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福島

福島,Fukushima,它最新的名字叫遺棄。

這場遺棄,不僅是核能電廠導致當地土壤輻射災害的表麵事件;日本政府雖於核電廠外依科學指標畫了一個三十公裏的安全警戒線,但三十公裏外呢?那裏仍然叫福島,從當地出產的桃子、西紅柿、蔬菜,甚至從福島出走至東京的人,皆備受歧視。他們像感染梅毒病菌的人與物,當一個逃離福島的孩子轉學至東京上課時,他要告訴東京的同學們,“我來自福島”,他的頭得低低的,細聲細語,最好小到同學們都聽不著;小聲“Fukushima”,然後趕緊坐下來。

日本宮城大海嘯之後四個月,世人已徹底遺忘福島。如果與他們有關的事件還上得了新聞版麵,多半是當地牛肉含銫超標,但有六頭牛已流入市麵,找不著去向。我在中天電視台《文茜世界周報》的同事高怡玲、汪彥超與陳鴻彬,於宮城海嘯後兩度(六月、七月)踏上東北災區,並最終進入福島。他們堅持這一趟旅程,我很憂心,叮嚀“進福島要小心”。瘦瘦小小的高怡玲,一名來自香港經常得獎的記者,她柔柔弱弱回答我,“好”;尾音留得長長的,態度卻很堅決。高怡玲是上帝的女兒,虔誠的基督教信仰使她心中有堅誠的愛,也對苦難的人充滿了熱情。

她們一行人抵達東京後,這個一向以耗電著名的城市,愈近晚,愈蒙上鬼魅的氣氛。東京鐵塔不再盛燈迎人;高溫的夏天,以穿絲襪為禮貌象征的東京小姐,脫掉了絲襪。省電,排隊,耐心,餘震不再驚慌;苦難的地殼,正帶著一度迷惘的東京年輕暴走族,離開彈珠玩具的世界;在日本曆史的裏程碑事件後,他們學習慢慢麵對新人生。超市裏能買一個禦飯團,加一客熱咖哩、一壺礦泉水,能搭電車,而不是如“三一一”那天得走數小時才回得了家,人生已夠圓滿。

在曾經亞洲最繁華光亮的城市,我們的記者團隊向專家打探福島的安全狀況:答案是那裏的輻射值仍為東京的六倍,但還屬於人體可接受範圍。東京的醫師警告我們的記者,輻射不會隨著時間、隨著水排出體外。高怡玲,這位上帝的女兒,聽完醫生的警語,腦海裏浮現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如果我們隻去一個星期,就如此可怕;那住在那裏已三個月、四個月??甚至得永久居住下去的人,怎麽辦?”

於是,沒有猶豫;她們踏上了前往福島的旅途。離開東京,路經千葉縣後,馬路上開始出現一棟又一棟廢棄之屋,街頭上人煙愈來愈稀少;高怡玲等一行人知道,福島到了。

福島為日本四十七個行政縣中第三大縣,麵積為一萬三千七百

八十二平方公裏,二○○八年之前人口數僅二百一十一萬九千多人;轄下六十一個市町村。福島離東京車程僅一個半小時,四十年前當地皆為務農或捕魚,福島的桃子、米、西洋梨、安康魚,甚至會津的馬肉,以及年輕人喜愛的喜多方拉麵及白河拉麵,都產自福島。

它的地理位置像魔咒,離東京近,又不會太近;土地大,人口密度卻低。兩大條件使日本東京電力公司看上了福島,這個純樸的縣份,四十年前美麗純樸如村姑般的福島,建造了日本第一座核電廠。務農捕魚的居民窮慣了,聽說有核電廠進駐,隻想到農暇及不捕魚時可打點零工,歡欣地迎接“核能廠”,一個古怪又嶄新的鄰居來臨。

於是福島一片青蔥美麗的稻田旁,豎起怪異的龐大水泥建築,在純淨悠閑的天際線下,十分突兀。事故災變過後,我們訪問當地一位老太太,她沒有我們預期的那般慣性地激動與哭嚎責問,隻淡淡地說:“我們過去四十年來也受到人家很多照顧,發生如此不幸的事件,誰也不希望。”如今所謂“福島五十壯士”中,許多誌願者仍是當地打零工的居民;善良的福島人,至今仍以生命扞衛著日本的國土,免於福島受到更大的災害。

福島本來就窮,現在更窮。我們的記者團隊找了幾天,終於尋訪到一家仍運作中的“蔬果合作社”。當地八個媽媽,有老有少,堅持繼續耕作;吃福島的菜,種每年夏季最甜美的桃子,還有無以倫比的西紅柿。中天“世界周報”的記者們和他們相處采訪了一整天,早上到田裏看著他們收割今年“三一一”地震後種植的第一批菜;可以送貨了。盡職的男主人把萵苣與圓白菜一個個擺得很整齊,根部與上頭葉片絕不顛倒,他費心地把第一批收割的蔬菜整齊且恭敬地放上貨車,手掌合十祈禱後,上了路。沒有一絲馬虎,也沒有一絲僥幸之心。這批貨要賣到東京前,得先送檢驗所測輻射值;福島的男人們沒想靠哭泣與善心,逼日本人和他們休戚與共。一切守秩序,照規矩來,若全超標,就當成過去幾個月來陪自己人生的紀念吧,然後依法把它們一一丟棄。

中午時分,當地人煮起了香噴噴的蔬菜咖哩,並誠懇殷切地請中天記者共享。高怡玲在寫給我的稿子上,如此注明:“如果這裏頭真含有輻射,我決定把它當成這段旅程留在我們體內的記憶吧。”於是,來自台灣的記者毫不猶豫地與福島媽媽們共享“美好的午餐”,席間問起居住福島核電廠三十公裏警戒線上的居民們,“打算離開嗎?”福島媽媽以清甜的口吻,細聲地答:“不,我們將留在這裏,直至世界末日那天到來。”

在福島和當地災民共同生活了一星期,我們的記者團隊某一個早上走入幼兒園裏,孩子們仍是天真無邪,個個稚嫩可愛。問他們知道“三一一”日本發生什麽災難嗎?他們大聲說“海嘯”、“核電廠爆炸”,那輻射是什麽意思呢?臉胖嘟嘟的四歲小男孩搶著答“會死掉”,另一個女孩說,“頭發會掉光”,然後頑皮地倒在地上。歡樂尚未完全離開他們的童年,不過家中的窗戶已四個月未打開,冷氣孔以貼條密封,好像想封死什麽會毒害人類的細菌病毒。輻射聞不到,也看不見,但它無所不在;而過去擠滿幼童的戶外幼兒園遊樂區,已成無人的廢墟禁地。

空氣,呼吸一口都是奢侈;再吸一口,就多向死亡邁向一步。他們的父母不是不知道害怕,這裏是全日本老齡化最嚴重的縣份之一,多數家庭五代同堂。帶走了孩子,逃離福島,誰來照料年邁的父母?日子又以什麽謀生呢?

人生本來不是說逃,就逃得了。

茶道、和服、燈節、拉麵、溫泉、相馬神旗爭奪戰……自日本戰國時期,福島從來不曾奢望來自關西或江戶年代的繁榮,可以親臨福島。千年來,守著土地,每年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會津秋祭,男女武士們演出一段江戶時代的華貴生活,三天,就夠了。十月,二本鬆神社點燃起三千多個紅燈籠,夜空一片通紅,在一個無須核能點亮的時分,年輕人吹起古老的號子與打響嘹亮的鼓聲,為福島祈福。十二月,已有九百年曆史的彩旗節登場,居民們持三百多麵色彩繽紛的旗子,於白雪飄飛的山間前行,向天神祈求下一個年度的平安。

繁華,向來與福島擦身而過;災難,卻以毫不猶豫的方式,直臨福島。沒有往後退的路,也沒有往前進的路。福島向來孤寂,百年來居民認命地隻依靠不同節慶儀式,給自己偶爾裝扮點歡樂顏色。

而從來寂靜的福島,現下更安靜了。中天記者高怡玲等一行人,在福島一周,不但沒看到三月時國際爭相采訪的新聞記者;事實上一個都沒有,他們已在挪威奧斯陸或其他地點,爭逐報道下一場災難。福島,已被世人遺忘。

快八月份了,離九月的會津秋祭,十月的二本鬆燈籠節,隻剩不到兩個月份。武士今年還登場嗎?點燈仍如往年明亮嗎?

懷念福島。祝福那些死守土地的媽媽、農夫,尤其求主垂憐他們的孩子們,平平安安長大。

二○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福島,破碎的土地,不能遺忘的家園。它是生之地,也是死亡之處。(CFP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