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企業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 (1)

“一個西方人對於全部中國曆史所要問的最迫切的問題之一是,中國商人階級為什麽不能擺脫對官場的依賴,而建立一支工業的或經營企業的獨立力量?”

——費正清《中國與美國》

我曾經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一隻展櫃前足足佇立了一個小時。在恒溫的玻璃大櫃裏,溫和、迷離的燈光之下,一個來自3000餘年前的龐然大物如精靈般地默默地與我對視。它似乎不是物體,而是一個巨大的問號。

它的重量達875公斤,高133公分,橫長110公分,寬78公分,即便在今日,也是一個巨型容器。它的家鄉是河南安陽,誕生於遙遠的商朝,是迄今出土的、體積最大的商代銅鼎,也是當今世界上發現的最大的青銅器,名叫司母戊大方鼎。

站在它的麵前,作為一個企業史的研究者,我實在有太多的問題想要請教:那個把你鑄造出來的總工程師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在那個古遠的年代,他組織了一支怎樣的製造團隊來完成這個任務?他通過怎樣的管理章程,以保證你的質量和製造的效率?

大鼎不會說話。離開博物館後,我查閱了很多論文、書籍,終於發現,我不是第一個提出這些問題的人,甚至有些專家已經給出了部分的答案,北京大學曆史係的學者們在《商周考古》一書中便如此描述司母戊鼎的鑄造流程:

它的鑄造者首先是一位化學家,對銅與錫的調劑比例應十分嫻熟,大方鼎的銅比例為84.77%,錫為11.64%,是一個非常恰當的合金配比;其次,他應該是一位工業美術設計師,能夠勾畫出精美絕倫的銅鼎圖案;再次,他必須是一位風力機械工程師,鑄造大方鼎的銅要到1200度才能溶化,所以必須有某種鼓風助燃的設備;第四,他還一定是冶煉家,大方鼎必須在較短的時間內連續灌注才能成功,當時使用的煉堝是熔銅量為12.7公斤的“將軍盔”,以它八百多公斤的重量,需80個以上的“將軍盔”同時進行溶化,這需要高超的冶煉技巧。第五,他肯定是一位優秀的管理學家,如果一個煉堝配備3到4個人,則共需250人左右同時作業,從場地上看,一個煉堝占地起碼20平方米,因此其工作場地至少是2000平方米的大平台。專家們得出的結論是:要鑄造司母戊大方鼎,必須組建一個300到400人左右的工匠團隊,進行科學的工種分配,協同操作,掌握好火候、精煉程度、銅液灌注時間,以保證質量。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技術密集型的製造工廠,司母戊鼎是工業化的馨生兒。那個領導了數百人的工匠團隊的“總工程師”,如果我把他看成是愛迪生或亨利·福特式的企業家,大概沒有人會激烈的反對。

所有這一切,均已不可確考,它們隻是後人站在那隻大鼎前,震撼與驚歎之餘的一絲遐想。

而當我們以這隻3000多年前的司母戊鼎為出發點,前去探尋漫長的中國企業史的時候,你常常會被失落、慚愧和羞恥所纏繞。因為,在此後相當長的時間裏,我們一直沒有跨過這隻沉默的大鼎。

在世界工商文明史上,中國無疑是最早慧的國家之一。

中國人是一個善於經商――而且是特別善於、並樂於經商的民族。在遠古時期,人們就追求世俗生活,樂於此道,並以“商”為國號,此後曆代,都有工商繁榮的記錄。早在漢代,哲學家王符就說自己所處的時代,從事工商業者十倍於農民,商業流通之盛達到“牛馬車輿,填塞道路”的程度。明清以降,“儒賈合流”,連知識精英也不再恥於言商。晚清的龔自珍記錄說,“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村必有賈,三十家之城必有商。”因此,說中國人“輕商”實在是一個莫大的誤會。

從經濟要素上分析,中國有發展工商經濟的無數優越條件。這裏有最早、也是維持時間最長的統一市場,與歐洲中世紀之前的封閉分割、自給自足式的地方領主經濟全然不同。也正因此,中國早在唐宋時期,就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群,長安、、洛陽及臨安都是人口過百萬的超級大城市――在同時期的歐洲,人口最多的城市不過十萬人。中國有舉世聞名的“四大發明”,科技水平遙遙領先於其他地區。這裏還發生了最早的農業生物革命,宋代水稻和明代棉花的普及造成了人口的大爆炸。中國是第一個人口過億的國家,龐大的內需市場為工商生產和流通創造了得天獨厚的環境。中國還在工商製度創新上擁有很多“世界記錄”,元代出現了世界上的第一張紙幣,宋代出現了第一批合股公司和職業經理人階層,清初則出現了糧食期貨貿易。此外,中國還有非常健全的鄉村自治體係,有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數最為眾多的商幫集團。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中國是工商經濟最為發達的國家,是世界經濟的發動機。早在十世紀的宋代,GDP總量就占到了全球的三分之一,到明代,中國仍然保持著經濟規模第一的地位,擁有最高的糧食產量,棉紡織業的生產規模是英國的6倍。

然而,無比悲哀的是,如此早慧而發達的工商經濟,卻保持了長達千年的“高水平停滯”。當世界進入到工業革命時期之後,它竟遠遠落後,受各國欺淩,成為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東亞病夫”。

生於1930年的許倬雲是一位注重實證和量化數據的曆史學家,1940年代的抗日戰爭時期,他曾隨家在中國各地流浪,目睹農村之真實景象,後來撰寫《漢代農業》一書,據他的觀察,“在1949年以前,中國的農村變化不太大,我當時看到的農村基本上跟漢朝相差不多。”各地農村所用的機械類農具,如水排(水力鼓風機,約早歐洲一千多年)等都是在漢代就已經發明出來了。

在工商方麵,改變也許比農業要多很多,不過在一些關鍵產業,進步仍然是讓人汗顏的。以農耕及工業革命時期最重要的產業――鑄銅冶鐵業為例,早在商代,已能夠組織三百人以上的作業團隊鑄造重達875公斤的巨型銅鼎,從日後出土的漢代冶鐵作坊看,其規模已可達千人以上,然而到清朝末年,冶鐵作坊的規模也與此相仿,幾乎沒有擴大。另據計算,西漢時期每戶家庭的用鐵量將近4公斤,而這與1949年之前農村家庭用鐵的實際情況大體一致,也就是說,兩千多年來,中國家庭的用鐵量沒有增加。

在城市經濟方麵,最繁榮的大都市出現在宋代,而進入明清之後,城市規模竟有所縮小。據台灣學者趙岡的研究,中國在唐宋兩朝,城市人口占到總人口比例的20%以上,而到1820年的晚清,竟隻有6.9%。

更讓人困惑的是,在全球經濟規模第一的國度裏,從事工商業的商人階層卻成了一個被妖魔化、邊緣化的族群。他們的政治和社會地位極其低下,自《史記》之後,正史之中幾乎沒有完整記錄。甚至連司馬遷也因在《史記》中專寫《貨殖列傳》一章,而遭到後世學者的病詬,東漢班固就認為:“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以工商業最為繁華的宋代為例,有名有姓的商人寥寥無幾,在史書上,連妓女的名字都遠遠多過商人。在清代,山西商幫控製了中國的鹽業、邊貿和金融業,其財富總和相當於中央財政收入的兩倍,可是在536卷的《清史稿》中,被記錄在案的晉商僅一人而已。商人階層的懦弱和缺乏自主精神,更是讓人印象深刻。

1932年就到了北平城的美國學者費正清,一生以中國為研究對象,其中,商人階層當然是他關注的一個群體。在《中國與美國》一書中,他充滿困惑地寫道:“一個西方人對於全部中國曆史所要問的最迫切的問題之一是,中國商人階級為什麽不能擺脫對官場的依賴,而建立一支工業的或經營企業的獨立力量?”為了更形象地描述看到的景象,費正清用了捕鼠的比喻,“中國商人具有一種與西方企業家完全不同的想法:中國的傳統不是製造一個更好的捕鼠機,而是從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權。”

為什麽中國的商人不是去製造捕鼠機,而是去追求捕鼠的特權?為什麽中國經濟會在一個高起點的水平線上長時間地徘徊?為什麽高度發達的工商文明中無法孕育出資本主義?到底是什麽因素導致了這些情況的發生?

二十世紀初,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一書中,也以東西方工商文明的差異展開他的思考,該書序言中的第一句話就是――“為什麽在西方文明中,而且隻有在西方文明中,出現了一個(我們認為)其發展具有世界意義和價值的文化現象,這究竟應歸結於怎樣一些環境呢?”

而一個與上述諸多疑問相關的、更具現實性的問題是:導致這一情況發生的因素是否已經徹底的排除,中國的工商企業是否仍然可能陷入曆史的宿命之中?

對商人的蔑視,對工商從業者的蔑視,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裏,曾經是東、西方世界的“共識”。

哈耶克在《致命的自負》一書中描述說:“對商業現象的鄙視,對市場秩序的厭惡,並非全都來自認識論、方法論、理性和科學的問題,還有一種更晦暗不明的反感。一個賤買貴賣的人本質上就是不誠實的。財富的增加散發著一股子妖邪之氣。對生意人的仇視,尤其是史官的仇視,就像有記錄的曆史一樣古老。”

當然,哈耶克所說的景象發生在中世紀之前的歐洲,自工業革命之後,西方世界開始正視商業的力量,有人對資本主義的正當性進行了理論上的澄清,更有人將之看成是“一個國家的事業”。然而,在東方,特別是在中國,哈耶克所描述的景象仍然頑固地存在。

要解釋這一現象,就必須要在一個更廣泛的曆史視野中去尋找答案。正如製度經濟學所提示的,政治權力製度在更宏觀的層麵上為經濟運行規定了一種基本環境,形成了所謂的“統率性規則”(overridingrules)。美國學者C·E·林德布洛姆在《政治與市場:世界的政治-經濟製度》一書中便認為,“一個政府同另一個政府的最大不同,在於市場取代政府或政府取代市場的程度。所以政府與市場的關係,既是政治學又是經濟學的核心問題。”

這顯然是一個適當的、研究中國企業史的學術角度。

1955年,國學家錢穆在他創辦的香港新亞書院專講《中國曆代政治得失》。他的課程共分五講,分別是漢唐宋明清,最後為一“總論”。在“總論”中,錢穆提出“從這兩千年的曆史中,我們可以對以往傳統政治,找出幾條大趨勢。”他共指出四條,其中第一個關鍵詞是“集權”——“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權的傾向”,第二條關鍵詞是“抑商”——“中國傳統政治上節製資本的政策,從漢到清,都沿襲著”。

若在今日,有人專講《中國曆代經濟變革得失》,其“總論”的兩大關鍵詞恐怕也逃不出錢穆所謂的這兩條——“集權”與“抑商”。

在“集權”與“抑商”的背後,是一個無比強悍的政治權力製度安排――高度、大一統的中央集權製度。中國從公元前七世紀開始,以“管仲變法”為標誌,開始探索國家積極幹預產業經濟的試驗,此後多有演進,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滅六國,逐漸成為一個中央集權製國家。

這種中央集權、大一統的帝國模式並非一日建成,它經曆了一個漫長、血腥和充滿探索的曆程。對於者來說,想要維持集權統治,必須在四個方麵完成製度建設,它們包括: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分配模式、全民思想的控製模式、社會精英的控製模式以及與之相配套的宏觀經濟製度模式。

中國曆史上的眾多製度創新,從本質上來說,都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其曆代創新,蔚為壯觀,最終形成了四個基礎性製度,它們共同構成了支撐起集權政體“大廈”的四根“支柱”——郡縣製度:為了保證帝國的穩定,在政治上必須保證中央的人事任命權,避免地方割據勢力的滋生;

尊儒製度:封殺“百家爭鳴”的學術傳統,以實現全民在意識形態上的大統一;

科舉製度:通過公平的考試製度,將優秀人才吸納到體製之內為我所用;

國有專營製度:在經濟上,實行重要資源的國營化壟斷,以控製國計民生。

這些製度曆經上千年的打磨和探索,日漸趨於精致完善,在明清時期達到巔峰。如梁啟超所言:“中國為政體之國,天下所聞知也。雖然,其政體,亦循進化之公理,以漸發達,至今代而始完滿。”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實在是大一統製度的“故鄉”。

在上述四大基礎性製度中,唯獨“不如人意”的是國有專營化的經濟製度。在長達一千多年的時間裏,中國人始終沒有找到一個與“惟我獨尊”的大一統中央集權政體相適應的、能夠維持長久持續發展的經濟發展模式。曆代多次著名的“變法”,均與此有關———而這也正是本書內在的敘述邏輯。自宋代“王安石變法”失敗之後,中央政府徹底放棄了整體配套體製改革的變革路徑,進入明代之後,轉而實施閉關鎖國的政策,並推廣“男耕女織”的社會經濟型態,中國的經濟能量向鄉村猛烈地下沉。而在同一時間點,西方則走出中世紀,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文藝複興、航海大發現、工業革命。曆史的“大分流”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