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麗的日本
我桌上擺了一隻草庵陶製的抹茶杯,那是所有日本文人承繼綿延的茶具。我在紀念夏目漱石的茶館中,買了一隻。茶碗厚重,樸實中帶點莊重;這是豐臣秀吉開創桃山文化後,留給日本後代的飲茶儀式。我必須兩隻手,緊緊地握著茶碗兩旁,先前以竹枝打散的抹茶,殘留著泡沫。依照傳統規定,我必須恭敬地凝視這些泡沫,手轉一圈,捧杯將抹茶置入我的口中。
日本人是如此小心翼翼地捧著自己手中的器皿,沒有一個步驟可以跳過。我如何理解宮城大海嘯那可怖的摧毀力量,那震後疊成一片的殘骸?大地驚人無情,讓活下來的人,啜泣地問:“一無所有,活下來是對,還是錯?”海嘯警報響起時,宮城岩手縣的人隻有十五分鍾可以逃。一個媽媽一邊逃,一邊聽到在市町上班的女兒在盡職地廣播:“不要慌張,帶著少量現金及衣物,往高處跑。”這是媽媽最後一次聽到女兒的聲音,海嘯後當地市町府、町長、建築物、員工全死亡了。岩手縣一名父親開著車猛加油門逃,浪追著他;兒子就在他身後載著媳婦與小孩;浪更快了,父親沒有時間回頭,隻能拚命地往前衝。等一切平靜,他剛好看到兒子的車,被卷入黑濁濁的浪濤中。他看不到兒子的身影,隻望見一閃一閃的車燈,像一個兒子向父親,遺憾地告別。
宮城的海,向來是藍色的。至今沒有人明白,斷層卷起的海嘯之浪,為何黑濁如地獄之水。三月十一日大海嘯後三天,宮城縣南三陸町海灘上,疊堆著千具屍體;另一個牡鹿灣,這裏原盛產牡蠣,灣裏漂浮著數不清的垃圾,從空中鳥瞰,黑壓壓的一團,自衛隊等再靠近接近海麵時,才訝異地發現,那些斷垣殘壁中,夾雜著千具以上、一下數不清的人類遺體。
沒有人能預知海嘯的來臨,每個人都隻把它當成往常的日子打發;直到那瞬間突然來臨,一切皆停止了。遺體無言,靜靜地躺在已被染黑的海灣內,飄浮著,有人臉朝上,有人臉朝下。海葬沒有想象的美麗,它轟轟烈烈地來,無聲無息地走;這使得還在東京的日本人,靜靜默默地接受一切;隻因痛太深了。他們臉上或有驚恐,但電視主播嚴肅地告知民眾如何取水,東京的燈光第一晚仍閃亮著,街上卻沒有了車聲的噪音。這是“二戰”之後,日本人習得的寂苦之道;寂靜代表最深的悲痛,寂靜代表最無奈的蒼涼,寂靜也代表最感恩的惜福。“我們都還活著,這就夠了。”
日本作家一直以為他們的曆史,是以“二戰”劃成分水嶺的;但宮城海嘯再度切劃了日本的新曆史。新的時代來了,迎接他們的歲月卻是難以置信的破碎。三島由紀夫死前寫下最後一章《豐饒之海》,“這個庭院是空蕩的,本多心想;自己來到了一個既沒有記憶,也沒有任何他物的地方……在夏日的陽光,一派寂靜……”
“生命誠有限,但願能永生。”三島的死亡之書,整整早寫了四十一年。更大的空蕩,更可怖的終結出現了。不隻記憶、不僅他物,連庭院、連海岸線、連古刹、連千年鬆樹、連先人,一切都消失了。
十年前我曾與一群友人共赴日本賞櫻,錯過了京都盛開的季節,於是我們一路搭著東北新幹線抵達此次震中的仙台。這裏古名為千代城,公元一六○○年日本國曆慶長五年東北最著名的獨眼龍將軍伊達政宗在此建城,改名為仙台。仙台古城內除植種滿城百年櫻花外,更有幾株聞名於世的夜櫻;夜間,櫻如垂柳,風一吹襲,櫻瓣先飛舞空中,翻轉幾回,才宣告死亡、落於地上。夜燈在櫻樹腳下相伴,在櫻花最後的旅程中為它一路歌詠,有如不棄不離的情人。仙台城內幾座古橋上,都是伊達政宗的雕像;這裏是一個想牢牢記住五百年曆史的城址;他從不想喪失記憶。
仙台旁的鬆島更是日本最著名的紀行作品文學家鬆尾芭蕉撰寫《奧之細道》最大目的地。鬆景常被日本公認為日本三景之一,鬆島之美在日本人眼中勝於中國西湖與洞庭湖。宮城海嘯前,海水是這裏的祝福之神,潮水日日來自鬆島東南,灣中三裏,時有潮汐;峽灣內各大小不同島嶼群,高聳者指天,低者匍匐,有時逗趣地迭為二重、三重。因著潮風,鬆樹的姿態總成彎曲狀,鬆葉卻始終濃且綠。日本徘句詩人引用蘇東坡之詞比喻鬆島之美,“也是濃妝豔抹的美人。”鬆島上另有兩景,一個已遭此次海嘯摧毀的古刹瑞嚴寺;寺前道路,有一連串長滿苔蘚的石窟,石縫裏青翠的蕨類,把石窟的古樸映襯得更神秘。瑞嚴寺裝飾輝煌,與奈良古刹風格極為不同,相傳公元八二八年已開基,不過真正大規模建寺應是八百年後,公元一六○九年三月二十六日伊達政宗將之列為祖廟而大修。徘句紀行作家鬆尾芭蕉來鬆島時,隻在其《奧之細道》形容為“絕景”,最終擲筆三歎。芭蕉曾投宿於灣口邊的一家客棧,十年前我們前往觀景時,還特別打量了一眼。日本作家通常挺窮的,川端康成遊宿伊豆半島的旅館,留下《伊豆的舞女》名著,當地現在仍特別保留他居住的房間,但相當簡陋,並無特別之處。芭蕉於鬆島住宿的客房位於二樓,我們到達時,客棧雖然仍如預期中老舊,但二樓窗台正好有一個可以橫臥小睡的窗台。日本文學界頌傳這裏的月太迷人,在蒼勁古樸的島嶼中,四麵太安靜了,隻有月亮成了峽灣中唯一和旅人打招呼的移動景物,煦煦如光,在一片漂藍的陰暗中,芭蕉寫下了留言:“心中最懸掛的是鬆島之月。”
宮城大海嘯前,宮城縣約莫住了兩百三十萬民眾,縣內的氣仙沼市大火燒了三天,還未停。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日本也曾發生關東大地震,東京十萬人喪生,三百多萬人無家可歸。失去家園的,多半因為地震後的火災。宮城到底要損失到什麽程度,沒有人有答案。伊達政宗地下若有知,即使隻剩一隻眼,獨眼龍將軍也要掉淚。
從仙台到鬆島,正是日本東北從平原變為數十個峽灣的轉角處,海嘯來臨時,原本盛產牡蠣,也是文人歌詠的峽灣,瞬間成了浪濤表演凶猛之戲的舞台;在仙台南邊海浪還僅三公尺,進了鬆島一路往北,海浪衝高成十公尺,到了南三陸町,則超過十公尺。鬆島之鬆、之古刹,曆經千年,終至緣起緣滅;獨留遠離地球的月亮,安靜地目睹這瞬間的無情改變。
仙台的溫泉多數臨海,溫泉傍著海本是一大奇景,也可見正是斷層之處。在這裏泡溫泉,伸手可從泉湯裏摸著浪衝上岸來。十年前仙台還保留著男女混浴的習慣,我們隨行的年輕男子,一到了仙台,沒多加打聽,一溜煙地即往海邊男女共浴的溫泉池衝。冒失的青年,沒帶毛巾,也沒多加觀察,跳入了湯裏,起初溫泉水氣霧蒙蒙,看不太清楚;一陣風來,才驚覺還來這公共澡堂的已多是七旬八旬的老婦,她們人人手拿毛巾遮注重點部位,七位老婦,共十四個眼珠瞪著異國闖入的肌肉帥男,而且毫無遮掩。那一幕,成了我們台灣一行朋友,除了牛舌名物外最深刻的仙台旅行回憶。
寫作的這一天核災、大火、餘震,一切仍伴隨著悲鳴的日本。一九三一年日本人自己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改變了日本的曆史;“二戰”後的日本人,則選擇完全相反的態度,默默承受宿命,勤奮埋頭工作。自灰燼中複活的日本卻在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共四個“一”中,得重新麵對他們的人生。
川端康成於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頒獎時致詞,以“我在美麗的日本”為題,七十歲的他,於演講文的字裏行間,流露了對日本美學與文學的衷情,十分動人。
川端在得獎後四年,自絕身亡,時年七十四歲,一九七二年四月十六日。但川端在他的回憶錄裏早已多次透露他於日本投降戰敗後的悲痛,“日本投降時,我感到自己已經死去……以戰後為界,我的腳從這裏離開了現實……除了日本的悲哀美之外,今後我一行字也不想寫了。”
川端康成與三島由紀夫都是軍國主義的信從者,他們以為大日本死了,他們就該跟著滅亡。他們死得早,沒有及早預知世界上有比戰敗還更悲苦的事,在他們死後四十年發生了。
我始終無法理清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與日本戰後出手的文化旗手村上春樹的關聯。一九八○年村上出版他《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一書時,才在日本文壇冒出了筍尖,書中的主角不是渴望舞娘青春之美的男孩,也不是撰寫《豐饒之海》預告世界即將終了的潮騷青年。村上是一名經營爵士樂酒館的老板,深夜客人走了,他一麵啜飲啤酒,每天固定寫一小時小說。一九七九年繼《且聽風吟》後,他撰寫一個年輕人,既被退學又失戀,卻毫無止境地迷戀上名為“宇宙飛船”的彈子球機。整本小說中,僅有那麽一小段讓我著迷,“從前有過一段日子跟幾個朋友擠沙丁魚似的一起睡。黎明時分有人踩到我的頭,然後說一聲對不起,接著,我就聽見小便的聲音。一再地重複。”二十年前我閱讀的時候,在那一頁上打了一個小記號。
二十年後,日本國土像一顆卑微的彈珠,在無情的海嘯中滅頂。這一回他不是遊戲,而是一場有如戰爭的悲歌。我對日本有著濃鬱說不上來的複雜情感,我一時無法真正相信NHK播放的畫麵,於是學著村上春樹放著CarolKidd的音樂,《友誼地久天長》(AuldLangSyne),腦海卻去不掉宮城大海嘯的畫麵。我重新打開《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一書,閱讀這一段。村上輕柔的話,成了隱喻。日本失去家園三十萬的難民,擠成沙丁魚,一起睡躺於體育館內;黎明時分,應該免不了,有人再次踩到別人的頭吧。
如今川端康成口中“我在美麗的日本”,已然破碎。日本隻成了一顆卑微的彈珠,在地殼的撕裂中,瞬間,碎了。
二○一一年三月十四日
鬆島三景之一,鬆島之樹。(CFP提供)
鬆島之美,如今隻能以無語的方式呈現。(CFP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