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繁星

繁星閃爍著——

深藍的太空,

何曾聽得見他們對語?

沉默中,

微光裏,

他們深深地互相頌讚了

童年嗬!

是夢中的真,

是真中的夢,

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萬頃的顫動——

深黑的島邊,

月兒上來了,

生之源,

死之所!

小弟弟嗬!

我靈魂中三顆光明喜樂的星。

溫柔的,

無可言說的,

靈魂深處的孩子嗬!

黑暗,

怎樣地描畫呢?

心靈的深深處,

宇宙的深深處,

燦爛光中的休息處。

鏡子——

對麵照著,

反麵覺得不自然,

不如翻轉過去好。

醒著的,

隻有孤憤的人罷!

聽聲聲算命的鑼兒,

敲破世人的命運。

殘花綴在繁枝上;

鳥兒飛去了,

撒得落紅滿地——

生命也是這般的一瞥麽?

夢兒是最瞞不過的嗬,

清清楚楚地,

誠誠實實地,

告訴了

你自己靈魂裏的密意和隱憂。

一○

嫩綠的芽兒,

和青年說:

“發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兒,

和青年說:

“貢獻你自己!”

深紅的果兒,

和青年說:

“犧牲你自己!”

一四

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

臥在宇宙的搖籃裏。

一五

小孩子!

你可以進我的園,

你不要摘我的花——

看玫瑰的刺兒,

刺傷了你的手。

一六

青年人嗬!

為著後來的回億,

小心著意地描你現在的圖畫。

一七

我的朋友!

為什麽說我“默默”呢?

世間原有些作為,

超乎語言文字以外。

一八

文學家嗬!

著意地撒下你的種子去,

隨時隨地要發現你的果實。

一九

我的心,

孤舟似的,

穿過了起伏不定的時間的海。

二○

幸福的花枝,

在命運的神的手裏,

尋覓著要付與完全的人。

二一

窗外的琴弦撥動了,

我的心嗬!

怎隻深深地繞在餘音裏?

是無限的樹聲,

是無限的月明。

二二

生離——

是朦朧的月日,

死別——

是憔悴的落花。

二三

心靈的燈,

在寂靜中光明,

在熱鬧中熄滅。

二四

向日葵對那些未見過白蓮的人,

承認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白蓮出水了,

向日葵低下頭了:

她婷婷的傲骨,

分別了自己。

二八

故鄉的海波嗬!

你那飛濺的浪花,

從前怎樣一滴一滴地敲我的盤石,

現在也怎樣一滴一滴地敲我的心弦。

二九

我的朋友,

對不住你;

我所能付與的慰安,

隻是嚴冷的微笑。

三○

光陰難道就這般的過去麽?

除卻縹緲的思想之外,

一事無成!

三一

文學家是最不情的——

人們的淚珠,

便是他的收成。

三二

玫瑰花的剌,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是她自己的慰樂。

三三

母親嗬!

撇開你的憂愁,

容我沉酣在你的懷裏,

隻有你是我靈魂的安頓。

三四

創造新陸地的,

不是那滾滾的波浪,

卻是它底下細小的泥沙。

三五

萬千的天使,

要起來歌頌小孩子;

小孩子!

他細小的身軀裏,

含著偉大的靈魂。

三六

陽光穿進石隙裏,

和極小的刺果說:

“借我的力量伸出頭來罷,

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樹幹兒穿出來了,

堅固的盤石,

裂成兩半了。

四一

夜已深了,

我的心門要開著——

一個浮蹤的旅客,

思想的神,

在不意中要臨到了。

四六

鬆枝上的蠟燭,

依舊照著罷!

反複的調兒,

彈再一闋罷!

等候著,

遠別的弟弟,

從夜色裏要到門前了。

四七

兒時的朋友:

海波嗬,

山影嗬,

燦爛的晚霞嗬,

悲壯的喇叭嗬;

我們如今是疏遠了麽?

四八

弱小的草嗬!

驕傲些罷,

隻有你普遍地裝點了世界。

四九

零碎的詩句,

是學海中的一點浪花罷;

然而它們是光明閃爍的,

繁星般嵌在心靈的天空裏。

五○

不恒的情緒,

要迎接它麽?

它能湧出意外的思潮,

要創造神奇的文字。

五一

常人的批評和斷定,

好像一群瞎子,

在雲外推測著月明。

五二

軌道旁的花兒和石子!

隻這一秒的時間裏,

我和你

是無限之生中的偶遇,

也是無限之生中的永別;

再來時,

萬千同類中,

何處更尋你?

五三

我的心嗬!

警醒著

不要卷在虛無的旋渦裏!

五四

我的朋友!

起來罷,

晨光來了,

要洗你的隔夜的靈魂。

五五

成功的花,

人們隻驚慕她現時的明豔!

然而當初她的芽兒,

浸透了奮鬥的淚泉,

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五六

夜中的雨,

絲絲地織就了詩人的情緒。

五七

冷靜的心,

在任何環境裏,

都能建立了更深微的世界。

五八

不要羨慕小孩子,

他們的知識都在後頭呢,

煩悶也已經隱隱的來了。

五九

誰信一個小“心”的嗚咽。

顫動了世界?

然而它是靈魂海中的一滴。

六○

輕雲淡月的影裏,

風吹樹梢——

你要在那時創造你的人格。

六一

風嗬!

不要吹滅我手中的蠟燭,

我的家遠在這黑暗長途的盡處。

六二

最沉默的一刹那頃,

是提筆之後,

下筆之前。

六三

指點我罷,

我的朋友!

我是橫海的燕子,

要尋覓隔水的窩巢。

六四

聰明人!

要提防的是:

憂鬱時的文字,

愉快時的言語。

六五

造物者嗬!

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

百千萬幅圖畫,

每晚窗外的落日。

六六

深林裏的黃昏,

是第一次麽?

又好似是幾時經曆過。

六七

漁娃!

可知道人羨慕你?

終身的生涯,

是在萬頃柔波之上。

六八

詩人嗬!

緘默罷;

寫不出來的,

是絕對的美。

六九

春天的早晨,

怎樣的可愛呢!

融洽的風,

飄揚的衣袖,

靜悄的心情。

七○

空中的鳥!

何必和籠裏的同伴爭噪呢?

你自有你的天地。

七四

嬰兒,

是偉大的詩人,

在不完全的言語中,

吐出最完全的詩句。

七五

父親嗬!

出來坐在月明裏,

我要聽你說你的海。

七六

月明之夜的夢嗬!

遠呢?

近呢?

但我們隻這般不言語,

聽——聽

這微擊心弦的聲!

眼前光霧萬重,

柔波如醉嗬!

沉——沉。

七七

小盤石嗬!

堅固些罷,

準備著前後相催的波浪!

七八

真正的同情,

在憂愁的時候,

不在快樂的期間。

七九

早晨的波浪,

已經過去了;

晚來的潮水,

又是一般的聲音。

八○

母親嗬!

我的頭發,

披在你的膝上,

這就是你付與我的萬縷柔絲。

八一

深夜!

請你容疲乏的我,

放下筆來,

和你有少時寂靜的接觸。

八二

這問題很難回答嗬,

我的朋友!

什麽可以點綴了你的生活?

八七

知識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處處閃爍著懷疑的燈光呢。

感謝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難行的路!

八八

冠冕?

是暫時的光輝,

是永久的束縛。

花兒低低地對看花的人說:

“少顧念我罷,

我的朋友!

讓我自己安靜著,

開放著,

你們的愛

是我的煩擾。”

九○

坐久了,

推窗看海罷!

將無邊感慨,

都付與天際微波。

九一

命運!

難道聰明也抵抗不了你?

生——死

都挾帶著你的權威。

九二

朝露還串珠般呢!

去也——

風冷衣單

何曾入到煩亂的心?

朦朧裏數著曉星,

怪驢兒太慢,

山道太長——

夢兒欺枉了我,

母親何曾病了?

歸來也——

轡兒緩了,

陽光正好,

野花如笑;

看朦朧曉色,

隱著山門。

九七

是真的麽?

人的心隻是一個琴匣,

不住的唱著反複的音調!

九八

青年人!

信你自己罷!

隻有你自己是真實的,

也隻有你能創造你自己。

九九

我們是生在海舟上的嬰兒,

不知道

先從何處來,

要向何處去。

一○○

夜半——

宇宙的睡夢正濃呢!

獨醒的我,

可是夢中的人物?

一○一

弟弟嗬!

似乎我不應勉強著憨嬉的你,

來平分我孤寂的時間。

一○二

小小的花,

也想抬起頭來,

感謝春光的愛——

然而深厚的恩慈,

反使她終於沉默。

母親嗬!

你是那春光麽?

一○三

時間!

現在的我,

太對不住你麽?

然而我所拋撇的是暫時的,

我所尋求的是永遠的。

一○四

窗外人說桂花開了,

總引起清絕的回憶;

一年一度,

中秋節的前三日。

一○五

燈嗬!

感謝你忽然滅了;

在不思索的揮寫裏,

替我勻出了思索的時間。

一一○

青年人嗬!

你要和老年人比起來,

就知道你的煩悶,

是溫柔的。

一一一

太單調了麽?

琴兒,

我原諒你!

你的弦,

本彈不出笛兒的聲音。

一一二

古人嗬!

你已經欺哄了我,

不要引導我再欺哄後人。

一一三

父親嗬!

我怎樣的愛你,

也怎樣愛你的海。

一一四

“家”是什麽,

我不知道;

但煩悶——憂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滅。

一一五

筆在手裏,

句在心裏,

隻是百無安頓處——

遠遠地卻引起鍾聲!

一一六

海波不住的問著岩石,

岩石永久沉默著不曾回答;

然而它這沉默,

已經過百千萬回的思索。

一一七

小茅棚,

菊花的頂子——

在那裏

要感出宇宙的獨立!

一一八

故鄉!

何堪遙望,

何時歸去呢?

白發的祖父,

不在我們的園裏了!

一一九

謝謝你,

我的琴兒!

月明人靜中,

為我頌讚了自然。

一二○

母親嗬!

這零碎的篇兒,

你能看一看麽?

這些字,

在沒有我以前,

已隱藏在你的心懷裏。

一二一

露珠,

寧可在深夜中,

和寒花作伴——

卻不容那燦爛的朝陽,

給她絲毫暖意。

一二二

我的朋友!

真理是什麽,

感謝你指示我;

然而我的問題,

不容人來解答。

一二三

天上的玫瑰,

紅到夢魂裏;

天上的鬆枝,

青到夢魂裏;

天上的文字,

卻寫不到夢魂裏。

一二四

“缺憾”嗬!

“完全”需要你,

在無數的你中,

襯托出它來。

一二五

蜜蜂,

是能溶化的作家;

從百花裏吸出不同的香汁來?

釀成它獨創的甜蜜。

一二六

蕩漾的,是小舟麽?

青翠的,是島山麽?

蔚藍的,是大海麽?

我的朋友!

重來的我,

何忍懷疑你,

隻因我屢次受了夢兒的欺枉。

一二七

流星,

飛走天空,

可能有一秒時的凝望?

然而這一瞥的光明,

已長久遺留在人的心懷裏。

一二八

澎湃的海濤,

沉黑的山影——

夜已深了,

不出去罷。

看嗬!

一星燈火裏,

軍人的父親,

獨立在旗台上。

一二九

倘若世間沒有風和雨,

這枝上繁花,

又歸何處?

隻惹得人心生煩厭。

一三○

希望那無希望的事實,

解答那難解答的問題,

便是青年的自殺!

一三一

大海嗬!

哪一顆星沒有光?

哪一朵花沒有香?

哪一次我的思潮裏

沒有你波濤的清響?

一三二

我的心嗬!

你昨天告訴我,

世界是歡樂的;

今天又告訴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語,

又是什麽?

教我如何相信你!

一三三

我的朋友!

未免太憂愁了麽?

“死”的泉水,

是筆尖下最後的一滴。

一三四

怎能忘卻?

夏之夜,

明月下,

幽欄獨倚。

粉紅的蓮花,

深綠的荷蓋,

縞白的衣裳!

一三五

我的朋友!

你曾登過高山麽?

你曾臨過大海麽?

在那裏,

是否隻有寂寥?

隻有“自然”無語?

你的心中

是歡愉還是淒楚?

一三六

風雨後——

花兒的芬芳過去了,

花兒的顏色過去了,

果兒沉默地在枝上懸著。

花的價值,

要因著果兒而定了!

一三七

聰明人!

拋棄你手裏幻想的花罷!

她隻是虛無縹緲的,

反分卻你眼底春光。

一三八

夏之夜,

涼風起了!

襟上蘭花氣息,

繞到夢魂深處。

一三九

雖然為著影兒相印:

我的朋友!

你寧可對模糊的鏡子,

不要照澄澈的深潭,

她是屬於自然的!

一四○

小小的命運,

每日的轉移青年;

命運是覺得有趣了,

然而青年多麽可憐嗬!

一四一

思想,

隻容心中遊漾。

剛拿起筆來,

神趣便飛去了。

一五二

我的朋友!

不要任憑文字困苦你;

文字是人做的,

人不是文字做的!

一五三

是憐愛,

是溫柔,

是憂愁——

這仰天的慈像,

融化了我凍結的心泉。

一五四

總怕聽天外的翅聲——

小小的鳥嗬!

羽翼長成,

你要飛向何處?

一五五

白的花勝似綠的葉,

濃的酒不如淡的茶。

一五六

清曉的江頭,

白霧濛濛,

是江南天氣,

雨兒來了——

我隻知道有蔚藍的海,

卻原來還有碧綠的江,

這是我父母之鄉!

一五七

因著世人的臨照,

隻可以拂拭鏡上的塵埃,

卻不能增加月兒的光亮。

一五八

我的朋友!

雪花飛了,

我要寫你心裏的詩。

一五九

母親嗬!

天上的風雨來了,

鳥兒躲到它的巢裏;

心中的風雨來了,

我隻躲到你的懷裏。

一六○

聰明人!

文字是空洞的,

言語是虛偽的;

你要引導你的朋友,

隻在你

自然流露的行為上!

一六一

大海的水,

是不能溫熱的;

孤傲的心,

是不能軟化的。

一六二

青鬆枝,

紅燈彩,

和那柔曼的歌聲——

小弟弟!

感謝你付與我,

寂靜裏的光明。

一六三

片片的雲影,

也似零碎的思想麽?

然而難將記憶的本兒,

將它寫起。

一六四

我的朋友!

別了,

我把最後一頁,

留與你們!

(原載1922年1月1日—26日《晨報副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