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太陽·七部書 (1986—1988) (9)

我們幹脆在這雨地裏停了下來。把我們像一些沾滿了紅泥漿和青草的又髒又濕又笨重的行李一樣一下子散落在這雨中的大草原上。那個“紅之舟”的下麵,被整座寺廟整個宮殿全部的城堡壓在他頭頂上的,那個地牢中的建築師呢?那個年輕的發瘋的小僧侶呢?還有那位秘密的陪伴者呢?在這場大雨中,我是不是該向你們,向你們和也那、五鳥、劄多和血兒講一個故事,講一講這個秘密的陪伴者,這個傳教者的故事了?我是不是該講一個嶄新的,隻屬於曙光和朝霞,隻屬於明天早晨,隻屬於下一個世紀的發瘋者的故事呢?

但在雨中大草原,鼓聲咚咚地響起來了,似乎天地間一團大火在跳舞,他已臨近這雨中空曠的大草原,他已降臨大草原,還有誰能懷疑呢?雖然我正考慮是否重新開始一個曙光的故事,雖然也那披散著長發,憤怒地吼叫,但鼓聲在大雨中響起來了。再也不用猶豫,再也不用懷疑,是的,就這樣,就應該這樣,保持整個流浪者那火紅的青春的鼓,那流浪精神,那流浪道路上染遍冬日黃昏和黎明的血。保持這呼喊之血,大笑之血,未受汙染之血,保持我和獅子一同享有曠野的夜和血。流浪吧流浪高舉我們破爛的彩色的衣褲就像舉起了戰爭和瘟疫的旗幟,騎著我們的老馬和小馬,我怎能放棄我這流浪的天性,我怎能抑製我這奪喉而出的歌聲?

這不是你又是誰?!這不是那大雨贈給人間的女兒又是誰?這不由自主地舞蹈的閃電不是你又是誰?快跳下馬來吧,快跳下來!你看五鳥把鼓都擂破了,而也那披散著長發,和劄多正把一種吼叫變化成了一種圖騰。他們像一些奇怪的柵欄在火中跳著舞,又似那些驅散鬼神的黎明之前的金剛勇士,他們的自身已和大雨和鼓撕扯成一團。啊,謝謝你,五鳥!你為我們破譯了這雨的心髒,雨不正是在呼喊你嗎?!跳吧,快跳下馬來吧,開始你那閃電的舞蹈。

血兒!對!對!這不正是你嗎?!高高舉起你的雙臂向群山舉起了閃電,跳到你的胸脯上的雨水像一千隻小鹿在歌唱!那悲慘的童年已經死亡,那痛苦的曖昧的少女也已死亡,隻有閃電之女,大雨之女,在曠野上!在大草原上瘋狂地揮舞著身體,對,血兒,就這樣,昂起你那寶貴的隻有天堂才享有的頭顱,把你那鮮花般的嘴唇張開,唱些我們不懂的歌,即使那是逃亡之歌,野蠻之歌,即使那是殺人之歌搶掠之歌,即使歌聲使你想起了悲慘的人世和過去的生活,還是唱吧!對!更激烈些!把閃電召喚並安頓在其中,你應該在這支強盜的舊歌中加入你的內容,結尾和結局都應該是你的,對!高聲唱起來吧!跳起來吧,你的腰肢上有一千條閃電在顫抖著照亮雨中的草原。淚水奪眶而出,我應該做一副鐵的眼睛才是啊,我應該到我兄弟那鐵匠鋪裏打一副鐵的眼睛才是啊,或者在村裏與老石匠雕出的那兩隻換一下。看著你,我的血兒,石頭也會長出自己的眼睛,也會看到你,也會認出你,我的血兒,今天不是又開始了嗎?不是又用一對鐵眼在流淚嗎?我的弓箭呢?我該瘋了才是啊?

怎樣才對得起你的舞蹈?

大雨稍歇,我們繼續趕路,終於來到我們向往已久的一個偉大古代城市的廢墟。在大草原上,城市本來就極少,留下的廢墟就更少。在西部大草原的邊緣,靠近東方的民族,隻有這樣一個石頭壘起的廢墟。五百年前也曾是王城,這從那高高的好戰的城牆可以看出。我們把馬車停在一家客店裏,留下劄多來照料馬和車子,並安排一切,我們其他幾個人馬上就要去登攀五百年前這萬裏大草原上最偉大的都城。這天夜裏,我和血兒參加了神秘的兄弟會的儀式。在這廣大無邊的夜草原的北方,在大草原的北方的盡頭,始終有一個神秘的兄弟會。

03

他跑到山上。這是第二次。頭一次的時候還沒有走火入魔。頭一次時也未遇見瘋子頭人。但那時瘋僧與三位猩紅裝束的劊子手的恐怖形象已深入他的心中。解脫了一套數學,又陷入另一套。這是一係列完整的數學建築體係。本來是他自己創造與構築的。他的數學體係是有關與天空對應的高原之地的。有關最高極頂的宗教宮殿。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是關於地牢的。這些地牢是建構在陰暗潮濕的果園之下。那些果樹像一些幽魂在深夜裏吐放著香氣。在八月初的日子裏。經常有一位瘋僧來這裏打坐。達數月之久。在八月初的日子裏。每當高原雲彩的影子滑過山坡或刀刃一樣的山峰。羊兒咩咩悲哀叫喚的時候。牧羊人昏昏沉沉無以打發時光的時刻。那果園裏蘋果樹上掛滿了飽含處女酸汁的剛剛長成的青青蘋果。那可是八月的好日子啊。牧人們的帳篷已有些沉浸在黃昏中。嫋嫋牛糞煙上升。果園。果子的香氣。和宗教的香氣混雜一片。翻滾過河麵。這是大地上一條最高的河流。有兩句詩:

我願你不再流向海底

你應回首倒流

流回那最高的山頂

充滿悲痛與平靜

他跑到山上。這是第二次。他根據牧草和河水的顏色判斷這是雨季。這是八月最初的日子。瘋僧依然在那些頭頂果樹下打坐。也許他打坐的頭頂是一棵槐樹。榆樹在那個果園裏倒沒見過。隻是按照我的數學體係,那果園一定座落在地牢的頭頂。在被囚的日子裏,我常常夢見蘋果打我。把我砸醒的是獄卒不是蘋果。深深的噩夢。滿身冷汗。兩手空空握成一個拳頭。這時瘋僧肯定又逃離寺院長老的眼目。獨自來到這空寂無人的園子。打坐。並偷偷的食著禁果。每年隻吃一隻。那是八月的好日子啊。我想起了處女般的蘋果。我夢見一個叫血兒的小女孩。我犯下的罪不是數學也不是天空所能解脫的。隻有在八月的荒蕪的寸草不生的山梁和無人的風雪之夜滅絕人畜的風雪之夜才能得到解決。穀物和家鄉的倉門不知是否也已遭受同樣的風雪。還有那些豆子地。種青稞和油菜和裸麥的邊疆地帶。我第一次從地牢逃跑到山上也是在八月。也許還要在稍微早些時候。我第一次來到這荒蕪之地。我遍體鱗傷。上麵有刀疤。槍眼。還有一些瘋狗、餓狼的牙齒印跡。我幾乎可以說是衣不遮體。隻披著一些破破爛爛的布條。就這樣。他一下一下用打斷了的腿骨爬到了山上。

那歌手唱著這個故事。在一個喑啞之夜的歌中這樣唱到黎明。

可我當時是怎樣用自己的山上的泥土搓揉好了自己的腿骨和肋骨,雖然在以後的冰山雪水和風雪之夜,閃電瞬間明滅軌道劃過長天之時,仍有些隱隱作痛。但畢竟是有些像健康人了。在八月的山上。我為了嚼下泥土和山腳一點點苔蘚和別的小蟲子,為了治好斷裂的骨頭,我爬遍了這幾條荒蕪的山梁。幾乎走火入魔。三位猩紅裝束的劊子手重重地用膝蓋頂斷我兩根肋骨的時候。我眼前有無數火把舞動。我在囈語中發誓一定要練功,哪怕走火入魔。我於是在山腰頭腳倒立,一次次使疼痛和最後的瘋**搐傳遍全身。我感到瘋狂和暈眩的天空之火已傳遍我的每一骨每一穴。我感到我已變成了那瘋狂的猩紅的天空上的劊子手。我在山上多少日子缺少食物鹽(“食物鹽”即“食鹽”。——編者注。)。我隻能靠用一條麻木的舌頭不停的舔著那唯一的生鏽的鐵釘子來維持我的生命。那是我在這座荒蕪之山發現的唯一的生命。唯一的與我一樣孤獨的生命。先是舌頭恢複了知覺。然後是身體感到了極度的痛楚和疲倦。我感到了嘔吐對我上半身內髒的猛烈襲擊。嘔吐像一隻餓狼。而胃則像一盞微弱的孤燈照著一群瘋狗。我的手肮髒和歪曲得就像鳥的爪子。她們用來攫泥和細樹枝用以營巢繁殖。我在沒有鹽的瘋狂狀態下甚至想摳下自己的眼珠子以飽嚐鹽味。因為有一次在沙漠中我曾從一對猛獸的眼珠中嚐到這天地間最珍貴的味道。當這一隻鐵釘使我意識到被折斷的腿骨和肋骨時,我感到火從我身上一點一點流走。耳鳴如鼓。血液變得像雪水一樣冰涼。

我聞到了自己內部那股的葉子花枝的氣味。我也聞到並聽到了我嘴裏死人的氣味和死人的叫喊。鬼魂徹夜不眠的叫喊。我的渾濁的眼珠已映著死亡的村莊排著隊打著火把。在營地歡迎我。這種鹽味使我又恢複了對牢和地的意識。那地牢,那牢像一塊鋼鐵,又像一股牲畜的臭味——裹住了我的骨骼,這種臭味腐爛味和生命個體的排泄味一起在我的骨骼外圍,形成了我的。我的充滿了家鄉肮髒臭豬圈的臭味。哪怕是一隻豹子雄獅和大熊也隻能在囚籠裏發出牲畜的臭味。偉大的獸王在地牢裏也會覺得自己變成了隻臭豬。因為他聞見自己是一團臭味在肉中間。他第二次爬到山上。爬到八月荒蕪的山上。日子,遠遠把那的臭味拋棄在身後。

他這時舔著唯一的生鏽的鐵釘。感到了身體折斷後巨大的痛楚和無休止的對於天空降下鹽的渴望。但這些比起的臭味來,已是生命最大的幸福。這卻是一座八月的幸福之山。呼嘯,高大,,徹底,荒蕪,暴力,滅絕,占有一切。但今日我預感到我又會被抓回那陰暗的散發著臭味的地牢。一些刑具和劊子手在等著我。更大的痛楚。更大的肮髒。更大的臭味。我的更大瘋狂在等著我。我的靜靜地掛在上的腐爛在等著我。我從此再無八月。再無天空。再無風。也無空蕩蕩的大山。因此,像青稞一樣,我要在我的腐爛和臭味中抱緊我自己的岩石。地牢就在果園下麵。這地牢是一間一間隔開的。到底關押了多少人,我心底大概有個數。因為我畢竟是他的數學設計人。但關的是些什麽人,我卻很少知道。從我的躺下睡覺的石板到放食具再到牢門剛好成一個等腰三角形。這種設計也應歸功於我當時的才分與瘋狂,完全歸功於我年輕時代的天才構思。我囚在我自己的天才數學中。

此外,瘋魔意識也主宰了我當時的整個構思。極為完整。又富於強大的創造活力與激情。我提著燈。徹夜不眠。確認我偉大的牢。牢中大概……我是這樣回憶的,大概還有一位瘋狂的頭人。我數次遇見他。叫他是“瘋狂頭顱”。這位瘋狂的頭人胡須雪白一副瘋瘋癲癲的目中無人的架勢。他真實的名字叫亞·頓。他就是高原上無人不知的領袖、首領、酋長、總頭目“瘋子頭人”。此外我還知道在這地牢中還關押著幾個弱小的強盜頭子。我怒火萬丈。我怒火萬丈。今夜瘋子頭人又在牢底喃喃自語。他總是說。他總是說個不休,有時還手舞足蹈地唱上一陣。他總是這樣說——我原諒天空給我帶來的一切。包括飛行和暴雨。我原諒天空給我帶來的一切失重。包括飛鳥和雨雪。我所有的一切都來自天空。包括閃電雷霆。我忍受了天空也原諒了天空。他總是這樣說。今夜又在牢底喃喃自語。我怒火萬丈。

04

從這邊望去,對麵的山上隻剩下些折斷的石頭柱子,像一些慘遭天空刑罰的斷肢殘體。石頭已經停止生長,永遠地

就這樣殘缺下去了。

但是大石門仍在修建。

這裏的建築分成三部分。

石門。偶像堂。廢墟。

真不敢相信這個獵人和這位老石匠都是盲人。第一次遇見這個老石匠時,他就已經盲目。但他像任何明眼人一樣正常地幹活,不論刮風下雪,打雷閃電,也不問冬夏春秋。他始終很堅定。

他始終在修建一扇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石門。用他自己的意思,翻譯成我們的語言,就是這樣:如果世界上少了這一扇石門,世界就不完整。而且世界簡直就沒有了支撐。

這一扇石門高約十丈多。

石門中有無數辨認不清的小石門。

從這個盲石匠的爺爺的爺爺就已經開始修建這座石門。

遠遠看去,這扇扛著高原上全部藍天的石門簡直像盲人的一隻眼睛。邊緣粗糙割斷而又笨又直,像一把割開日月的石刀。

這隻眼睛裏壘滿了石頭,用耳朵貼在這石門上仍能聽得見海浪的澎湃聲。呼嘯。這些石頭無一例外都是從西海那一個死亡的海域由這位老石匠的十代以前的祖宗,也是一位老國王,用十多萬人命換來的。有多少船死在海上。那些船裏有人、石頭、火和糧食。那些船裏還有海圖和酒。這些船又是從遙遠的北方大森林裏伐倒之後順著老國王境內唯一的大河漂流而下的。

簡直不能談論這扇石門的曆史和血腥。有多少頭顱在森林裏,在采石場,在海底,在曠野,在未被馴服的大河內部呼喊著,滾動著,要向他報仇。這雙複仇的手如今就長在這位盲目的老石匠的手上和手的內部。那雙手有一種天生適合複仇的素質。他分割。他壘砌。最後他衰老,疲倦,被葬在周圍是開花的山坡的山洞裏。裏麵也許有幾大桶腐爛了的糧食。如今他年輕,活著,吃著石頭,喝著石頭,與石頭睡覺,生下石頭的孩子。

石門豎立在那裏。看見我的這些流浪的兄弟坐在下麵更深的鑿入岩石的階梯上。連那些編織著紅穗的頭發也沒有飄動。他們沉默地坐在階梯上。我心有些慌。兩邊的岩石壓過來。巨大岩石看見我自己驚慌失措的臉。岩石壓過來,我的心髒馬上就要漲破了。我感到沒有呼吸了。岩石窒息著我,似乎一點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