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倒淌河 (6)

我跟我的羊群走了,因為你家門前沒有草了;

我跟我的黃狗走了,隻怪你的鍋裏沒有肉了。

她一邊唱,一邊回頭看我。牧馬的男人們聽得快活瘋了,哦哦地尖叫,待馬群從她麵前經過時,一個家夥裝著從馬背上跌下來,剛沾地又跳上去,反複做這種驚險表演,討她的好。我呢,在遠處木頭木腦站著,看得目瞪口呆,對這種獻殷勤方式,我是望塵莫及。

但我全懂,那歌是唱給我聽的。她這樣,無非是對我小小報複一下。等馬群遠去,草地靜下來,我就向她跑過去,邁著狗撒歡似的輕鬆愉快的步子。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敏感得全身一陣戰栗。這一會兒真妙哇,我想,事情該進一步了。我開始在她滾圓的肩膀上輕輕摸、揉。看得出,她很愜意。“小丫頭”,我說,“阿尕!”

她轉過臉,一副強頭倔腦的勁兒,但眼睛卻像剛分娩的母羊,又溫和又衰弱。這就對了,我喜歡你這樣。可突然,她抓起我的手,塞到嘴邊,猛一口咬上去,疼得我連叫都叫不出聲來。她甩下我的手,飛快向遠處跑。我看著手背上兩排死白的齒痕,心裏居然他媽的挺得勁。

阿尕用自己家的奶嫠牛,跟人換了匹矮腳老閹馬。這匹馬騎在草地上走很丟臉,用棘藜抽它,它都不會瘋跑,沒一點火性。尤其當何夏和她倆人都坐上去,馬脊梁給壓彎,肚皮快要掃到草尖上了。但何夏很高興,頭一天就喂它兩斤炒豌豆,害得一路上盡聽它放屁。

有這匹馬,何夏工作起來方便許多。它雖不經騎,但總強似兩條腿的人。阿尕問,造一個太陽要多少年?何夏說,你不懂,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說,會不會等到我死,也見不上它?何夏說,你死不了,死了又會複活。她說,那倒是真的。何夏哈哈哈地說,誰信?

河岸上釘了根木樁,何夏把牛皮舟牢牢係上去。然後,她在岸上莫名其妙地看。無聊時,她就跑來跑去拾些牛糞,一邊唱唱歌。到了天黑,她得負責將他和船拉回來,點上火,燒茶或煮些肉。像她這樣用刀把肉薄薄削下來,搓上鹽巴,就吃,何夏可不行。不過後來他也行了。

他對她說:“我看就那一段河最理想。”他指的是最可怕那段河。據說,即使冬天河上封著厚冰,有人從那裏走,也聽得見冰下麵的笑聲。“修電站,那裏條件最好。”

“不啊!”她說,“何羅,會死的!”她改叫他何羅,因為草原上的母親往往這樣叫孩子。比如尼巴它,就叫尼羅;阿勒托雷,就叫阿羅。是一種昵稱。

“你不懂。”他說。“是吧,你哪能懂這個呢?”他用手指彈彈她的前額。

她格格笑,頭擺一擺,每當說到她不懂的東西,她就這樣,像小狗兒撒嬌。他們坐下來,兩個人就著火上的熱茶抓碗裏飯食吃。吃飽後,她就逼他講點內地的事,比如內地姑娘的牙有多白,臉上多香。她心裏向往得很,鼻子卻“哼哼”的,表示不屑。

“何羅,我多大?”她悶了一會兒忽然問。

“你?十九歲了吧。”

“你多大?”

“我二十九,快三十了。”他瞪她一眼,“你少發癡。”

“啊呀呀,我一百歲啦。”她大聲說,“你三百歲啦!一百歲啦!一百歲的老婆婆,三百歲的老爺爺,啊呀呀!”她往後一仰,叉手叉腳地躺著。她恨得想擰他肉,到這時候了,他居然還不懂。

我知道阿尕在提醒我什麽。我全身官能正常,怎麽會不懂?有時她像孩子一樣在我身邊廝磨。我坐在那裏,她會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把我頭發一撮撮揪起來,編許多小辮子,紮上亂七八糟的頭繩,然後抱著我晃啊晃,說我是她的孩子。有時她抓住我的手,用舌頭在我手心上嘬,問我癢不癢。這種時候我是不動邪念的,全當她是個小淘氣,隨她鬧去。而那晚上,她仰麵躺了很久,一聲不吭,隻聽見喘息,我就要崩潰了,非發生什麽不可了。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樣全身貼地,嘴啃著草,手指狠狠摳進泥裏。強烈的壓抑使我渾身哆嗦,牙關緊咬。我不能,假如我動一動,就毀掉了文明對我的最後一點造就。

她躺了許久,忽然說:“你會走的。”

“胡扯,我走哪兒去?電站修不好,我就死在這兒!”

她爬起來:“你就是想走!”她跺跺腳,發起蠻來。

我說:“我懶得理你。”

她把身子挪過來,格格笑著說:“你現在就走吧,我要嫁人。”

“嫁吧。”我說。

“我先嫁尼羅,後嫁阿羅,生一大窩娃娃。”她涎著臉,還在那裏笑。格格格,格格格,聽得我頭皮發怵。

我也爬起來,裝出一副笑臉,恐怕笑得很猙獰。我說“我要走啦。到省城,跟那個雪白雪白的女人結婚!我跟她逛馬路逛公園,嘻!”

我還想說,但她搶著在我麵前:“我就是喜歡會騎馬的男人咄。我要他摟著我騎馬,跑遠遠的。”

“我還嫌馬臊臭哩。你去吧去吧。我跟我的白皮子美人兒手拉手,她才溫順呢?”我越笑越狂。痛快呀。

她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企圖壓住我:“好呀,你走呀。我跟托雷最合得來!”

“我當然走,我的姑娘還等著我呢!”

我們都笑得麵孔**,血管膨脹。突然,她一掄胳膊,不動聲色地給了我一個大耳刮子。這下就安靜了。我一下衝上去,揪她的頭發。接下去是一場無聲無息的惡鬥。她的力氣並不亞於我,幾次占了上風。這樣打,直打到由剛才的笑積攢下的心火全發出來,才算完。

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吧:她躺著,我坐著,都是氣息奄奄。好了,我們向來是稀裏糊塗地和解的。“何羅,你才不走呢。”她對著星空說。

我老遠伸過膀子,拉拉她的手。她馬上就順勢爬過來,靠在我身上。“你走也走不脫,我看你往哪兒走。”

“走不脫?試試吧。”

“走不脫。我是女妖吔,你不曉得?你去問問阿媽,我的底細她曉得。”她嫵媚妖冶的神色使我惡狠狠地吻她,她卻在我吻她時輕輕叼住我的嘴唇。一切都寧靜美好了,一般在我們打得一點勁兒也沒有的情況下,才可能有這種安恬意境。“等修好水電站……”她說。

“到那時候,你幹什麽?”我問。

“我?我還放羊啊。”她感到很自慚。

她真實的自卑使我傷心。我看著她顯示智能不佳的低窄前額,安慰道:“你不笨,學點文化……”

她當真了,馬上說:“你教我學問,我給你背水、割草、放牛放羊。你搬到我屋子裏來,我們住一塊!”

她自以為那樣的前景對於我就夠美妙了。她多傻,滿心以為我也在期待那種日子。假如真像她講的那種前途,我這輩子就去個■(上屍下求)了。何況,我壓根沒打算跟這個野姑娘成家。

接著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跟我久疏消息的明麗,忽然來信了。她說這些年她沒變心,仍等著我。我立刻回了信,感激涕零。後來我才知道,她沒說實話。我走後,她便接受了另一個男人的求愛,不巧這人武鬥丟了命,她才想起天荒地遠的我來。她的第二封信就恢複了未婚妻地位,說她正在活動把我調回城裏,一個軍代表已鬆了口。最讓我吃驚的是,她說她要來看我,如果可能,就在我這裏結婚。反正,她將隨身把緞子被麵帶來。她完全自作主張,根本不須征求我的意見。本來嘛,她施舍,她賞賜,你還不隻有磕頭搗蒜的份兒。

我要交好運了。總算能離開這鬼地方了。什麽水電站、阿尕,一下子被我甩開八丈。我受夠了。就看看我門口這碩大一攤攤牛屎吧,打那一過,“嗡”地飛起一蓬肥大的蠅子,因此每攤糞都顯得無比繁華吵鬧,我受夠了。

修水電站?給這裏造一片光明?我這庸人憑什麽把自己搞那麽偉大?真可笑,真荒唐。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呆在這地方,並沒有死心塌地,甚至可以說,早就伺機從這裏逃掉,現在機會來了。

我回信叫明麗不必來。我生活得如此狼狽,我的狗窩讓她一襯,將更加慘不忍睹、臭不可聞。我讓她在百裏以外的縣城等我。

但她還是來了。

阿尕一眼就看見白晃晃的麵孔。她的感覺先於眼睛,認出了這個漢族女人是誰。她不如相片上好看,也不如她想象得那樣高挑。一個挺平常的女人,對不對?

阿尕鼓勵自己一番,跳下馬。讓我仔細看看。你這細皮嫩肉,又白又光的小娘兒們。阿尕幹脆走到她對麵,盯著她,似笑非笑,露出不懷好意的樣兒。她想嚇嚇她。

她略側身,戒備地看看阿尕。“有個叫何夏的人,是在這裏嗎?”

“呀。”

“他怎麽不在……?”

“呀。”

“請問,他到什麽地方去了?”

“呀。”阿尕存心裝著聽不懂。她心裏在醞釀著一個極不善良的計劃:不讓她見到他。不然阿尕怎麽辦?她一來,阿尕就成了熬過茶的茶渣子,該潑出去了。他有了她,想想會怎樣吧,行了,阿尕,你走,別再來啦。想到何羅將跟她摟成一團,睡在這床上,阿尕差點拔出她的小腰刀來。她問:“就這兒嗎?他就住這兒?……”

才好哩,她都快嚇哭了。兩頭嫠牛見來了生人,一個勁鬼叫,並探頭縮腦。有頭牛是張大白臉,像跳舞的人戴的鬼臉譜。她孤立無援地站在屋子中央,疑疑惑惑地東張西望。四壁被煙熏得漆黑如墨,她站在那裏,像天棚漏了,瀉進來一束白光。

“何夏,他過一會兒能回來嗎?”

“呀。”阿尕一邊看著她,一邊往後退,退到門口,撒腿就跑。

我那時假如見到她,一切就都像她預先安排的那樣,找個地方,登上記,結婚。不會的,明麗。你看見我的處境,就是你的感情走到了絕路,你絕不會再向前邁了。在那之前,你根本不會想到世上竟有那麽糟的地方。她看見那間漆黑爛炭、臭烘烘的屋子就全明白了:那一趟跑得太冤,千裏迢迢,等著她的是個黑窟窿,無底深淵。要在這一團瘟臭和黑暗中跟我從長計議嗎?別逗了。你一腳踏進來的同時,已懊悔不迭。所以你走是必然,不是誤會,盡管阿尕這小妖精從中搞了不少花招。

知道這小妖精怎麽幹的嗎?她跑到河邊,悄悄在馬腿上不知搞了什麽鬼,馬便瘸了。然後,她又花言巧語勸我,說何必跑那麽多路回去呢。她死死拖著我。瞧,我給你拿了條氈子,不會冷的,夏天睡在這裏,美透了。我確實在草地上睡得很美,第二天,不用她再多話我就決定整個夏天睡在這裏。我惟一感到蹊蹺的是,阿尕再不來跟我親昵或搗蛋,總是隔開一段距離,很陌生很嚴峻地看我,眼光發直,心事重重。我正巴不得跟她重新調整一下關係。自從收到明麗的信,我從此對阿尕收了心。我得活得像個人樣。雖然我越來越像個野蠻人,但還不怎麽缺德。說真的,那時我感到特別慶幸,因為我跟阿尕還沒過最後的界限,還沒亂套。

“何羅,快回去!”有一天,她對我這樣說。

“你發什麽瘋?!”我見遠天剛有道細細的金邊。

“你快回去,快呀!”她幹脆將兩手插入我腋下,把我■(左扌右周)起來。

我氣壞了,用粗話罵她。她不理我,披頭散發蹲在那裏,一會兒,便從馬蹄上取出一小截血淋淋的鐵楔子。我明白這裏麵的名堂不一般了。“到底什麽事?!”

她還是不講話。我不耐煩了,踢了她兩腳,她卻沒像往常那樣以牙還牙。

“快上馬!快回去!”她拚死拚活拖我。

“房燒啦?天塌啦?”我被拖得發了脾氣。“你不告訴我出了什麽事,我就殺了你!”

她馬上嚷:“殺吧殺吧!”還真把她的小腰刀拔出鞘,扔到我手裏:“殺了好!反正你以後不要我了!”她眼睛向上翻起,光剩了白眼仁,真可怕。我把她的刀往草地上一扔。

見我執意不走,她猛地跳上馬。直到馬馱著她扭來扭去跑成一個小黑點,我才感到大事不妙。我步行回去,在屋裏發現了明麗。她雖走了,可各處都留著她的痕跡。屋子不再是個牲口圈,全經她手變了個樣。床單被子散發出一股肥皂和太陽的爽人氣味。枕邊,有她遺忘的一小盒萬金油。桌角上她留了張紙條,把幹巴巴的最後一點感情硬擠在上麵,無非要我明白,她來過了,等過了,仁至義盡了。我捏著紙條就像握住了什麽憑據一樣衝出門,但我沒去追她,要追說不定追得上。可我隻是仰頭看著晴得裸的天,想,我真他娘的倒楣。

時隔多年,杜明麗見到我最要緊的話題,就是談當時如何不巧,如何陽差陰錯和我錯過一場如意婚姻。實際上不是那麽回事。我明白,不是。

明麗一再聲明當年她沒錯。她說錯在我,我沒去追她。一個人總相信自己沒錯,也是一種解脫。她終於跟我談起阿尕。

杜明麗當時坐一輛牛車,從那地方到鄉裏還有幾十公裏。長途汽車隻通到鄉。她聽見後麵有馬蹄聲,回過頭,見那個黑姑娘風一般刮過來,一麵對她喊:“他回來啦!你別走!”

等她靠近,她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何羅,何夏回來啦!”說著她勒轉馬,“你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