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 子

今天,是2009年3月10日,北京城裏又開“兩會”,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們正在熱烈討論當中。其中一項命題,是說中國鐵路建設曆經百年滄桑,而今再次麵臨巨大挑戰。一位年輕代表發言——他尚未學會在重要場合也使用獨家話語,因而沿用官方的、書麵的、冗長的、鬱悶的句式這樣說:“我國鐵路沒有經曆先於國家工業化超越發展的曆史階段,其運輸能力的增長仍基本落後於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需要,與國民經濟尚未形成開放式有機互動的協調關係。”這話的意思也還明白,就是不精彩。相形之下,另一位資深老代表發言,則讓人印象深刻,他說:“誰不清楚,咱們國家960萬平方公裏,13億人口,經濟總量早就達到12萬億嘛,但是,”他特意停頓一下,以引起聽眾關注,“但是,全國鐵路網的密度,每平方公裏不到一公裏,還不足印度的一半哩!”這位老者舉例印度,讓你驚異:難道我們不如印度嗎?進而你就產生出聯想來:那麽我們比美國比日本比歐洲各國,差距一定更大。

中國與印度,都曾是以古老農耕經濟為主體的人口大國,相似處甚多。此前一周,我與一撥朋友剛從印度歸來,就直觀印象看,印度的公路鐵路管理,遠不及今日中國。在距離新德裏大約二百公裏的兩個城市附近,但見鐵道線上,陳舊的老式蒸汽機車竟然隨意在半道兒停下,當即躥出來一股子旅客,四散而去;又從道邊吉普賽人的營地,跑上去另一批旅客,顯得毫無章法。這裏並非車站呀。另有一列火車更讓人目瞪口呆,從車頭起,到車廂頂部,以及兩側車窗車門處,凡是能扒住人的地方,全部是人。遠遠望去,就是一條蠕動著的巨大毛毛蟲!真是世界奇觀,讓人開眼了。即使在中國“文革”初期,突發紅衛兵大串聯,也到不了這般地步。這兩個城市,一個叫滿達瓦,一個叫齋浦爾,規模要比孟買小些。

反過來看,我們每到“春運”時節,鐵路壓力驟增,其情其景其緊張程度,也達到了世界之最,足以令人發怵,鐵路重負不堪回首。攝影家袁學軍、周國強的作品,展示了這樣的人間奇觀。

“兩會”上,一說這類話題,代表們就紛紛呼籲起來,發言一個接一個。有電腦的敲電腦,沒電腦的做筆記。方才那位老代表鄭重發言,其實頭兩年就說過好幾遍了。

就在“兩會”代表們將自身榮譽和祖國憂思交織一處,紛紛踴躍發言之際,遙望大西南,中國鐵路建設大軍當中最精銳的多支部隊,正在一條集百年憂患於一身的恐怖路段,發動集團衝鋒。這條路,中國鐵路之父——詹天佑先生拚死沒有打通,偉大的孫中山先生沒有打通,國民黨政府沒有打通,戰無不勝的也沒有打通,鄧小平時代還沒有打通,改革開放三十年,直到我寫這部書,還是沒有通!誰能想到,中國人民在這條僅有三百多公裏的鐵路線上,前赴後繼,竟然做出了如此持久之犧牲。中國鐵路要實現現代化,何其艱難。

這是一條什麽樣的路?

我們為什麽曆經百年不放棄它?

我們為什麽曆經百年打不通它?

這條鐵路線,就是滬漢蓉大通道的咽喉地段,叫做“宜萬線”。從晚清時代,詹天佑先生領軍打下第一個木樁,它就叫做“宜萬段”。即從長江中遊的湖北宜昌,經過鄂西南恩施地區,到長江上遊的重慶萬州,故稱宜萬線。

宜萬鐵路建設總指揮部,是國家鐵道部繼建成青藏鐵路之後,唯一的鐵道部直屬指揮部。其總指揮叫張梅,常務副總指揮叫朱鵬飛,都曾是修建青藏鐵路的主將,也是鐵道部工程管理中心的主任和副主任。前頭說過,有中國最精銳的鐵路軍團集中在此,展開了百年風雲之最後決戰。而這一戰,全軍已經拚殺了整整六年,竟然還沒有奪取最後勝利。其工程之艱巨,令人浩歎:宜萬鐵路設計長度不過377公裏。工程從宜昌起,先建造大橋向南,跨過大江,然後梯次進入鄂西山地即武陵山區。一路蜿蜒西進,群峰疊巒,山奇大,溝奇深,幾無一處平坦。

全線需要修建鐵路橋梁253座,長達58公裏,打通隧道159座計220公裏,就是說,橋與洞相加的總長度占宜萬線全路三分之二以上即74%;這在世界鐵路幹線上,是從未有過的。西進約一半時,便要穿過湘鄂西之重鎮恩施地段,今為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史上封閉,皆因山高水險。而此地山川原始險峻,山有多高則水有多高,山有多大則水有多大。山嶺之中,暗河激流,不知走向,溶腔溶洞,比比皆是,若談風景自是極佳。我們曾經進入利川市一個“騰龍洞”,洞中縱深好幾十裏地,可供直升機往複。CCTV凡事誇張,諸導演竟在洞內天然舞台上,排練了一台大型歌舞劇,令人叫絕。但是,要說穿山鑿洞過火車,施工難度必成世界第一,如同在吸飽了水的海綿體上要穿一個幹燥的長洞,難乎其難。我們還進過另一處隧道參觀,萬沒想到在隧道半途,遇到深澗,還要架設洞中鐵路橋,簡直不可思議。

六載春秋,建設者們一邊鑿洞,一邊擔心,向前半米處,是不是正奔湧著一條滾滾河流?那成千上萬立方的冰冷洪濤,瞬間奔騰而出,吞噬生命,毀壞工程,竟是常見。凡此事故發生,則比煤礦中的透水災難還要嚴重百倍。六年來,眾多犧牲者們多為其害。

在朱鵬飛老總的電腦前,我們看到了洞中“探頭”拍攝的場景:十多個工友,剛剛從工作平台上撤下來,不過30秒鍾,一股強大洪波無端破壁而出,一下子就灌滿了施工巷道,大水追趕生命奔跑!目擊此情此景,心知這絕非好萊塢災難大片,而是中國西南鐵路線上最具體又最真實的施工錄像。到吃飯時,我一端起碗,就想到了一群中國工人在逃命,那是我的同胞。他們跌倒了,爬起來又跑,大水追趕他們,像一群野獸在追趕在咆哮,要吃人。如果不是撤離及時跑得飛快,現在,他們又在哪裏吃這碗飯呢?

讀者會問,艱險已達極致,我們不修這條路行不行?回答是,一定要修!這是從中國最發達的東部地區,從上海出發西貫中部地區,通過大武漢,直達大西南,接通成渝線,最短捷的一條路線,是沿江而上的滬、漢、渝、蓉大通道,是國家鐵路規劃網“八橫八縱”的一橫,其戰略地位極端重要。從上海經武漢經重慶到成都,好幾個巨大城市之間,可以朝發夕至。不需要再繞行很遠。中途,還有宜昌還有三峽大壩。更緊要的是,整個武陵山區,湘鄂西數千萬中華百姓,三十多個民族,要脫貧致富,離不開這條路。在武陵山區,在湘、鄂、渝、黔、桂五省市結合部,內中僅有一座長江上的巴東港口,卻沒有一座中心城市,上武漢,下長沙,走重慶,去貴陽,到南寧,近則跋涉三百多公裏,遠則輾轉七百多公裏,外部投資進不來,山中有寶出不去。怎麽辦?四麵八方發達了,中西結合部卻要塌陷下去嗎?

2007年春季,我參加由中國作家協會《民族文學》主編葉梅女士發起的“宜萬鐵路多民族采風團”,開始接近這山這路,得以接觸眾多工程將士。後來斷斷續續跟蹤采訪,慢慢深入進去。葉梅主編是恩施土家族著名作家,她和恩施州鐵路辦周昌發先生,還有多位州、縣首腦,都對我的工作給予極誠摯幫助。大家認為,從這條路上,可以看到中國鐵路百年曆史的一個側麵,也是中國人在現代化道路上不懈探索的一段縮寫。其路不長,卻給我們帶來了沉重思考。

因此而有這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