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馬鹿箐水魔 (2)
麵對齊嶽山,前頭兩例又成了小菜。這座齊嶽山隧道,全長十多公裏。中鐵十二局從隧道進口開挖,中鐵十五局從隧道出口開挖,兩家各自承擔一半裏程。平時各挖各的,相隔於高山兩側。兩支鐵軍,全是鐵道兵底子,現在誰和誰也不照麵,累死不相往來,按照精確設計,將在兩年後進行一場洞中大會師。設想非常好,實際怎麽樣?我們先說出口一邊的鐵十五局。這個局拚上了血本,在大山裏苦戰4年,花銷1個億,硬是沒有完成任務!前前後後,該局調兵遣將,含淚調換了12任指揮長!最後剩下不足400米,精疲力竭,承認這是一場失敗了的戰爭,實在啃不動這塊骨頭了。進口那邊的鐵十二局,奉命從山嶺那邊翻過來,接過十五局的交接棒,打起戰旗接著幹。到現在幹了5年多,還剩200多米,尚且不能貫通。
十二局項目指揮長,名叫董裕國,是山西萬榮人,與他配合的項目黨支部書記,名叫趙海山,也是山西長治人。兩位老鐵道兵,見到我這個山西老鄉,取出汾酒幹了兩瓶,最後說:兄弟啊,我們連續5個春節沒有回過老家了!驚聞此言,百感交集,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而敗走麥城的鐵十五局最後一任指揮長,名叫許建賦,是1963年生人,指揮部設在川鄂交界處有名的謀道鎮,我和他在半年前同樣喝過酒。許建賦曾說,我們十五局更換了十幾個指揮長,最後輪到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因為我自己就是鐵十五局的總工程師,我還能推給誰呢?所以我隻有背水一戰。我們已經幹通了幾千米,現在撤下去,那真是不甘心啊!可歎半年以後,即2008年的11月間,許建賦先生還是撤離而去了。我在想,身材高大的許建賦總工程師,該怎樣去接受這樣一次人生挫敗呢?當時我去了兩局交接現場,說實話,作為一名男子漢,我都不好意思見到他……
就是這個洞,說來怕你不信,先後前來參與製定作戰方案的國家工程院士,達到13位。並且,由院士們親自主持,專門在北京、武漢、宜昌、恩施、萬州、重慶舉行過多次研討論證會。最高段位,頂級陣容,在中國各項大型工程中,是前所未有的。什麽樣的一個洞,需要13位國家級院士和兩大工程局強將上陣呢?然而,從2004年開工,到如今的2009年12月底,還是沒有打通它!
中鐵建公司的專家們感慨萬千,他們對我說:老趙啊,你知道我們一個公司,一年要打通多少隧道?我表示不清楚,於是一位老總告訴我:我們一年要打通隧道1000多公裏!而這座齊嶽山,一條洞才10多公裏,如今打了五年半,還是個打不通。2008年,十五局披星戴月,全年隻挖了9米深,這事兒該怎麽說呢?
好在,進口方麵,屬於鐵十二局董裕國老總的標段,已經完成了。讓我們做一個簡略的統計:在這段正洞和平行導洞掘進到將近4000米時,董裕國和他的將士們即遭遇到溶洞110個,其中富水溶洞將近40個,每一次遇到動水溶腔,都要同樣開挖上千米的泄水導槽,每次開挖需要好幾個月;在前三年當中,他們遭遇到40多次突泥突水,大災5次,很小的搶險都要持續好些天,甚至一兩個月。在掘進工作麵上,人們常年備存著近百件救生衣、救生圈,有1萬多條防水編織袋,還有特製的皮劃艇。
隧道中,可怕的天坑地縫星羅棋布,需要穿通的地質斷層達到12個,穿越較大暗河5條;每天的正常湧水量,小則20萬立方米,大的超過70萬立方米。董裕國他們曾在洞中遭遇一處深潭,每日導排出水幾十萬立方米,仍不見效果。於是,施工者乘著皮劃艇,要探一探這深潭底細,結果,向潭中施放鋼絲繩,居然放到530米長度,仍不見底,真是太可怕了。最後,不得不興建一座洞中鋼橋,跨潭前進。施工中為使某些溶腔積水順利放掉,他們曾經多次采用弱炮紋震的辦法,震落突水突泥——幾炮過後,巨大的泥浪滾滾而下,其中衝下一塊石頭,直徑超過3米!又曾經,已經成洞的1700多米隧道,被泥水一舉淹掉1350米,組織水泵抽水根本不可能抽幹,還要為這些積水開挖引流河道才行。每次搶險,總有十多名敢死隊員累昏過去……
我寫到這裏,讀者讀到這裏,不由得會問出這樣的話:這一座座危險山峰,特別是齊嶽山,可不可以繞過去呢?在我請教了專家以後才知道,繞是繞不過去的。齊嶽山連綿數百公裏,橫貫於川鄂邊境,大山兩麵,一麵是恩施州利川市,一麵是重慶市萬州區,你不可能把一個個火車站修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去,這是其一;其二,高標準的新型鐵路不能有太多彎道,否則火車就跑不快,要盡量裁彎取直;其三,新型鐵路對坡度的要求也很嚴格,每1公裏鐵路,爬坡不能超過18米的高度,即不能超過1000∶18這個比例。鐵路遇到大山,隻能照直穿越,不能爬到半山腰穿越。而修建公路則多有不同,公路坡度在必要時可以達到1000∶70,並不罕見。綜合以上因素,宜萬鐵路很難規避所有風險。另外,宜萬鐵路沿線也不具備逐級緩起的高坡地勢,因而爬坡時很難選擇明線,隻好鑽山鑿洞,跨越深溝,穿越峻嶺,別無良策。如果選線一味走高,你想,處在低窪處的城鄉人民,也無法登上高不可攀的火車站呀!
原來如此。
同時,原先的設計造價,也不允許進一步加大投資。前頭說過,宜萬鐵路的平均造價,已經是全國第一了。
舉了三個例子。是的,我們隻是順手舉了三個例子。
宜萬鐵路工地上,慘痛的事故,巨大的犧牲,便是這麽來的。
馬鹿箐第一批死難者
齊嶽山那邊,鐵十二局的董裕國與鐵十五局的許建賦,麵對巨大風險,日夜在刀尖上闖生活。生怕出事故,生怕災難危及人的生命。其他上百條隧道的工程指揮者們,同樣度日如年。他們說:這座大山上,到處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宏大裂縫,一下雨,各路洪水便從山嶺的縫隙裏漏入豆腐般的山體,然後整個山體浸泡於水中,壓強很大。這些水到處亂竄,一旦竄破隧道石壁,便會噴湧而出,吞噬生命,摧毀設備,令人防不勝防。
因此上,這些工程老總們,半夜睡覺生出“兩怕”,一怕手機電話響鈴,鈴聲響於半夜,說明發生了非常情況,再堅強的心髒都受不了。二怕夜來風雨聲,隻要聽到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便知道近些日子又不好過,今晚再也難合眼。雨打芭蕉一聲聲,如同鞭子抽人一陣陣,耿耿難眠。
早在北京時,就聽說宜萬鐵路上,有個隧道叫做馬鹿箐,然而這哪裏是什麽鹿,分明是一頭猛虎張著血盆大口,要吃人。洋派的比喻會說,那是一隻凶險的潘多拉魔盒。
2006年1月21日上午,山區十分晴朗。中鐵十一局五公司何建平、張西成、柯玉慶、黃登成等8名工人,正在馬鹿箐隧道深處施工。洞底,距離隧道口縱深3公裏處,突然,猛虎咆哮,魔盒打開,巨大突水在隧道深處“爆破”。山體溶洞中無數泥水,向著掌子麵衝擊,引發巷道垮塌下來。這種垮塌非常恐怖,它不僅在洞內肆意翻騰,還產生了一種巨大的“虹吸”現象,使得山體外部也會山搖地動,日月無光,發出震耳的轟響。電閃雷鳴間,讓方圓十幾裏地的百姓們,都會感到驚駭,天突然黑陰下來,大地劇烈地搖動,幾百米範圍內的民房被無端摧毀,仿佛8級地震轟然來臨。
洞中。何建平、張西成等8名工人正要到工作麵出渣。塌方突然爆發,四周響起可怕的轟鳴聲,氣流在巷道裏形成“龍卷風”,挾裹著沙石向外噴,同時追趕著另外幾位工友向外狂跑。這些工友們大喊著,迎頭與何建平他們撞上。何建平是一名頗有經驗的工程隊副隊長,他說他幾年前在內昆鐵路線上修隧道,經曆過類似的塌方事故,隻是比這裏規模小些。現在,一秒鍾都不敢耽擱,何建平急中生智,一邊奮身跳上了黃婭駕駛的電瓶礦車,一邊疾呼大夥兒趕快上車啊!說時遲那時快,當工人們飛身跳上礦車時,巷道裏滾滾泥石已經追奔而至。
何建平一把從司機黃婭手中奪過車鑰匙,開起礦車向隧道口衝刺。隻見電瓶車拉著弟兄們向外跑,汙泥濁水在身後追,一下子,泥水漫過車身,湧到了工人們的脖頸前;一下子,旁邊的橫洞又分流了泥水,礦車繼續突圍向前!啊,隧道口,巨大泥浪和生命礦車幾乎同時噴射而出!這群“泥猴們”被衝到遠處,在喘息中回頭一看,隻見泥浪裏又噴出兩個活人來——這是距巷道口1700米深處的兩個工人,提早憑借雙腿拚命往外跑,萬幸沒有倒在中途;緊接著,更多的泥浪咆哮而出,竟已絕無了活著的生命!泥浪力量無比巨大,將一台幾十噸重的挖掘機裹推著、翻滾著,衝到了百米之外山穀中,就像翻動一隻小火柴盒子。
一場突泥突水,在短短的15分鍾之內,淹沒了將近3000米大隧道,馬鹿箐隧道被完全封閉。
緊急查點人數得知,有11名優秀工友陷落在大地深處了,他們不能生還,他們為宜萬鐵路犧牲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