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衝破層層壁壘 (1)

鐵路辦新來的土家人

2003年元旦切切到來,土家人的新臘肉尚未熏好。

宜萬鐵路確立為國家重點項目,已有半年光景,要爭取工程早上馬,就必須發動最後衝刺。新任州委書記湯濤,年輕的州長周先旺,加上四大班子成員們,一個年度工作總目標,就是要在自治州成立二十周年大慶期間,隆重舉行宜萬鐵路開工典禮。如果開工典禮落實不了,就等於州慶活動很不成功——空空洞洞沒味道,臘肉不如往年香,各級領導不滿意,全州百姓不滿意。

跑騰工程立項,恩施人沒有被動等待;推動工程開工,又豈敢絲毫放鬆?而落實開工絕不比爭取立項容易,向一道道壁壘般的“衙門”高牆發起衝鋒,工作將更加艱難具體。在許多地方,工程立項之後,最終沒有上馬,反而流產了,並不是什麽稀罕事。可憐天下盼路人,還要跑斷腿。偏在這時,原先本州最英勇的鐵路戰將們,麵臨著種種人生變動。原先的副州長徐靜黎,是個中堅人物,即將調往武漢,回到省裏工作;另一位老主任劉吉錄,勞頓半生建樹多,現在也要放下指揮旗,交班休息。宜萬鐵路促開工,急需一代新土人。

知人善任,偉業始成。當此緊要關頭,一位讀者尚且陌生的土家族幹部,名叫周昌發,接替了徐靜黎、劉吉錄的未竟職責,肩起了推進宜萬鐵路開工的重擔。

把這副重擔交給周昌發,事出有因。他本是恩施州宣恩縣一位縣委常委,分管工業的副縣長。宣恩縣有個“生命工程”,叫洞坪電站,是該縣“水電強縣”構想中第一大項目。電站總投資8億多元,當時在恩施州尚屬先例,因而引得上下矚目。洞坪電站與恩施鐵路兩大項目,曾經雙雙在1993年前後踏上漫漫申辦之路,又雙雙在2002年開雲破霧同時取得突破:洞坪電站開工上馬之日,正是宜萬鐵路國家立項之時。而周昌發,則是推動洞坪電站變圖紙為現實的關鍵功臣之一。這位周副縣長中等身材,圓乎臉,分明一個普通人。但是他具備一個顯著特色,就是愛鑽研新理論,吃得了農家苦。這兩條合並於一身,是改革年代新型人物的共同素質。

你放眼望去,30年來,在政壇文壇理論界科學界,凡是“可持續”之佼佼者,十有是這樣的人,愛思考,能行動。事實上,少數在市場經濟大搏殺當中真正站穩了腳跟的豪商,也是這樣的人。這其中暗含著思想方法的先進性與紮實無怨的操作性;進而言之,西方社會的個人價值觀與中國社會的傳統榮辱觀融為一體,既要認準方向,還能處處務實,決不輕言放棄;他們可以獨立思考,也可以群體合作。——周昌發可以為縣政府迅速起草指導性的文件報告,也可以立即彎下腰來,幫北京武漢的關鍵人物往高樓扛煤氣罐,上幼兒園接孩子,跑幾十公裏以外去看望一個人。真正的高端決策者不一定需要你這樣做,但決策者的周邊人,很可能喜歡你這麽做;主官本人不一定需要你這樣做,而主官的親屬們喜歡你這麽做。城市享樂的年輕人很少這麽做,山鄉吃苦的周昌發常常這麽做。

2002年7月17日,周昌發從北京奔波水電站疲憊歸來。先飛到宜昌三峽機場,再轉機飛恩施。未料恩施狂風暴雨,小飛機不能降落,因而飛返宜昌,要等天氣轉晴後再飛。適逢縣裏一大堆事情亟待處理,周昌發不願這樣盲目等待,便在宜昌借了一輛小車,風雨兼程往回趕。讀者早已知曉恩施山區道路狀況,坡陡彎急,山大溝深,風雨暗夜,險情頻發,外鄉司機,如入虎口!待此車縱深山嶺之後,急彎處衝來一輛大車,司機躲閃不及,又怕墜入深淵,但聽轟隆一聲巨響,兩車相撞,周昌發當場昏死過去。他頭部裂開巨大口子,血流如注。另外兩名幹部雙雙身負重傷,血浸公文包。三人在搶救中萬幸留下了性命,那位宜昌司機卻再也沒有醒來。

周昌發頭上一連縫了28針,仿佛象征他經年奔忙洞坪電站,闖過了28道難關。

“土家人跑路拿命換”,這不是一個泛泛形容,而是一種實際情況。

那時,周昌發頭上裹著繃帶,五官腫得像麵包,嘴也張不開,還感慨地說:咱山裏通了火車就好啦!誰能想到,當他出了醫院,去掉繃帶,臉部消了腫,頭上重新長出黑發的時候,他真的奉調來到恩施鐵路辦工作。

2003年元旦,州領導與周昌發正式談話,先問他,傷好啦吧?周說傷好啦,領導說,傷好了就好,為了大山裏早日通火車,你上鐵路辦接著幹吧!

周昌發聞言,情不自禁地摸著自己的腦袋,頭發濃密了,傷疤隱隱作痛,誰的傷痛誰知道。領導說:洞坪電站幹得好,現在上馬了,你也活過來了,可是宜萬鐵路啥時候上馬?《國際歌》唱得好,說趁熱打鐵才能成功啊!

周昌發沒有話說。工程立項之難,上下珍惜之深,他最有體會。立項不開工,等於吊半空;立項不上馬,等於汗白灑。不定哪天,好菜涼啦,好事兒黃啦。這其中變數太多。想當年,“三線”鐵路工程早就在那裏立了項,這段路的模型都在大會堂展示了,最後也沒能開工上馬!這不,聽說北京方麵熱議機構改革,風聲日緊,真令人擔心啊……

周昌發前往熱火朝天的洞坪水電工地,眼睛酸澀,默默地轉了一圈。他告別宣恩古縣,來到恩施大城,出任州計委副主任,主持鐵路辦工作。老主任劉吉錄留任顧問,劉與周緊緊握手,把深切希望寄托給後來人。

劉吉錄與周昌發,兩人少不得一場細致交接。那麽,用什麽方式交接?到底怎樣進行交接?這是尋常讀者們猜想不出來的。一般講,前任後任交接工作,無非是機關開會大夥見麵,各個科室談談話,大小宴會舉舉杯,好言善語講上一筐,也就差不多了。而恩施鐵路辦新老交接,卻遠遠不是這樣。行道不同了,情況變化了,交接方式亦需隨之變化。

隻見老主任劉吉錄、鐵路辦老人廖宗珩、餘治清,加上周昌發等人,大夥兒打起行裝來,登上汽車、輪船、飛機、火車,向著省城武漢,向著北京城裏一大串部委辦,出發了。宜萬鐵路的成功秘籍就珍藏在這些地方,隻有這些地方才是上馬宜萬鐵路的真正“資源”所在。你必須順乎於中國國情,除非你不想做事情。

人治社會,公有機關,新老交替,關鍵時刻,“資源”極易流失。老關係、老感情、老項目、老領導,必須一一介紹。前任後任穩妥交接,極盡禮數,始能諸事照著老路行,芝麻開花節節高;如果做不好這項工作,情況立生變故。生客進衙門,哪有熱臉迎?你說你的事兒,我辦我的公,末了給你一句:剛才你說什麽事?

噢,你們重新寫個報告來吧。

好,有消息我們通知你們吧。

對,我一定向上麵反映反映。

哈,有機會我們一定去看看。

唉,你們應該找誰誰批一下嘛。

啥,吃個飯?下次吧下次,今晚有約了。

在北京,多少人,提著豬頭找不著廟門。

等你跑了一年整,唉,新換首長把令行,隻好明年看行情,爾等重新找捷徑……

有人寫書,名《駐京辦主任》,自會有人買來讀,從書裏學點鬼門道兒吧。雙軌製並行於世,公的權,私的錢,權錢交易兩不欠。扯得遠了……

平心而論,宜萬鐵路辦立項,年年呼喚聲聲急,確是上下公對公,確無交易在其中。隻有一種老派的情感投資,實是一種珍貴的力量維係,遠山的人們最愛惜這種力量。隻有老關係、老朋友、老首長才知曉偏山一隅的真實景況,才比較了解這條路前前後後的立項過程,才比較懂得貧困山鄉的人心渴盼,因而才能一定程度地分解你的苦衷,一定程度地多替下麵人著想。你帶去一點兒山茶,一點兒粗糧,一點兒土特產,一點兒允許報賬的小禮品,不過就這麽點兒東西,也隻有老朋友才稀罕,看重的是一份兒深厚感情。你到部委辦大門口,填了進門單子,隻有老朋友才會下樓接你。京城裏這種難得的老友,資源寶貴,為數不多,你太行山人,湘鄂西人,沂蒙山人,陝甘寧人,一切老少邊窮地區的人,怎敢輕易丟失?

老人劉吉錄,新人周昌發,就是手牽手走到這些老關係麵前,進行一次次誠懇交接的。他們見過了武漢的省鐵路辦、鐵四院、省計委多位負責人;進而見過了北京的鐵道部某某司、工程管理中心、國務院辦公廳、國家計委、中谘公司等等相關首長。——是公共事,有摯友情。

此次千裏出動大交接,還是順利的。周昌發那張黝黑的圓盤臉,十分自然地流露出一種憨厚與本分,敦敦實實的身段,精練謙虛的談吐,衍生出一片親和可信的氣氛來。他性情深處無疑是聰明幽默的,但他卻不像有些商務來客那樣,精明外露,鮮明。他不會讓你感到為難,你卻已經在為他做很難的事情了。

我跟他開玩笑:周昌發?周潤發是你哥還是你弟?

他便憨笑道:哦,潤發呀,我們不是親的,走動少些。

我閑聊著:剛接班那時,壓力很大哩。

他說:壓力肯定有,也會體現在數字上。你看,原先我們跑水電,是8個億的項目,不小了吧?而現在上宜萬路,最少投資200個億,從量變到質變,壓力自然增大,工作方法也會變化。但從根本上講,在中國跑項目,情是一樣的,理是一樣的,規律也是一樣的。

話說得頗隨意。我從這些話語中感悟到一種靈通進取的上升感,而不是喘不過氣來的苦難感,這很不一樣。但是,真正采訪周昌發卻有些困難,他反複推辭,說他個人在這條鐵路上的作用可以不談,反複讓我去采訪其他老同誌,去采訪施工者,去采訪州縣領導和土家百姓,說隻要修通這條路,就是唯一心願……

這一次,劉吉錄和周昌發,還有廖宗珩、餘治清,他們一口氣在外麵跑了二十多天,該見的人都見了,該說的話都說了,該走的道兒都走了,諸長官的聯係方法有了,與在京鄉黨的“內線”關係也接上頭了。再往後,就輪到周昌發獨當一麵“耍單幫”了。

新年臘肉熏好沒有?還得再等等。

州長見溫胡

又要說到北京“兩會”。本書一開頭就說“兩會”,中間說了好幾次,一直說到現在。這是因為,山裏人要見大首長,想講事兒,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依靠“兩會”機緣。這是第幾次了?土家女代表向興平於1995年懇請過;2000年州長郭大孝向李鵬含淚陳情;2001年郭大孝再次向、吳儀進言;2002年對湖北代表明確表態支持。一連4次,都發生在全國人大會議分組座談中。到2003年,宜萬路急盼開工,恩施人還得抓“兩會”,算作第五回吧。

3月6日,機會來了。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在農業部領導陪同下,前來湖北代表團參加討論。恩施州年僅40歲的新州長周先旺,是繼郭大孝之後的新“土王”。他在會前已和州委書記湯濤商量出一個重點,就是要毫不猶豫地把握機會,向匯報宜萬鐵路準備情況,表達全州人民盼望工程上馬的急迫心情。今天,周先旺的匯報語言精練,表達準確,效果很好,當下吸引了的注意力。

接下來,向這位新州長親切問話:你這個州長很年輕啊,一個自治州,擔子可不輕喲!

周先旺腦子相當好,急忙謝過總理關心,又說:總理,央視報道除夕夜,您到遼寧阜新煤礦,深入720米井下看望工人,和礦工一起過年吃餃子,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

謙虛地揮揮手,周先旺趁勢把話題轉回自家:總理到過全國很多地方,可是您還沒時間來過我們自治州。也許您對我們那裏還不熟悉,其實我們恩施卻和您有很大關係呢。

:哦?是這樣嗎?

周先旺從容不迫:我們不會忘記九八年大抗洪,當時您六下荊江坐鎮指揮。特別是8月下旬,荊江到了是否分洪的最危急關頭。您經過親自調查後,審時度勢,在最關鍵時刻作出了“不分洪,頂過去”的正確決策,保住了分洪區人民免遭滅頂之災。當時為了減輕荊江壓力,我們在長江上遊恩施境內的清江大壩上,堅決配合下遊決策,冒險超水位蓄洪錯峰,明顯地減緩了荊江水位的繼續上漲。為確保“不分洪,頂過去”,在您的指揮下,我們恩施人也做了大量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