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遙寄稚子 (9)

在這裏,出遊稍遠便可看見水。曲折行來,道滑如拭。重重的樹蔭之外,不時倏忽地掩映著水光。我最愛的是玷池(Spotpond),稱她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還大呢!——有三四個小島在水中央,上麵隨意地長著小樹。池四圍是叢林,綠意濃極。每日晚餐後我便出來遊散,緩馳的車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邊多麗人”。看三三兩兩成群攜手的人兒,男孩子都去領卷袖,女孩子穿著顏色極明豔的夏衣,短發飄拂,輕柔的笑聲,從水麵,從晚風中傳來,非常的浪漫而瀟灑。到此猛憶及曾皙對孔子言誌,在“暮春者”之後,“浴乎沂風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無限的飄揚態度,真是千古雋語!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Lake),偵池(Spypond),角池(Hornpond)等處,都是很秀麗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在“明媚”。水上的輕風,皺起萬疊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樹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欄杆,黃昏時便是天然的臨眺乘涼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絕妙的畫圖。夜中歸去,長橋上兩串徐徐互相往來移動的燈星,顆顆含著涼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說,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幾天遊大西洋濱岸(RevereBeach),沙灘上遊人如蟻。或坐或立,或弄潮為戲,大家都是穿著泅水衣服。沿岸兩三裏的遊藝場,樂聲渢渢,人聲嘈雜。小孩子們都在鐵馬鐵車上,也有空中旋轉車,也有小飛艇,五光十色的。機關一動,都紛紛奔馳,高舉淩空。我看那些小朋友們都很歡喜得意的!

這裏成了“人海”,如蟻的遊人,蓋沒了浪花。我覺得無味。我們捩轉車來,直到娜罕(Nahant)去。

漸漸地靜了下來。還在樹林子裏,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風。再三四轉,大海和岩石都橫到了眼前,這是海的真麵目嗬!浩浩萬裏的蔚藍無底的洪濤,壯厲的海風,蓬蓬地吹來,帶著腥鹹的氣味。在聞到腥鹹的海味之時,我往往憶及童年拾卵石貝殼的光景,而驚歎海之偉大。在我抱肩迎著吹人欲折的海風之時,才了解海之所以為海,全在乎這不可禦的凜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間,岩隙的樹蔭之下,我望著卵岩(EggRock),也看見上麵白色的燈塔。此時靜極,隻幾處很精致的避暑別墅,悄然地立在斷岩之上。悲壯的海風,穿過叢林,似乎在奏“天風海濤”之曲。支頤凝坐,想海波盡處,是群龍見首的歐洲,我和平的故鄉,比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還遙遠呢!

故鄉沒有這明媚的湖光,故鄉沒有汪洋的大海,故鄉沒有蔥綠的樹林,故鄉沒有連阡的芳草。北京隻是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胡同,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在客”。我寄母親信中曾說:

……北京似乎是一無所有!——北京縱是一無所有,然已有了我的愛。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圍裏,住著我最寶愛的一切的人。飛揚的塵土嗬,何時容我再嗅著我故鄉的香氣……

易卜生曾說過:“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動蕩。”而那一瞬間靜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黃昏星已出,海風似在催我歸去。歸途中很悵惘。隻是還買了一筐新從海裏拾出的蛤蜊。當我和車邊赤足捧筐的孩子問價時,他仰著通紅的小臉笑向著我。他豈知我正默默地為他祝福,祝福他終身享樂此海上拾貝的生涯!

談到水,又憶起慰冰來。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鐵(SouthNatick)去,道經威爾斯利。車馳穿校址,我先看見聖卜生療養院,門窗掩閉地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雖仍能微笑,我心實淒然不樂。再走已見了慰冰湖上閃爍的銀光,我隻向她一瞥眼。閉璧樓塔院等等也都從眼前飛過。年前的舊夢重尋,中間隔以一段病緣,小朋友當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裏,一兩天要到新漢壽(NewHamps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風鬆濤之中,到時方可知梗概。晚風中先草此,暑天宜習靜,願你們多寫作!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

通訊二十一

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處於白嶺(TheWhiteMountains)之上,華盛頓(MountWashington),戚叩落亞(Chocorua)諸嶺都在幾席之間。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麵一千尺,在北緯四十四度,與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涼飆襲人,隻是樹枝搖動,不見人影。

K教授邀我來此之時,她信上說:“我願你知道真正新英格蘭的農家生活。”果然的,此老屋中處處看出十八世紀的田家風味。古樸砌磚的壁爐,立在地上的油燈,粗糙的陶器,桌上供養著野花,黃昏時自提著罐兒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這些情景與我們童年在芝罘所見無異。所不同的就是夜間燈下,大家拿著報紙,縱談共和黨和民主黨的總統選舉競爭。我覺得中國國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脫離政府而獨立。不但農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沒有總統,而萬民樂業。言之欲笑,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兩個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隻夏日來居在山上。聽說山後隻有一處釀私酒的相與為鄰,足見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後怪石嶙峋。黑壓壓的長著叢樹的層嶺,一望無際。林影中隱著深穀。我總不敢太遠走開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動,獵獵風生的時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獸。雖然屋主人告訴我說,山中隻有一隻箭豬和一隻小鹿,而我終是心怯。

於此可見白嶺與青山之別了。白嶺嫵媚處、雄偉處都較勝青山,而山中還處處有湖,如銀湖(SilverLake),戚叩落亞湖(LakeChocorua),潔湖(PurityLake)等,湖山相襯,十分幽麗。那天到戚叩落亞湖畔野餐,小橋之外,是十裏如鏡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亞山。湖畔徘徊,山風吹麵,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賞玩!

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輕易看不見別一個人,我真是寂寞。隻有阿曆(Alex)是我唯一的遊伴了!他才五歲,是紐芬蘭的孩子。他母親在這裏傭工。當我初到之夜,他睡時忽然對他母親說:“看那個姑娘多可憐嗬,沒有她母親相伴,自己睡在大樹下的小屋裏!”第二天早起,屋主人笑著對我述說的時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幾乎落下淚來。我離開母親將一年了,這般徹底的憐憫體恤的言詞,是第一次從人家口裏說出來的嗬!

我常常笑對他說:“阿曆,我要我的母親。”他凝然地聽著,想著,過了一會兒說:“我沒有看見過你的母親,也不知道她在哪裏——也許她迷了路走在樹林中。”我便說:“如此我找她去。”自此後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遙遙地喚著問:“你找你的母親去嗎?”

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書,原不至太悶,而我終感著寂寞,感著缺少一種生活,這生活是去國以後就丟失了的。你要知道嗎?就是我們每日一兩小時傻頑癡笑的生活!

漂浮著鐵片做的戰艦在水缸裏,和小狗捉迷藏,聽小弟弟說著從學校聽來的童稚的笑話,圍爐說些“亂談”,敲著竹片和銅茶盤,唱“數了一個一,道了一個一”的山歌,居然大家沉酣地過一兩點鍾。這種生活,似乎是癡頑,其實是絕對的需要。這種完全釋放身心自由的一兩小時,我信對於正經的工作有極大的輔益,使我解慍忘憂,使我活潑,使我快樂。去國後在學校中,病院裏,與同伴談笑,也有極不拘之時,隻是終不能癡傻到絕不用點思想的地步。何況我如今多居於教授,長者之間,往往是終日矜持呢!

真是說不盡怎樣地想念你們!幻想山野是你們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侶,我也便不怯野遊。我何等的追羨往事!“當時語笑渾閑事,過後思量盡可憐。”這兩語真說到入骨。但願經過兩三載的別離之後,大家重見,都不失了童心,傻頑癡笑,還有再現之時,我便萬分滿足了。

山中空氣極好,朝陽晚霞都美到極處。身心均舒適,隻昨夜有人問我:“聽說泰戈爾到中國北京,學生們對他很無禮,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說著一笑。我淡淡地說:“不見得吧。”往下我不再說什麽——泰戈爾隻是一個詩人,迎送兩方,都太把他看重了。……

於此收住了。此信轉小朋友一閱。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漢壽

通訊二十二

親愛的小讀者:

每天黃昏獨自走到山頂看日落,便看見戚叩落亞(Chocorua)的最高峰。全山蔥綠,而峰上卻稍,露出山骨。似乎太高了,天風勁厲,不容易生長樹木。天邊總統山脈(PresidentialRange)中諸嶺蜿蜒,華盛頓(Washington)、麥迪生(Madison)眾山重疊相映。不知為何,我隻愛看戚叩落亞。

餐桌上談起來了,C夫人告訴我戚叩落亞是個美洲紅人酋長,因情不遂,登最高峰上墜崖自殺。戚叩落亞山便因他命名。她說著又說她記憶不真,最好找一找書看看。我也以山勢“英雄”而戚叩落亞死的太“兒女”為恨。今天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叫做《白嶺》(TheWhiteMountains)的,看了一遍。關於戚叩落亞的死因,與C夫人說的不同,我覺得這故事不妨說給小朋友聽聽!

書上說:“戚叩落亞可稱為新英格蘭一帶最秀麗最堪入畫之高山。”——新英格蘭係包括美東部的Maine,NH,Mass,RI,VT,CT.,六省而言,是英國殖民初登岸處,故名。“高三千五百四十尺,山上有泉,山間有河,山下有湖。”新漢壽諸山之中,沒有比它再含有美術的和詩的意味的了。

“戚叩落亞山是從一個紅人酋長得名。這個酋長被白人殺死於山的最高峰下。傳說不一,一說在羅敷窩(Lovewell)一戰之後,紅人都向坎拿大退走,隻有戚叩落亞留戀故鄉和他祖宗的墳墓,不肯與族人同去。他和白人友善,特別的與一個名叫康璧(Campbell)的交好。戚叩落亞隻有一個兒子,他一生的愛戀和希望,都傾注在這兒子身上。偶然有一次因著族人會議的事,他須到坎拿大去。他不忍使這兒子受長途風霜之苦,便將他交托給康璧,自己走了。他的兒子在康璧家中,備受款待。隻一天,這孩子無意中尋到一瓶毒狐的藥,他好奇心盛,一口氣喝了下去。等到戚叩落亞回來,隻得到他兒子死了葬了的消息!這誤會的心碎的酋長,在他負傷的靈魂上,深深刻下了複仇的誓願。這一天康璧從田間歸來,看見他妻和子的屍身,縱橫地倒在帳篷的內外。康璧狂奔出去尋覓戚叩落亞,在山巔將他尋見了。正在他發狂似的向白人詛咒的時候,康璧將他射死於最高峰下。

“又一說,戚叩落亞是紅人族中的神覡。他的兒子與康璧相好,不幸以意外之災死在康璧家裏。以下的便與上文相同。

“又一說,戚叩落亞是個無罪無猜的紅酋,對白人尤其和藹。隻因那時麻撒出色(Massachusetts)百姓,憎惡紅人,在波士頓征求紅人之首,每頭顱報以百金。於是有一群獵者,貪圖巨利,追逐這無辜的紅酋,將他亂槍射死於最高峰下!

“英雄的戚叩落亞,在他將死未絕之時,張目揚齒,狂呼地詛咒說:‘災禍臨到你們了,白人嗬!我願巨靈在雲間發聲,其言如火,重重地降罰給你們。我戚叩落亞有一個兒子,而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將他殺死!我願閃電焚灼你們的,願暴風與烈火掃蕩你們的居民!願惡魔吹死氣在你們的牛羊身上!願你們的墳墓淪為紅人的戰場!願虎豹狼蟲吞噬你們的骨殖!我戚叩落亞如今到巨靈那裏去,而我的詛咒卻永遠地追隨著你們!’”

這故事於此終止了。書上說:“此後續來的移民,都不能安生居住,天災,相繼而來;暴風雨,瘟疫,牛羊的死亡,紅人的侵襲,歲歲不絕。然而在事實上,近山一帶的居民,並未曾受紅人之侵迫,隻在此數十年中不能牧養牲畜,牛羊死亡相繼。大家都歸咎於戚叩落亞的詛詞。後經科學者的試驗,乃是他們飲用的水中,含有石灰質的緣故。

“戚叩落亞的墳墓,傳說是在東南山腳下,但還沒有確實尋到。”

每天黃昏獨自走到山頂看日落,看夕陽自戚叩落亞的最高峰尖下墜,其紅如火!連那十八世紀的老屋都隱在叢林之中時,大地上隻山嶺縱橫,看不出一點文化文明之蹤跡!這時我往往神遊於數百年前,想此山正是束額插羽,奔走如飛的紅人的世界。我微微地起了悲哀。紅人身軀壯碩,容貌黝紅而偉麗,與中國人種相似,隻是不講智力,受製被驅於白人,便淪於萬劫不複之地!……

那天到康衛(Conway)去,在村店中買了一個小紅泥人,金冠散發,首插綠羽,頭上圍著五色絲絛,腰間束帶。我放他在桌上,給他起名叫戚叩落亞,紀念我對於戚叩落亞之追慕,及此次白嶺之遊。等到年終時節,我擬請他到中國一行,代我賀我母親新春之喜。——匆此。

冰心

一九二四年八月六日,白嶺

通訊二十三

冰季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