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我去田子坊的那間酒吧裏找高欣的時候,她正在品酒:“張揚,你過來嚐嚐,00年的拉菲,這麽一杯要近一千。”

我擺手表示不用了。

她堅持說:“你以後做會所的話,學點品酒有好處。不懂也要裝懂。”

我說:“那裝誰不會啊,就晃晃杯子,聞一聞,再小口啜唄。你放心,沒吃過豬肉,那絕對見過豬跑。”

高欣說:“那你晃完杯子,知道什麽樣的酒是好酒麽?我和你說張揚,做一門學一門。要想忽悠別人,首先得腦子裏有點貨,這樣忽悠起來才能臉不紅心不跳。要是比別人懂,你想賣多少錢賣多少錢。”

接著高欣帶著我醒酒,倒酒的時候,我握著酒瓶,頓時覺得自己好像提了半輛QQ在手上,手感很不一般。

酒學到一半,進來了個中年男人,穿著襯衫和毛衣,長相挺俊朗。他朝高欣看了一眼,走過來說:“我們談談。”

高欣低頭看了看杯中的酒:“談什麽?”

“談你開會所的事。”

高欣說:“沒的談。陸華我告訴你,這個會所我開定了。”

陸華看了看我,微微擰了眉尖,“沒說不讓你開。但是那塊地早就已經簽出去了,換個地方,嗯?我已經幫你看好了,‘星漢灣’是個挺高端的樓盤,正好你可以在旁邊開個會所。”

高欣不以為然地說:“我選的那塊地位置好,我不換。地都是你拿的,為你老婆解個約就那麽困難?”

陸華顯然有些不滿,礙於我在場不好發作:“高欣,你不是沒做過生意,合同是隨便就解約的麽?”

高欣點頭說:“我就是因為做過生意,才知道那個地方好。陸華,你直接說,讓不讓吧?”

陸華悶頭不說話。

我覺得有點尷尬:“高欣,你們慢慢談,我把這個酒拿到旁邊去慢慢琢磨。”

高欣說:“別走,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公,陸華。”

她再轉身對陸華說:“她是我朋友,張揚。”

我向陸華伸出友誼之手:“你好,那個久仰。高欣總和我說起你,說你倆怎麽從美國打到中國,從上海殺到北京,一統江湖,千秋萬代。”

陸華想了想說:“我們見過?”

高欣哼了一句:“陸華,你別看見漂亮小姑娘就用這句話行麽?”

陸華抬手扶了把額角,歎了口氣對高欣說:“我要和你單獨談談。”

之後這倆人打個包廂進行會談。大約過了半小時,陸華出來了,襯衫領口濕了大片,像是被人潑了酒。他皺著眉,有點氣惱地疾步離開了。

我再去看高欣的時候,她舒了口氣說:“來,我繼續教你。”

說完,她展了展眉心,把杯中的酒盡數喝完,我看見相當於那瓶半輛QQ的紅酒已經見了底,真是有點心疼,要潑也要換個雪花啤酒什麽的潑啊。

高欣問我:“你和你家林佑現在關係怎麽樣?”

我頓了一會說:“我倆分手了。”

她表示這不意外,“為什麽呢?”

我抬頭想了挺久,也找不到一個主要的原因導致我和林佑的分手。可能是因為羅依然,可能是因為異地,可能是前些日子我倒了八輩子血黴心情太煩躁。我得承認在分手的時候是有所期待的,或者林佑說句什麽話,我可能就扛不住推翻了重來。

可是他一句話沒問。

高欣笑了:“張揚,你還記得那時候你特別堅決地和我說你能和林佑白頭到老麽?你們這樣的小兩口,愛的快,忘的也快。你相不相信,以後你沒準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我想向高欣解釋點什麽,和她說林佑他和我過去的生活一寸一寸骨肉相連,我連他高考各科的分數都記得一清兩楚。

可是我到底試圖以此來證明些什麽,我也不知道。

日子過得很慢。

這段時間我把菜燒得很好,順便摔了幾個碗。

有一回煮麵條,我左手提鍋沒提穩,連麵條帶鍋整個掉到地上,腳麵上燙壞了一大片。那天我感覺真的挺疼的,那種感覺就像是心裏實在裝不下,隻能溢出來,流到哪疼哪。

後來我去參加了謝冉的簽名售書,她寫了一本《這些年我一塌糊塗》,很受廣大少女的青睞。

我從書架上拿下來翻了翻,裏麵有很多句子讓我折服,比如我從勒緊我的枷鎖中掙脫出來了;比如我仰望天空,黑暗使我振奮之類的。

一群讀者排了長隊等著謝冉,有個小姑娘特別崇拜地看著她:“藍姐姐,能不能和我合個照?”

我突然意識到什麽,抬頭看見書店裏的橫幅上寫著:藍之姬簽名售書會,一半火焰一半海水,妖治與寧靜的融合。

這個海報讓我差點站不住腳,隻能一半妖治一半寧靜地遠望謝冉。

謝冉抬頭,大老遠地衝我招了招手,“張揚,你是來要簽名的吧。知道你會來,我特意給你留了二十本,想送誰送誰。”

我一步一步踱過去,排隊的少女們看著我的眼睛中都散發著羨慕嫉妒恨的光芒。

謝冉提了一撂書給我,翻開扉頁,她在上麵特別藝術地寫著:

致張揚,

祝你和謝君昊在愛情的道路上攜手共進,也真誠地希望你能夠在藝術道路上繼承我的衣缽。

藍之姬

2011年3月28日

簽名旁邊畫了一朵疑似“長在泥巴裏的樹開出來的花”。

我繼續在原地一半火焰一半海水地震驚,一邊震驚一邊想謝冉雖然不靠譜,但人還是很真誠很厚道,每本都寫這麽長其實也挺不容易。接著我翻到第二本,就看見裏麵格外醒目一行大字:贈言同上。藍之姬,3-28。

為表示謝冉時間緊張需要抓緊一分一秒進行藝術創作,同時也為了擺譜,簽售會持續了1個小時匆匆結束。

我看見有一兩個排在後麵的少女露出了憂傷的神色,湊近了對謝冉說:“那些少女讀者排了挺長的隊,不如我分兩本給她們吧。”

謝冉拽著我昂首挺胸地邁步出去,一出去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說:“分你個頭,剩下的都是托。”

我疑惑地說:“啊?”

謝冉挺鄭重地和我說:“張揚,我那書的讀者都是有點社會經驗,人生比較慘淡的,比如像你應該會挺有共鳴。那些少女悟不到個中酸甜,純粹是來打醬油的,擺完譜我們看好就撤。”

我突然有點好奇了:“你這書寫的是什麽啊?”

謝冉回憶了一下說:“寫的是一個苦情少女,在地震裏死了爹死了媽,愛上了一個豪門之後,因為家庭關係不得嫁入豪門,努力奮鬥了十年,把那豪門整垮了,最後一個人寂寂地老去。”

我覺得謝冉女主的人生實在是太慘淡了以至於苦情段數不高的我實在悟不透個中酸甜。

可是謝冉一談起她的作品就兩眼放光,把我拉到附近的一間咖啡屋,打算和我聊聊她這本《這些年我一塌糊塗》的人設情節構思還有其中反應的社會現實與複雜人性。並且談了一下她未來三年的創作計劃,明年完成一本《這些年你一塌糊塗》,後年完成一本《這些年我們一塊一塌糊塗》。

我表示讚同,建議她在三年之後出一本藍之姬文集,名字就叫《你塌我塌他也塌,蹦踏踏蹦踏踏,蹦踏》。

我這個文集的提議讓她熱血沸騰,沸騰完了之後謝冉說:“我給你簽的第一本,你就送給謝君昊吧。他馬上過生日了,我計劃是他每年生日的時候送他一本我的書。張揚,就下個禮拜三,正好我也在上海,就在他的房子裏一塊吃頓飯吧。”

我說:“具體看他安排吧,說不定要和哥們朋友一塊聚呢。”

謝冉有點憂愁地說:“這小子沒幾年就要奔四了,哥們靠邊站,早點和你封山育林才是正道。”

我張開口直愣愣地看了她半天,對謝冉的文化造詣俯首稱臣,仰慕得都要哭了。

回家的道上,我接了周子良一個電話:“張揚,下禮拜你得回來吧,東來順訂了個包間,吃完飯去唱夜場。林佑也要走了,順帶歡送他。”

我問:“他要去哪啊?”

“好像是個英國的交換項目吧,你不知道?”

我頓了頓說:“不太清楚。”

林佑和謝君昊的生日就差了一天。

我回頭數了一遍,還真沒送過什麽像樣的生日禮物給林佑。

高一那時候零花錢特別少,那時候流行十字繡,我的很多女同學整日整夜地像織女學習。那年林佑生日,我和羅依然逛了一圈禮品店,最後打算兩人搭夥湊錢買一套十字繡。為了體現誠意,我倆選了一幅巨大的十字繡,繡完就是一片錦繡山河波瀾壯闊,特別適合拿個框裱起來掛在客廳裏,驅鬼鎮宅祥瑞禦免。

我和羅依然商量好,就我先繡一半,她再繡一半。

每天下了晚自習,我就點著台燈開始繡;房間外頭隻要一有動靜,立馬把一切針線揣抽屜裏,撐著腦袋寫作業。

時間太緊迫,那片山河太壯麗,以至於到了林佑生日前一天,我才繡了兩朵牡丹花和巴掌大的一塊浮雲。

要把剩下的部分給羅依然繼續繡,我覺得她可能會憂傷到哭泣。

當下我做了個補救辦法,把沒繡完的格麵全剪了,第二天拿著那兩朵牡丹花和浮雲鄭重地贈予林佑,並且祝福他十七歲生日快樂花開花落,雲卷雲舒。

那天周子良盯著這塊十字繡看了半天,抬起頭來問我:“這玩意兒是你從窗簾上剪下來的麽?”

我默默地和羅依然對視了一眼,憂傷到想抽死周子良。

一晃過去了這麽多年,那朵牡丹花就這麽開著開著然後謝了。

林佑生日那天,我在家打掃衛生。

穿著拖鞋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聽見“哢嚓哢嚓”的聲音。我在灶台上反反複複地擦啊擦,上麵的油漬怎麽也去不掉。想了一刻鍾之後,我打算步行去家樂福買瓶威猛先生。

走著走著,羅依然突然給我來電話,“張揚,你怎麽沒來?”

我力氣不夠,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你和林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深吸了口氣說:“我去買瓶威猛先生。”

羅依然說:“話說明白,怎麽了你倆?”

我說:“分手了。”

羅依然那邊突然沒聲了,她好像把電話撂下來,背景很吵,好像有人在勸說少喝點,一會勸周子良,一會勸林佑,混亂不堪。

街上的車輛來來往往,路燈紅黃綠變著顏色,路人提著菜行色匆匆地往家裏走。

家樂福店慶在搞活動,外頭聚了不少人。我擠進去,拿了兩瓶威猛先生,再提了箱牛奶費力地擠出來。

走到小區樓下,電梯燈滅著,停電了。

我再拎著牛奶去找物業,物業小姐說:“樓下的告示都貼了一個多星期了,電路檢修,你那一棟輪到晚上7點到11點停電。”

我說:“不是吧,我住23樓,你讓我爬上去麽?”

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說:“那就到11點再上去吧,我這邊要下班了。”

我就坐在小區裏,手邊擱了箱牛奶,一分鍾一分鍾數著時間過去。

天色已經暗得不像話。

一晚上沒人給我打電話,我拿起手機一條一條地翻名片夾,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打個電話過去聊幾句。

這四個小時裏我一直在想。想想中學,想想大學,想想我做過的那些裝X的事。

初中的時候流行複讀機,那時候我走哪都帶上那個碩大的複讀機和一包磁帶,插上耳機聽聽周傑倫的歌,覺得很牛X。

再後來開始看小說,什麽《朝花夕拾》什麽《雷雨》都好像不足以彰顯牛X,一邊看盜版的《流星雨》一邊傷春悲秋才覺得自己段數太不一樣了,太有文化了。

高中開始寫日記,滿篇都是明媚憂傷,文藝詠歎調地記錄類似於“我的媽媽愛打麻將於是我是在困難中生活,我可能要離家出走去那遙遠的地方。灰藍灰藍的天空下,飛過一群不知去往何處的烏鴉”的心情。

晚自習下課之後,和羅依然並排躺在操場上,憂傷地望著蒼穹,心想那個大學它怎麽就那麽難考。

大學的時候找工作,看見別人拿的薪水眼紅得淚流滿麵,最後還要掃一眼說“我最想過的生活是背個包,徒步環遊世界,跟錢搭不上半點邊兒”。

裝著裝著,我們就長大了。回過頭去看,當年那些牛X的事,怎麽看怎麽傻X。

其實到現在我也經常裝X,你們可能會說張揚你這人怎麽活得這麽不灑脫啊。

我要真能想明白這事,我早皈依佛門,普渡泱泱眾生去了,還用得著在這感受裝X未遂被人罵成傻X的快感嗎?

八點半的時候,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她說:“張揚,你在上海過得開心嗎?實在不行就回成都吧,我真後悔沒再生一個,可以擱一個在身邊。就這麽一個閨女,還看不著摸不著,我養了你這麽多年,怎麽想怎麽虧。”

我說:“媽媽,當初你不是怎麽說的吧。你說不把我整去大城市,不足以給老張家光宗耀祖,對不起八輩列祖列宗啊。”

我媽說:“可我擔心你啊。你小時候坐在我自行車後頭,都能半道上掉下去在大馬路中間哭。”

我安慰她說:“媽媽你放心吧,我在這邊特別好。上海人民都是活雷鋒,我那天把錢包掉公交車上,那個售票員還一路送貨上門了。”

我媽說:“好就行,那個電視劇到時間了,回頭和你說。”

我笑笑說:“趕緊的,別讓我爸把電視搶了。”

掛了電話,你們看,我好像又裝了一回。

快十點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林佑的電話。

我想接電話的時候,一聲提示音之後,手機沒電了。我有點無奈,隻能把那箱牛奶拆開來,抬頭對著月亮開始喝牛奶,喝完一包之後,我對著月亮說:“……張揚你別再把臉對著月亮了,月亮它會月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