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蘭姨娘 (2)

“別看他六十八歲了,硬朗著呢!再過下去,我熬不過他,他們一家人對付我一個人,我還有幾個五年好活!我不願意把年輕的日子埋在他們家。可是,四海茫茫,我出來了,又該怎麽樣呢?我又沒有親人,蘇州城裏倒有一個三歲就把我賣了的親娘,她住在哪條街上,我也記不得了呀!就記得那屋裏有一盞油燈,照著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床邊哭,應該就是為了這病哥哥才把我賣的吧!想起來夢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亂想的,還是真的……”

蘭姨娘說著,眼裏閃著淚光,是她不願意哭出來吧,嘴上還勉強笑著。

媽不會說話,笨嘴拙舌的,也不勸勸蘭姨娘。我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燒法船的時候,在人群裏跟媽媽撒開了手,還急得大哭呢,一個人怎麽能沒有媽?三歲就沒了媽,我也要哭了,我說:

“蘭姨娘,就在我們家住下,我爸爸就愛留人住下,空房好幾間呢!”

“乖孩子,好心腸,明天書念好了當女校長去,別嫁人,天底下男人沒好的!要是你爸媽願意,我就跟你們家住一輩子,讓我拜你媽當姐姐,問她願意不願意?”蘭姨娘笑著說。

“媽願意吧?”我真的問了。

“願——意呀!”媽的聲音好像在醋裏泡過,怎麽這麽酸!

我可是很開心,如果蘭姨娘能夠好久好久地停留在我們家的話。她怎麽也說我要當女校長呢?有一次,我站在對街的測字攤旁看熱鬧,測字的先生忽然從他的後領裏抽出一把折扇,指著我對那些要算命的人說:“看見沒有?這個小姑娘趕明兒能當女校長,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著呢!有男人氣。”蘭姨娘的話,測字先生的話,讓人聽了都舒服得很,使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對蘭姨娘也不錯,那天我跟著爸媽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媽高高興興地為我和弟弟妹妹們挑選了一些衣料之後,爸忽然對我說:

“英子,你再挑一件給你蘭姨娘,你知道她喜歡什麽顏色的嗎?”

“知道知道。”我興奮得很,“她喜歡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綢,鑲上一道黑邊兒,再壓一道白芽兒……”我比手劃腳說得高興,一回頭看見坐在玻璃櫃旁的媽,媽正皺著眉頭在瞪我。夥計早把深深淺淺的綢子捧來好幾匹,爸挑了一色最淺的,低聲下氣地遞到媽麵前說:

“你看看這料子還好嗎?是真絲的嗎?”

媽繃住臉,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頭緊緊的,像要把誰攥死。手鬆開來,那團綢子也慢慢散開,滿是皺痕,媽說:

“你看好就買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媽為什麽忽然跟爸生氣,直到有一天,在那雲煙繚繞的鴉片煙香中,我才也聞出那味道的不對。

那個做九六公債的胡伯伯,常來我家打牌,他有一套煙具擺在我們家,爸爸有時也躺在那裏陪胡伯伯玩兩口。

蘭姨娘很會燒煙,因為施伯伯也是抽大煙的。是要吃晚飯的時候了,爸和蘭姨娘橫躺在床上,麵對麵,枕著荷葉邊的繡花枕頭,上麵是媽繡的拉鎖牡丹花,中間那份煙具我很喜歡,像爸給我從日本帶回來的一盒玩具。白銅煙盤裏擺著小巧的煙燈,冒著青黃的火苗,蘭姨娘用一根銀簽子從一個洋錢形的銀盒裏挑出一撮煙膏,在煙燈上燒得嗞嗞地響,然後把煙泡在她那紅紅的掌心上滾滾,就這麽來回燒著滾著,燒好了插在煙槍上,把銀簽子抽出來,中間正是個小洞口。煙槍遞給爸,爸嘬著嘴,對著燈火窣窣地抽著。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蘭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燒煙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噴雲吐霧裏,蘭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說:

“你這是朱砂手,可有福氣呢!”

蘭姨娘用另一隻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著爸爸:

“別胡鬧!沒看見孩子?”

爸也許真的忘記我在屋裏了,他側抬起頭,衝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臉!我打了一個冷戰,不知怎麽,立刻想到媽。我站起來,掀起布簾子,走出臥室,往外院的廚房跑去。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在這時候找母親。跑到廚房,我喊了一聲:“媽!”背手倚著門框。

媽站在大爐灶前,頭上滿是汗,臉通紅,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著,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給人!鍋裏油熱了,冒著煙,她把菜倒在鍋裏,才回過頭來不耐煩地問我:

“幹麽?”我回答不出,直著眼看媽的臉。她急了,又催我:“說話呀!”

我被逼得找話說,看她呱呱呱地用鏟子敲著鍋底,把炒熟的菜裝在盤子裏,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隻好說:

“我餓了,媽。”

媽完全不知道剛才的那一幕使我多麽同情她,她隻是罵我:

“你急什麽?吃了要去赴死嗎?”她揚起鍋鏟趕我。“去去去,熱得很,別在我這兒搗亂!”

在我的淚眼中,媽媽的形象模糊了,我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宋媽把我一把拉出廚房,她說什麽?“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你媽,看這麽熱天,這麽大肚子!”

我聽了跳起腳尖哭。

蘭姨娘也從裏院跑出來了,她說: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這會工夫怎麽又搗亂搗到廚房來啦!”

媽說:

“去叫她爸爸來揍她!”

天快黑了,我被圍在家中女人們的中間,她們越叫我吃飯,我越傷心;她們越說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厲害。

在雜亂中,我忽然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我身旁擦過,是——是多日不見的德先叔,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往裏院走。看著他那輕飄飄白綢子長衫的背影,我咬起牙,恨一切在我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內。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遲起來的人,醒來我還閉著眼睛想,早點是不是應當繼續絕食下去?昨天抽大煙鬧朱砂手的事,給我的不安還沒有解開,她使我想到幾件事:我記得媽跟別人說過,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條街,從天黑吃到天亮。媽就在家裏守到天亮,等著一個醉了的丈夫回來。我又記得我們住在城裏時,每次到城南遊藝園聽夜戲回來,車子從胭脂胡同、韓家潭穿過時,宋媽總會把我從睡夢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我睜開眼,原來正經過輝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門前掛著圍了小電燈紮彩的鏡框,上麵寫著什麽“弟弟”“黛玉”“綠琴”等等字樣,奶媽跟我說過,蘭姨娘沒到施伯伯家,也是在這種地方住。他們是刮男人的錢、毀男人的家的壞東西!因為這樣,所以一看到爸和蘭姨娘那樣的事,覺得使媽受了委屈,使我們都受了委屈。把原來喜歡蘭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經過廂房時,一晃眼看見蘭姨娘正在牆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過五關斬六將,我裝著沒看見,直走過去,因為心中還恨恨的。

“英子!”蘭姨娘隔著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進屋了,蘭姨娘推開桌上的骨牌,站起來拉著我的手,溫柔地說:

“看你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腫了,飯也沒吃。”她撫摩著我的頭發,我繃著勁兒,一點笑容都沒有。她又說:

“別難過,後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麽樣的蓮花燈,蘭姨娘給你買。”

我搖搖頭,她又自管自地接著說:

“你不是說要特別花樣的嗎?我幫你做個西瓜燈,好?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脫,剩薄薄格一層瓤子,裏麵點上燈,透明格,蠻有趣。”

蘭姨娘話說多了,就不由得帶了她家鄉的口音,輕輕軟軟,多麽好聽!我被她說得回心轉意了,點點頭。

她見我答應了也很高興,忽然又閑話問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話四,講到半夜的那隻四眼狗是什麽人?”

“四眼狗?”我不懂。

蘭姨娘淘氣地笑了,她用手掌從臉上向下一抹,手指彎成兩個圈,往眼睛上一比:

“喏!就是這個人呀!”

“啊——那是我德先叔。”

這時,不知是什麽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這一邊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親熱些,並且說:

“他是很有學問的,所以要戴眼鏡。他在北京大學念書,爸說,他是頂、頂、頂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我挑著大拇指說,很有把蘭姨娘卑賤的身份更壓下去的意思。

“原來是大學生呀!”蘭姨娘倒也緩和了,“那麽就是你媽說過,常住在你們家躲風聲的那個大學生嘍?”

“是。”

“好。”蘭姨娘點點頭笑說:“你爸爸的心眼兒蠻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

我從蘭姨娘的屋裏出來,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權利去,因為南屋書桌抽屜裏放著我的功課,我的小布人兒,我的《兒童世界》,德先叔正占用那書桌,我走進去就不客氣地拉開書桌抽屜,翻這翻那,毫無目的。他被我在他身旁鬧得低下頭來看。我說:

“我的小刀呢?剪子呢?蘭姨娘要給我做西瓜燈哪!”

“那個蘭姨娘是你家什麽人?我以前怎麽沒見過?”我多麽高興蘭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說那個蘭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不知道,我沒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說,你的眼睛很神氣,戴著眼鏡很有學問。”我想到“四眼狗”,簡直不敢正眼朝他臉上看,隻聽見他說:

“哦?——哦?”

吃午飯的時候,德先叔的話更多了,他不那樣旁若無人地總對爸一個人說話了,也不時轉過頭向蘭姨娘表示征求意見的樣子,但是蘭姨娘隻顧給我夾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蘭姨娘的屋裏。我找個機會對蘭姨娘說:

“德先叔誇你哩!”

“誇我?誇我什麽呀?”

“我早上到書房去找剪刀,他跟我說:‘你那個蘭姨娘,很不錯呀!’”

“喲!”蘭姨娘抿著嘴笑了,“他還說什麽?”

“他說——他說,他說你像他的一個女同學。”我瞎說。

“那——人家是大學堂的,我怎麽比得了!”

晚飯桌上,蘭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話。爸更高興,他說:

“我這人就是喜歡幫助落難的朋友,別人不敢答應的事,我不怕!”說著,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夠多,眼睛都紅了,笑嘻嘻斜乜著眼看蘭姨娘。媽的臉色好難看,站起來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媽媽要被丟在荒野裏。

我整日守著蘭姨娘,不讓她有一點機會跟爸單獨在一起。德先叔這次住在我們家倒是很少出去,整日待在屋裏發愣,要不就在院子裏晃來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