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梨花疫 (2)

餘司令這次沒有把吮乳熟睡男孩抱過來。他抽回空空的手,掌心的那個凹凹,是剛給她懷中的凸凸塑出的,還帶三十七度的體溫。餘司令感到和他失散的所有相好都在掌心的凹凹裏。餘司令五十多歲了,懂得了珍惜。他糟蹋過多少真心啊,現在老了,明白真心是見一分少一分的。他看出對麵懷抱裏的一分真心。長遠或短暫,現在哪裏去找這樣實稱的真心?城裏女人擱一塊煉,也煉不出這點真心來。餘司令把那隻手揣進了口袋。那是件舊軍服,口袋奇特的深,裏麵有炒花生米的薄衣,還有煙草末和茶葉蛋碎殼。餘老頭刹那間感到這幾十年糊塗啊!這手間漏過多少好女人。他也在此刻明白他真正恨穗子爸什麽。是穗子爸這類城裏酸秀才弄出一套關於女人的說法,完全是混賬說法,把進城後的餘司令弄亂了,使進城後的餘司令丟失了世世代代鄉土男人對女人的向往、期盼、原則。原來穗子爸之類對女人隻是有一大堆說法;隻是說說而已,隻是靠邊兒說上一堆美好的風涼話。而餘司令的女人,是手掌上的,是分量上和質感上的。真心是不可說的,卻是可摸的。

餘老頭的手在口袋裏待著,漸漸出一層汗。

穗子沒有親眼看見餘老頭和女叫花萍子的相顧無言;無言中該成熟的成熟了。穗子和女孩們正向樓頂上跑去。穗子爸曾經在這座回字形的紅磚樓裏上班。我記得不止一次講到過這座樓,描繪過大門內那座巨形雕像和竹林。樓梯不太陡,帶深色木欄杆,穗子和女伴們可以一氣跑上三樓,她們在三樓的男廁所裏做準備,把撿來的壺或桶灌滿水。她們不去女廁所是因為偶爾有人去那裏上吊。女廁所沒窗子,隻要別上馬桶間的門,就可以站在馬桶上安安穩穩上吊了。

穗子和女孩們提著盛滿水的壺或桶上到四樓平台,她們嘴裏也銜滿一大口水。然後她們兩臂往水泥柵欄上一撐,雙腳就懸空起來。所有的桶、壺和嘴巴現在都各就各位,眼睛全瞄準樓下的餘老頭和女叫花萍子,其中一個女孩歲數大些,她的手果斷一揮,壺和桶以及嘴裏的水一齊向樓下瀉去。

水的準頭很好,一點不偏地擊中萍子和男孩。男孩夢深之處突發山洪,被淹沒之前“哇”的一聲叫喊出來。

狂哭的男孩使餘老頭瘋了,仰起臉,舉一條臂,向空無一人的四樓平台邊點戳邊罵。每罵出一個雄渾有力的穢詞,他就踮一下腳尖。

男孩的哭聲中,女孩們悶聲大笑。她們挨個坐在地上,背靠著水泥柵欄。她們並不是矛頭專門針對萍子和餘老頭的,她們有時針對賣老菱、烤山芋、茶葉蛋的小販,還有來貼大字報或開批鬥會的人們。她們沒有是非、敵我,就是想找些事或人來惹一惹。有時人們花了幾天寫成,一上午貼就的大字報,一下子就給她們的大水衝得稀爛。水澆在人們的旗上,旗掉色掉得人一臉一身,碰到平台上誰家做了煤餅,她們的武器便精良一些,戰果也越發輝煌。

就在穗子和女孩們撤離平台時,餘老頭脫下身上的舊軍服,遞給萍子。萍子先給兒子擦,然後把兒子交給餘老頭,嘴裏不幹不淨地開始擦她自己臉上、頭上的水。她並不真火,嘴唇是賭氣嘟起的,眉眼卻很活絡,朝餘老頭頻頻飛揚。每揚一揚眉眼,她都笑一笑。她看見餘老頭眼大起來,目光直起來。萍子擦得狠的地方,露出一片片白裏透紅的真麵目。

餘老頭看見真實的萍子在破裂的汙垢下若隱若現。正如穗子疑惑的那樣,萍子果真不那麽簡單。

這天傍晚,餘老頭塞給萍子一些物件,動作非常隱秘又非常傳情,地道的老遊擊隊員加上熟練的偷情老手。萍子的手一上來感覺那團物件很陌生。她少說有兩三個月沒碰過這樣的物件了。餘老頭狠狠地耳語道:“朝右邊走,再拐個右彎,一會工夫就到了。你買牌子的時候就說你不要‘集體盆堂’要‘單間’,記住沒有?”

萍子的手指刹那間認出了餘老頭塞過來的是一塊毛巾,裏麵包了一塊香皂和一把梳子。頓時,嶄新的毛巾和香皂就散出香氣來。是十分醒神的一股香氣,竹笛的小曲一樣婉轉清脆,喚醒了萍子生命深處的自尊。

餘老頭說:“去洗洗,好好洗洗,啊?”

她羞怯慍惱地抓緊毛巾、香皂、梳子。

餘老頭趕緊又說:“不是嫌你。”

萍子把男孩交到餘老頭手裏,說:“別忘了把他尿。”

餘老頭接過男孩說:“裏頭有錢,別抖落掉了。”

萍子的手這時已摸到了夾在毛巾裏的鈔票,從它的大小去猜,那是一張五元鈔。萍子一陣滿足,認為自己果真沒瞎眼,碰到個對她如此舍得的男人。路燈上來了,萍子在不遠處回頭看抱著孩子的餘老頭,覺得他挺拔而俊氣。洗洗就洗洗,好配上這個舍得的、英俊的男人。

萍子順著餘老頭交代的路線,很快找到了“玉華浴池”。浴池門口有個燈籠,上麵寫著“男盆女盆、男池女池”。浴池門口掛著絮了棉花的門簾,看去又潮濕又油膩。雖是暮春,棉門簾每放出一個人來,或放進一個人去,都泄漏出濃鬱的白色蒸汽。出來的人臉都紅得發亮,頭發一律水淋淋的。萍子發現每個洗完澡的人心情都很好,遠比馬路上的人好。馬路上的人和他們一比,個個都有嚴重的心病。萍子把鈔票遞進一孔小窗洞,裏麵一個粗大的女聲問:“大池還是盆堂?”

萍子說:“嗯?”

兩個人誰也看不見誰,女聲說:“嗯什麽?沒洗過澡啊?”

她摔出一摞鈔票和一個一指多寬的竹牌子,上麵有兩杠紅漆和一個“池”字。

萍子卻在剛進棉門簾時給擋住了。擋住她的也是個粗大紅潤的女人,渾身熱氣騰騰,兩腳,趿一雙木拖板。女人用力將萍子往外推,說:“叫花子往這裏頭跑什麽?這裏頭有剩飯吃啊?”

沒等萍子反應,她已經給推到了門廳裏。門廳有四五個女人在穿襪子穿鞋,蹲著就跑散開,以回避萍子。

萍子在門口站了一會,見幾個挑擔子的女人嘰嘰呱呱地來了。她們擔子上是兩個空了的扁筐,是往城裏糧店挑掛麵的。就在門外,她們迅速地脫下外衣和長褲,劈哩啪啦地把衣褲在空中使勁抽打。一大蓬一大蓬塵煙給打起來,她們便出聲地笑。之後,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褲和補丁重重的汗衫進了澡堂,每人頭上頂一塊毛巾。

萍子學她們的樣,把黑襖黑褲脫下,隻穿一條短褲、一件袖子爛沒了的襯衫撩開棉門簾。她頂在頭上的嶄新毛巾是粉紅印花品,香皂尚未開封,因此紅潤粗大的女人一擺紅得發腫的手,說:“大池,這邊!……”“啪嗒”,一雙朽爛的木拖板扔在萍子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