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惠安館 (7)

秀貞從床上拿出包袱,打開來,裏麵全是妞兒,不,小桂子,不,妞兒的衣服。秀貞一件一件給妞兒穿上了好多件。秀貞做事那樣快,那樣急,我還是第一回看見。她又忙忙叨叨地從梳頭匣子裏取出了我送給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給妞兒戴上。妞兒隨秀貞擺弄,但眼直望著秀貞的臉,一聲也不響,好像變呆了。我的身子朝後一靠,胳膊碰著牆,才想起那隻金鐲子。我撩起袖子,從胳膊上把金鐲子褪下來,走到床前遞給秀貞說:

“給你做盤纏。”

秀貞毫不客氣地接過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沒說聲謝謝,媽媽說人家給東西都要說謝謝的。

秀貞忙了好一陣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塞了一箱子,然後提起箱子,拉著妞兒的手,忽然又放下來,對妞兒說:“你還沒叫我呢,叫我一聲媽。”秀貞蹲下來,摟著妞兒,又扳過妞兒的頭,撩開妞兒的小辮子看她的脖子後頭,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媽呀!”

妞兒從進來還沒說過一句話,她這時被秀貞摟著,問著,竟也伸出了兩手,繞著秀貞的脖子,把臉貼在秀貞的臉上,輕輕而難為情地叫:

“媽!”

我看見她們兩個人的臉,變成一個臉,又分成兩個臉,覺得眼花,立刻閉住眼扶住床欄,才站住了。我的腦筋糊塗了一會兒,沒聽見她們倆又說了什麽,睜開眼,秀貞已經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兒的手,說:“走吧!”妞兒還有點認生,她總是看著我的行動,伸出手來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們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外麵的雨小些了,我最後一個出來,順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裏。

出了跨院門,順著門房的廊簷下走,這麽輕,腳底下也還是噗吱噗吱的有些聲音。屋裏秀貞的媽媽又說話了:

“是英子呀?還是回家去吧!趕明再來玩。”

“噯。”我答應了。

走出惠安館的大門,街上漆黑一片,秀貞雖然提著箱子拉著妞兒,但是她們竟走得那樣快,秀貞還直說:

“快走,快走,趕不上火車了。”

出了椿樹胡同口,我追不上她們了,手扶著牆,輕輕地喊:

“秀貞!秀貞!妞兒!妞兒!”

遠遠的有一輛洋車過來了,車旁暗黃的小燈照著秀貞和妞兒的影子,她倆不顧我還在往前跑。秀貞聽我喊,回過頭來說:“英子,回家吧,我們到了就給你來信,回家吧!回家吧……”

聲音越細越小越遠了,洋車過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兒又蒙在黑夜裏。我趴著牆,支持著不讓自己倒下去,雨水從人家房簷直落到我頭上、臉上、身上,我還啞著嗓子喊:

“妞兒!妞兒!”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這時洋車從我的身旁過去,我聽車篷裏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們的英子,英子……”

啊!是媽媽的聲音!我哭喊著:

“媽啊!媽啊!”

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遠遠的,遠遠的,我聽見一群家雀兒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聲音越來越近了……不是家雀兒,是一個人,那聲音就在我耳邊。她說:

“……太太,您別著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緊,大夫不是說了準保能醒過來嗎?”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麽不著急!”

我聽出來了,這是宋媽和媽媽在說話。我想叫媽媽,但是嘴張不開,眼睛也睜不開,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子,在什麽地方呐!我怎麽一動也不能動,也看不見自己一點點?

“這在俺們鄉下,就叫中了邪氣了。我剛又去前門關帝廟給燒了股香,您瞧,這包香灰,我帶回來了,回頭給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關帝廟給燒香還個願去。”

媽媽還在哭,宋媽又說:

“可也真怪事,她怎麽一拐能拐了倆孩子走?咱們要是晚回來一步,咱們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兒!唉!那火車,倆人一塊兒,唉!我就說妞兒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薄相……”

“別說了,宋媽,我聽一回,心驚一回。妞兒的衣服呢?”

“雞籠子上扔的那兩件嗎?我給燒了。”

“在哪兒燒的?”

“我就在鐵道旁邊燒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兩個人唉聲歎氣的,停了一會兒沒說話。

等再聽見茶匙攪著茶杯在響,宋媽又說話了:

“這就灌吧?”

“停一會兒,現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動彈時再說。——家裏都收拾好了?”媽問。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電燈今天也裝好了,這回可方便嘍!”

“搬了家比什麽都強。”

“我說您都不聽嘛!我說惠安館房高牆高,咱們得在門口掛一個八卦鏡照著它,你們都不信。”

“好了,不必談了,反正現在已經離開那倒黴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麽也別跟她說,回到家,換了新地方,讓她把過去的事兒全忘了才好,她要問什麽,都裝不知道,聽見了沒有?宋媽。”

“這您不用囑咐,我也知道。”

她們說的是什麽,我全不明白,我在想,這是怎麽回事兒?有什麽事情不對了嗎?我想著想著覺得自己在漸漸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這裏,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頂了,“呀!”我渾身跳了一下,又從上麵掉下來,一驚疑就睜開了眼睛。隻聽宋媽說:

“好了,醒了!”

媽媽的眼睛又紅又腫,宋媽也含著眼淚。但是我仍說不出話,不知怎麽樣才可以張開嘴。這時媽媽把我摟抱起來,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張嘴,一匙水就一下給我灌了下去,我來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後我才喊:

“我不吃藥!”

宋媽對媽說:

“我說靈不是?我說關帝老爺靈驗不是?喝下去立刻就會說話。”

媽給我抹去嘴邊的水,又把我弄躺下來。我這時才奇怪起來,看看白色的屋頂,白色的牆壁,白色的門窗和桌椅,這是什麽地方?我記得我是在一個?……我問媽媽說:

“媽,外麵在下雨嗎?”

“哪兒來的雨,是個大太陽天呀!”媽說。

我還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來。

這時宋媽挨到我身邊來,她很小心地問我:

“認得我嗎?英子!”

我點點頭:“宋媽。”

宋媽對媽笑笑。媽又說:

“你發燒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媽媽把你送到醫院來住,等你好了,我們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還裝了電燈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問。

“新的家,是呀!我們的新家在新簾子胡同,記著,老師考你的時候,問你家住在哪兒?你就說,新簾子胡同。”

“那麽……”有些事情我實在想不起來了,所以要說什麽,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閉上眼睛。媽說:

“再睡會兒也好,你剛好還覺得累,是不是?”媽媽說著就摩撫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頭發,忽然一個東西一下碰了我的頭,疼了一下,我睜開眼看,是媽媽手上套的那隻——那隻金鐲子!我不由得驚喊了一聲:“鐲子!”媽沒說什麽,把金鐲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著媽媽的金錫子,心想著,這隻金鐲子不是——不就是我給一個人的那隻嗎?那個人叫什麽來著?我糊塗了,但不敢問,因為我現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記得很清楚。我怎麽就生病,就住到這醫院裏來了呢?我是一點兒也不清楚。

媽媽拍拍我說:

“別發呆了,看你發燒睡大覺的時候,多少人給你送吃的、玩的東西來!”

媽媽從床頭的小桌上拿起來一個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邊,一邊打開來,一邊說:

“匣子是劉婆婆給你買的,留著裝東西用,裏麵,喏,你看,這珠鏈子是張家三姨送你的。喏,這隻自動鉛筆是叔叔給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轉頭跟宋媽說話去了。

我隨著媽媽的說明,一件件從匣裏拿出來看,我再摸出來的是一隻手表,上麵鑲了幾顆鑽,啊!這是我自己的東西!但是——我手舉著表,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想著,它怎麽會在這隻匣子裏?它不是也被我送給人了嗎?

“媽!”我不禁叫了一聲,想問問。媽回過頭看見,連忙接過表去,笑著說道:

“看,這隻表我給你修理好了,你聽!”

媽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發出小小滴答滴答的聲音。然而這時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個人,又一個人。她們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媽!”我再叫一聲還想問問。

媽媽慌忙又從匣子裏拿出別的玩意來哄我:

“喏,再看這個,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來了,我跟一個人,還有一個人的事情,但是媽媽為什麽那樣慌慌忙忙地不許人問?現在我是多麽的思念她們!我心裏太難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頭上,就忍不住大聲地哭起來。我哭著,嘴裏喊:“爸爸!爸爸!”

媽媽和宋媽趕著來哄我,媽媽說: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興,他下班就會來看你!”

宋媽說:

“孩子委屈嘍,孩子這回受大委屈嘍!”

媽媽把我抱起來摟著我,宋媽拍著我,她們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兩個人啊!我做了什麽不對的事嗎?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應當幫助我啊!我是為了這個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陣子很累了,閉上眼睛偎在媽媽的懷裏。媽媽輕輕搖著我,低聲唱她的老家的歌:

“天烏烏,要落雨,老公仔舉鋤頭巡水路,巡著鯽仔魚要娶某,龜舉燈,鱉打鼓……”

她又唱:

“ㄏ一ㄏㄨㄟ,飼閹雞,閹雞飼大隻,刣給英子吃,英子吃不夠,去後尾門仔眯眯哭!”那輕輕的搖動使我舒服多了,聽到這兒,我不由得睜開眼笑了。媽媽很高興地親著我的臉說: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媽已經把家裏的油雞殺了給你煮湯喝呢!”

宋媽從桌底下拿出一隻小鍋,打開來還冒著熱氣,她盛了一碗黃黃的湯還有幾塊肉,遞到我麵前,要我喝下去。我別過臉去不要看,不要吃。碗裏是西廂房的小油雞嗎?我曾經摸著它們的黃黃軟軟的羽毛,曾經捉來綠色的吊死鬼喂它們,曾經有一個長長睫毛大眼睛裏的淚滴落在它們的身上……我不說什麽,把頭鑽進媽媽的胸懷裏。媽媽說:

“她不想吃,再說吧,剛醒過來,是還沒有胃口。”

我在醫院住了十幾天,剛可以起床伏在樓窗口向下麵看望,爸爸就雇來一輛馬車,把我接回家。

馬車是敞篷的,一邊是爸,一邊是媽,我坐在中間,好神氣。前麵坐了兩個趕馬車的人,爸爸催他們快一點,皮鞭子抽在馬身上,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馬車所經過的路,我全不認識。這條大街長又長,好像前麵沒盡沒了。

我覺得很新鮮,轉身臉向著車後,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兩邊的樹一棵一棵地落在車後麵,是車在走呢,是樹在走呢?

我仰起頭來,望見了青藍的天空,上麵浮著一塊白雲彩,不,一條船。我記得她說:“那條船,慢慢兒地往天邊上挪動,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飄的。”她現在在船上嗎?往天邊兒上去了嗎?

一陣小風吹散開我的前劉海,經過一棵樹,忽然聞見了一陣香氣,我回頭看媽媽,心裏想問:“媽,這是桂花香嗎?”我沒說出口,但是媽媽竟也嗅了嗅鼻子對爸爸說:

“這叫做馬纓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對我說:“小英子,還是坐下來吧,你這樣跪著腿會疼,臉向後風也大。”

我重新坐正,隻好看趕馬車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馬。皮鞭子下去,那馬身上會起一條條的青色的傷痕嗎?像我在西廂房裏,撩起一個人的袖子,看見她胳膊上的那樣的傷痕嗎?早晨的太陽,照到西廂房裏,照到她那不太幹淨的臉上,那又濕又長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我不要看那趕車人的皮鞭子!我閉上眼,用手蒙住了臉,隻聽那得得的馬蹄聲。

太陽照在我身上,熱得很,我快要睡著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說:

“那麽愛說話的英子,怎麽現在變得一句話都沒有了呢?告訴爸,你在想什麽?”

這句話很傷了我的心嗎?怎麽一聽爸說,我的眼皮就眨了兩下,碰著我蒙在臉上的手掌,濕了,我更不敢放開我的手。

媽媽這時一定在對爸爸使眼色吧?因為她說:

“我們小英子在想她將來的事呢!……”

“什麽是將來的事?”從上了馬車到現在,我這才說第一句話。

“將來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學校呀,……”

“從前的呢?”

“從前的事都過去了,沒有意思了,英子都會慢慢忘記的。”

我沒有再答話,不由得再想——西廂房的小油雞,井窩子邊閃過來的小紅襖,笑時的淚坑,廊簷下的缸蓋,跨院裏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魚缸,牆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過去了嗎?我將來會忘記嗎?

“到了!到了!英子,新簾子胡同到了,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媽媽剛說這是“將來”的事,怎麽這樣快就到眼前了?

那麽我就要放開蒙在臉上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