聖的路上,隻有你始終沒有背叛我。

你要去朝聖,你要跟我走,你要去流浪,你或者和我守在這個肮髒的村莊。為我在地窖中生取溫暖的火,為我點起這藍色的火。你要用你劈柴的聲音打斷那些遙遠的像在天邊的不真實的女人對我的折磨。你要用北方的大風剝奪我,侵略我,使我的秋天隻有落葉,沒有回憶,沒有遺失。一些領導秋冬的光光的樹杆轟散他的鳥獸,讓山上孤零零的,沒有和尚沒有廟。光光的樹杆孤獨地伸向天空。馬羊,可是,你不能趕走我心中的血兒。她沒有給我帶來回憶,她活在我的血液深處。一切的秋天和冬天生起的火對她沒有用。她就像那鄉間小路上村民擔麥用的扁擔上的鐵尖包頭紮在我的眼睛裏。那時滿天空隻有紅色的僧侶,那時在我眼裏母親也成了陌生的婦女。

又寬又長的血紅色的帶子,是雪山那頭的一個少女用全部青春織成的。她說著我們不懂的話。她一生都在紡織。在合適的季節,她則登上懸崖,去采摘奇花異草,用來醫治人們的疾病。是的,這帶子,就是她織成的。如今紮在也那的腰上,劃分開那眼淚和生鐵的顏色。我發誓,總有一天,我要把這故事講給你們聽。也那在那一天把弓箭,把犁在岩石上摔得粉碎,他在心裏罵道,去你媽的!那時也那自由的日子就來到了。那時也那自由了。也那,你對身邊的一切怒吼一聲,滾開吧。然後你就搖搖晃晃地上路了。然後你就一點預感也沒有地上路了。你就在風中像風一樣,也那。你覺得自己像一片大沙漠。也那,你向內心深處一看,確實,一滴水也沒有了。

把弓箭、獵槍和犁在岩石,在那藍得像水一樣的岩石上摔碎。等著吧,也那,不會有人給你送葬的。等著吧,也那,不會有人理解你的。從三尺深的大沙漠下挖出了你的屍骸。一具完整的屍骸躲在摔得稀爛的弓箭中間,也那,你就像是某一次從大樹頂端摔到地麵的鳥巢中的鳥蛋,而且已經被太陽曬幹,也許還被野地的動物舔過。我的自由!我的弓箭!也那這樣在心底呐喊著,咒罵著,嚼著滿嘴的煙葉,就這樣上路了。也那就這樣把故鄉遠遠推開。也那就這樣上路了。我的弓箭。箭壺裏還有十三隻箭。十二隻贈給了歐亞大陸的十二個大帝國的國王的心髒。還有一隻和箭壺和彎弓一起和我的屍骸一起稀爛地躺在這燦爛的自由裏。也那這樣在心底詛咒著。應該說,也那並沒有聽見什麽召喚。也那就這樣茫然而憤怒地上路了。也那上路了。

也那說“這裏有人”

也那說“從遠方來看我”

也那說“從不同的地方走來”

也那說“在山穀碰頭又散開”

也那說“互相告訴一些秘密”

也那說“轟走岩石上的群鳥”

也那說“用力捆緊麥捆”

也那說“這是一束麥子”

也那說“在扛到穀倉前千萬不要讓她散開”

也那說“趕羊去吃草”

也那說“然後再回來”

也那說“在風吹起時我將指給你方向”

也那說“無風時有滿天星鬥”

也那說“給世界一個名字”

也那說“從遠方來看我”

這就是也那的語錄。這就是也那說的。這的確是也那說的。我還曾將這些語錄譜成歌謠,那是一些多麽美麗的歌,讓我們起誓,我們誓守秘密。讓我們對火起誓,誓守火的秘密,誓守歌曲的秘密,誓守語錄的秘密。往昔的日子裏我的肩膀所扛起的一切如今都在岩石中哭泣。

哭泣,哭泣著為我保密。

大風。月亮。月光。倉央嘉措的四行詩。迦丹波利。大雪小雪,回憶著一個陌生的南方少女踏著積雪和月光向我走來。

紅色的山巒起伏,伸向遠方。

伸展她的兩翼。

寂寞無邊而來。

血兒,你看,那山坡的顏色,遠遠看去,和北方冬天晚霞的顏色一樣。血兒是無辜的,就像枝條上不經意碰落的花瓣。“血兒,你在哪兒,你在尋找七葉一枝花,還是十字花,那紫紅色十字花?”額頭很高,頭發剪得短短的你,血兒,你在哪兒?你回到自己的故鄉了嗎?那個帶你漫遊的北方人是誰?在空寂的山穀,你是獨自哭泣,還是在流浪的火堆旁,誰抹去你的淚水?那把用刀子割下的蓬亂的頭發,還埋在雪山以下,能看得見雪山,聽得見大風和寂靜的地方。據說頭發是很難腐爛的。這些還編織著紅色和綠色花繩的頭發,就這樣像一隻寂寞的鳥的受傷的翅膀埋在地下。那頸上掛著鈴兒的血兒呢,那像鳥兒一樣的血兒呢?

血兒不注意別人,也不注意自己。她就像一朵雲或一縷煙一樣漫不經心,充滿遺忘,就是這樣的。她總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她也就坦然了。她高興的是那些消逝在空中的鳥。

她不喜歡大象和駱駝。她愛的是那些沒有內容馬上就要消失的東西。她喜歡風,雲和煙。一縷青色的煙對她來說比什麽都重要。在遙遠的秋天盡頭生起的那些青色的煙。有煙的地方才充滿了生氣。她甚至沒有看到煙下麵的火。她喜歡的是那些變幻不定的,不可捉摸,不可辨認的類似風吹過來的那種呼吸。她隻在這種呼吸拂動的時候存在。她就像一個精靈,而且是這個精靈在大雪封山的火堆旁躲躲閃閃的影子,在遙遠的山上,她就像任何遠方,遙遠得沒有內容。但沒有人不愛她。就像沒有人不熱愛遠方,尤其是這些流浪藝人。人們可以不熱愛父母,不熱愛自己,不關心哲學,算術和天文,也可以不管風向,水土和地理。一個人不管是熱愛還是鄙視風景,就算是一個被處斬頭的人押上了斷頭台,或者在草原上沙漠上突然發現自己的水全漏光,或者一個人燒掉了自己所有的詩歌把脖子伸進了繩索,但沒法不讓他想起遠方。“遠方”這個詞會使他一哆嗦。人可以背叛父母,祖宗和自己,可以背叛子孫和愛情,但你不能讓他對“遠方”有哪怕一丁點像樣的反抗,這種事難道還少嗎?

流浪藝人的生活是艱苦的。經常沒有水喝。我常常流鼻血。收集的每一首歌都有我的痛苦摻雜其中。有一次我已走到了瘋狂的邊緣。騎著那匹馬的馬頭撞碎在懸崖上。我遇見了小俘虜。這是也那和五鳥那位朋友給她取的名字。後來她照顧著我。往一口生鐵的大鍋內扔進各種野菜。有時用草和花來喂養著我的胃。小俘虜,就在這漫長的草原漂泊的路上我為你寫了多少歌啊。直到黎明來臨。頭頂的星星隻剩下幾顆在天光裏,像是被打盡果實的遠遠的樹,還有最後幾個。透明的,發光的。小俘虜。

哭泣。哭泣著為我保密。

血兒那些日子,屬於她的頭巾的她那微微有些卷曲和發黃的小辮子,那多麽好!有多少好日子!那一小根一小根小辮是在春天和秋天的道路上一朝一夕長成的。那明亮的眼睛,隻看守過青煙,雲朵和我。小狗和鼓屬於她的手。道路和雨雪屬於她的腳。辮子屬於她的頭巾。井水和泉水屬於她的嘴唇。嘴唇屬於她的歌聲。雲朵和我屬於她的眼睛,除了過眼煙雲,還有誰能守在她心中。小小的血兒,披著那從南方雪山深處帶來的唯一的頭巾和鼓,一路把花戴在頭上,從故鄉(也可能不是故鄉)一直向北方走來,向我走來,頸脖上鈴兒叮當作響,那不是風兒吹響的。

那不是風兒吹響的。我親眼看見過,小馬羊也看見過。如果你們在路上見到了小馬羊,就說血兒和我在一起,說我們在等她,就缺她一個。如果你們在湖邊淹過的淺草上見到了血兒,就說小馬羊已經離開了我,已經住在我的附近,像過去一樣,我又孤獨一個。有誰,又有誰,在路上會見到這個把頭巾披得低低,遮住了眉毛的小姑娘,如果她沒有了十七根小辮子,一定又剪短了頭發,穿上了男裝。這時,我一定是無可挽回了。我一定在什麽地方組織了一個秘密的兄弟會。我們在山洞裏儲存了不少詩篇和糧食。我們沒有後代。我說過我會這樣的。我會這樣的。坐在地牢裏夢想著你,血兒。

07

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山峰。近處延亙到山麓的是一些時而旺盛時而貧瘠的青稞田。那個肮髒的破爛小鎮子此刻還未望見。那南坡北坡依稀有一些牛羊。像畫書上的東方之國的蠶在一片青葉上食。我餓極了。但嚼鐵釘的鏽滋味再也不能使我免於饑餓。世界上的糧食都存放,黴爛並生長在什麽地方?

在我餓得五髒六腑都攪動的時候,那一瞬間,我感到天空上寫滿了文字,寫滿了饑餓的文字,像隻剩下骨頭的鳥群在天上飛。我恨不得把石頭用手揉軟,放在嘴裏,舌頭上,並放在仿佛長了幾百排森森死氣逼人的白色獠牙的我的空蕩蕩的胃中咀嚼。我的腸子像水磨坊主的水磨一樣不停地扭轉不息。

我的肚子像一個空蕩蕩又破又爛的山間鄉村教室發出小學生背書或僧侶念經一樣不絕於耳的“咕咕”。我踉蹌著走下山。

這已是秋天的末尾了。我靠在岩石上。我告別了神秘老人。在這之前有幾天我從昏迷中醒來。我醒來,躺在一個神秘老人的帳篷裏。老人說,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他還有一幢石頭房子。那是冬天的住所。我佛在出家前也是在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房子。雨季有雨季的房子。還有露台和美女。這個王子,然後就剃一個光頭,穿上漫遊行乞的衣服,出家,正式加入漫遊者的隊伍了。他沒有音樂,隻有思想。我在逃亡的過程中,陪伴我的是景色。他的那幢石頭房子,是石門建築的一個附加部分。那個盲目的老獵人在雨季祈禱,睡在石門的第三個階梯上。而在整個雪季他則狩獵。再凶猛的野獸也要斃命在這雙手上。雪季是為了胃。這老人那簡陋的帳篷外有一條凶猛的牧羊狗。屋裏掛著弓箭。而整個天空就像是帳篷,掛滿了閃電這些箭支。還有太陽的光線。在太陽和風雪都隱去的日子裏,在大草原上,我簡直被釘在這裏,釘在這個不說一句話的神秘老人的帳篷裏,一動不動,任群鳥在天上飛,任朝聖的人們含辛茹苦,背著沉重的大鍋,鹽和酥油,曬幹的生肉,把他們的牙齒擦得潔白如雪。鋒利的刀子插在懷裏,或獸皮靴筒裏。這些踏在積雪亙古不化的雪山上的朝聖者,腳上纏著獸皮,磨亮了用鮮肉和骨肉滋養的刀子。從靴筒裏一經拔出,立即刺入你的心髒,不差半分,你都沒看見那白光一閃。後來我就在祖輩營建的石門邊上住下來了。住在一間黑暗低矮的石頭房子裏。我和祖宗一樣,開始了對巨大石門一個重要部分的營建和雕刻。舉起了我的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