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歲月緒語 (5)
從茲了結!拈得起,放得下,願不再為燈塔動心,也永不作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願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願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塔中的燃燈者!願海水向他長綠,願海山向他長青!願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帝王,隻對他們,我願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隻這般昏昏的,匆匆地別去,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頭一天午時,我就沒有上桌吃飯,弟弟們喚我,我躺在床上裝睡。聽見母親在外間說:“罷了,不要惹她。”
傷了一會子的心——下午弟弟們的幾個小朋友來了,玩得鬧哄哄的。大家環著院子裏一個大蓮花缸跑,彼此潑水為戲,連我也弄濕了衣襟。母親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邊去了,卻吩咐廚房裏替我煮了一碗麵。
黃昏時又靜了下來,我開了琴旁的燈彈琴,好幾年不學琴了,指法都錯亂,我隻心不在焉地反複地按著。最後不知何時已停了彈,隻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譜來。
父親走到琴邊,說:“今晚請你的幾個朋友來談談也好,就請她們來晚餐。”我答應著,想了一想,許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雖遠些,還在西城。我就走到電話匣旁,摘下耳機來,找到她,請她多帶幾個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說晚了,如來不及,不必等著晚餐也罷。那時已入夜,平常是星從我家歸去的時候了。
舅母走過來,潛也從家裏來了。我們都很歡喜,今夜最怕是隻有家人相對!潛說著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學生的笑話,我們聽得很熱鬧。
廚丁在兩個院子之間,不住地走來走去,又自言自語地說:“九點了!”我從簾子裏聽見,便笑對母親說:“叫他們開飯吧,廚師父在院子裏急得轉磨呢!——星一時未必來得了。”母親說:“你既請了她,何妨再等一會兒?”和我說著,眼卻看著父親。父親說:“開來也好,就請舅母和潛在這裏吃吧。我們家裏按時慣了,偶然一兩次晚些,就這樣的雞犬不寧!”
我知道父親和母親隻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飯,如今有舅母和潛在這裏,和星來一樣,於是大家都說好——紛紜語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頓晚飯。
飯後好一會兒,星才來到,還同著憲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進入客室。
話別最好在行前天,臨時是“話”不出來的。不是輕重顛倒,就是無話可說。所以我們隻是東拉西扯,比平時的更淡漠、更無頭緒,我一句也記不得了。
隻記得一句,還不是我們說的。
我和星、宜在內間,楫陪著憲在外間,隻隔著一層窗紗,小孩子談得更熱鬧。
星忽然搖手,聽了一會兒,笑對我說:“你聽你小弟弟和憲說的是什嗎?”我問:“是什嗎?”她笑道:“他說,‘我姊姊走了,我們家裏,如同丟了一顆明珠一般!’”她說著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覺臉紅起來。
——我們姊弟平日互相封贈的徽號多極了!什麽劍客、詩人、哲學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諡著。哪裏是好意?三分親愛,七分嘲笑,有時竟等於怨謗,一點經緯都沒有的!比如說父親或母親偶然吩咐傳遞一件東西,我們爭著答應,自然有一個捷足先得,偶然得了誇獎,其餘三個怎肯甘休?便大家站在遠處,點頭讚歎地說:“孝子!真孝順!‘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結果又引起一番爭論。
這些事隻好在家裏通行,而童子無知,每每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弄假成真地說著,總使我不好意思——
我也隻好一笑,遮掩開去。
舅母和潛都走了,我們便移到中堂來。時已夜午,我覺得心中煩熱,竟剖開了一個大西瓜。
弟弟們零零落落地都進去了,再也不出來。憲沒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說:“走吧,遠得很呢,明天車站上送你!”說著有些淒然。——豈知明天車站上並沒有送著,反是半個月後送到海舟上來,這已是我大夢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們,走入中間,弟弟們都睡了。進入內室,隻父親一人在燈下,我問媽媽呢,父親說睡下了。然而我聽見母親在床上轉側,又輕輕地咳嗽,我知道她不願意和我說話,也就不去揭帳。
默然片晌,——父親先說些閑話,以後慢慢地說:“我十七歲離家的時候,祖父囑咐我說:‘出外隻守著三個字:勤,慎,……’”
沒有說完,我低頭按著胸口——父親皺眉看著我,問:“怎麽了?”我說:“沒有什麽,有一點心痛……”
父親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不早了,你睡去吧,已是一點鍾了。”
回到屋裏,撫著枕頭也起了戀戀,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飯是獨自吃的,告訴過母親到佟府和女青年會幾個朋友那裏辭行,便出門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來。
入門已覺得淒切!在院子裏,弟弟們攔住我,替我攝了幾張快影。照完我徑入己室,扶著書架,淚如雨下。
舅母抱著小因來了,說:“小因來請姑姑了,到我們那邊吃餃子去!”我連忙強笑著出來,接過小因,偎著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淚眼——便跟著舅母過來。
也沒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萬倍於蘸餃子的薑醋,父親踱了過來,一麵逗小因說笑,卻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淚落在碗裏,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著淚隻管讓著,我不顧地站了起來……
回家去,中堂裏正撤著午餐。母親坐在中間屋裏,看見我,眼淚便滾了下來。我那時方寸已亂!一會兒恐怕有人來送我,與其左右是禁製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現在哭。我叫了一聲“媽媽”,挨坐了下去。我們冰涼顫動的手,緊緊地互握著臂腕,嗚咽不成聲!——半年來的自欺**,相欺相慰,無數的忍淚吞聲,都積攢了來,有今日恣情的一慟!
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來勸,恐怕是要勸的人也禁製不住了!
我釋了手,臥在床上,淚已流盡,閉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覺得廓然。外麵人報潛來了,母親便走了出去。小朋友們也陸續地來了,我起來洗了臉,也出去和他們從容地談起話來。
外麵門環響,說:“馬車來了。”小朋友們都手忙腳亂地先推出自行車去,潛拿著帽子,站在堂門邊。
我竟微笑了!我說:“走了!”向空中發言似的,這語聲又似是從空中來,入耳使我驚懾。我不看著任何一個人,便掀開簾子出去。
極迅疾的!我隻一轉身,看見涵站在窗前,隻在我這一轉身之頃,他極酸惻地瞥了我一眼,便回過頭去!可憐的孩子!他從昨日起未曾和我說話,他今天連出大門來送我的勇氣都沒有!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無限的別話,我都領會了!別離造成了今日異樣懂事的一個他!今天還是他的生日呢,無情的姊姊連壽麵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門外,隻覺得車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來了。我卻不曾看見母親。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隱在人後,或是她沒有出來。我看見舅母、嫂嫂,都含著淚。連站在後麵的白和張,說了一聲“一路平安”聲音都哽咽著,眼圈兒也紅了。
坐車、騎車的小孩子,都啟行了。我帶著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上了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馬一揚鬣,車輪已經轉動。隻幾個轉動,街角的牆影,便將我親愛的人們和我的,相互的視線隔斷了……
我又微笑著向後一倚。自此入夢!此後的都是夢境了!
隻這般昏昏地匆匆地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隻這昏昏地匆匆地一別,便把我別到如雲的夢中來!九個月來懸在雲霧裏,眼前飛掠的隻是夢幻泡影,一切色、聲、香、味、觸、法,都很異樣,很麻木,很飄浮。我掙紮把握,也撮不到一點真實!
這種感覺不是全然於我無益的,九個月來,不免有時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轉,無可奈何的時節,我就茫然四顧地說:“不管它吧,這一切原都在夢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鄉愁,也這樣迷迷糊糊地讓它過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隻是這般昏昏地匆匆地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然而前天我追寫的時候,我的眼淚流得比筆尖移動得還快!亭中寂寂,濃密的鬆枝外,好鳥時鳴,嫣紅姹紫開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紙筆和一方濕透的紗巾外,看不見別的!
我寫時不須思索,沒有著力,而回憶如大河泛決,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齊下,同時描述了每一段時間,每一個人,每一端思念!
我寫時因嗚咽而中斷了好幾次,歸結隻寫了顧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無盡,每一小段都能演繹到千萬言!
文藝既憑借著主觀的欣賞,我寫時如雨的眼淚,未必能普遍地感動了世間一切有情。但因著字字真切的本地風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絕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憶,而終於墜淚,第一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遠道寄回這幾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讀,引動她的傷感後,不能有即時笑語的慰藉,我誠何心?
然而不須感傷,我至愛的母親!我靈魂是軀殼的主宰,別離之前,雖不知離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嚐不知別離之苦。我要推卻別離,沒有別離敢來挽我。為著人生,我曾自願不住地揮著別淚,作此“弱遊”!
別的都不說,隻這昏昏地匆匆地一別,先在世上絕對地承認了一個“我”的存在,為幸已多!
鄉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證實了一分,——何以故?因我確有個感受痛苦的心靈與軀殼故!
既承認了“我”,就不能不承認宇宙中無量數的“他”,更不能不承認包羅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絕對承認了生命,我便願低頭去領略。我便願遍嚐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嚐!——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
我曾說:
“別離碎我為微塵,和愛和愁,病又把我團捏起來,還敷上一層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細端詳,放心走去之後,我已另是一個人!
“她已漸遠漸杳,我雖沒有留她的意想,望著她的背影,卻也覺得有些淒戀。我起來試走,我的軀體輕健;我舉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長著萋萋的芳草,我要從此走上遠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謝病與別離。二十餘年來,我第一次認識了生命。”
所以,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憑著血與淚,我已推開了生命神秘的宮門。因著巨大的代價,我從此要領受人生,享樂人生。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悲哀隻是一霎時,我的青春活潑的心,絕不做悲哀的留滯。日來漸慣了單寒羈旅,離愁已淺,病緣已斷;隻往事忽忽追憶,難得當日哀樂縱橫,貽我以抒寫時的灑落與回味!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往事的追寫,絕不會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筆的可能,總未到悲哀的極致。母親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難過,就想寫信,提起筆來,心中一陣難受,又放下了筆,不能再寫……”可知到了悲極,絕無能力把筆!我隻灑灑落落寫來,寫完心釋。投筆之後,就讓它從此成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連!
往事願都撇在一邊!——現在我收了紙筆,要在斜陽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無際的山坡上,開了萬樹不知名的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花,內中我隻認得櫻花已開,丁香已含苞,楊柳的嫩黃與鬆枝的深綠,襯以知更雀的紅胸,真是異樣的鮮明!此行循著紫羅蘭路,也許采些野花歸去。
願上帝祝福母親!
願上帝祝福母親!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附注]
每篇末的日月,是那段“往事”發生的時期與地點和寫作的時地,是不相幹的——作者原注。
(原載《小說月報》1924年年第15卷第7號)
漫談過年
我這一輩子,經過幾個朝代,也已經過了八十幾個“年”了!時代在前進,這過年的方式,也有很大的不同和進步。
從我四五歲記事起到十一歲(那是在前清時代)過的是小家庭生活。那時,我父親是山東煙台海軍學校的校長,每逢年假,都有好幾個堂哥哥、表哥哥回家來住。父親就給他們買些樂器:鑼、鼓、二胡、洞簫之類,讓他們演奏,也買些鞭炮煙火。我不會演奏,也怕放炮,隻撿幾根“滴滴金”來放。那是一個小紙撚,裏麵卷一點火藥,拿在手裏掄起來,就放出一點點四散的金星。既沒有大聲音,又很好看。
那時代的風俗,從正月初一到十五,是禁止屠宰的。因此,母親在過年前,就買些肘子、豬蹄、雞、鴨之類煮好,用醬油、紅糟和許多佐料,醃起來塞在大壇子裏,還磨好多糯米水粉,做紅白年糕。這些十分好吃的東西,我們都一直吃到元宵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