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遙寄稚子 (25)

爭論真有意思!我對於山和海的品評,小朋友們愈和我辯駁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麵”,這樣世界上才有個不同和變換。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樣的臉,我必不願見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樣的嗜好,穿衣服的顏色式樣都是一般的,則世界成了一個大學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樣的製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無味!再一說,如大家都愛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靜了!

(八)他們說我幸運

山做了圍牆,草場成了庭院,這一帶山林是我遊戲的地方。早晨朝露還顆顆閃爍的時候,我就出去奔走,鞋襪往往都被露水淋濕了。黃昏睡起,短裙卷袖,微風吹衣,晚霞中我又遊雲似的在山路上徘徊。

固然的,如詞中所說:“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不是什麽好滋味;而“無人管”的情景,有時卻真難得。你要以山中躑躅的態度,移在別處,可就不行。在學校中,在城市裏,是不容你有行雲流水的神意的。隻因管你的人太多了!

我們樓後的兒童院,那天早晨我去參觀了。正值院裏的小朋友們在上課,有的在默寫生字,有的在做算學。大家都有點事牽住精神,而忙中偷閑,還暗地傳遞小紙條,偷說偷玩,小手小腳,沒有安靜的時候。這些孩子我都認得,隻因他們在上課,我隻在後麵悄悄地坐著,不敢和他們談話。

不見黑板六個月了,這倒不覺得怎樣。隻是看見教員桌上那個又大又圓的地球儀,滿屋裏矮小的桌子椅子,字跡很大的卷角的書:倏時將我喚回到十五年前去。而黑板上寫著的

方程式。以及站在黑板前扶頭思索,將粉筆在手掌上亂畫的小朋友,我看著更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窗外日影徐移,雖不是我在上課,而我呆呆地看著壁上的大鍾,竟有急盼放學的意思!

放學了,我正和教員談話,小朋友們圍攏來將我拉開了。保羅笑問我說:“你們那樓裏也有功課嗎?”我說:“沒有,我們天天隻是玩!”彼得笑歎道:“你真是幸運!”

他們也是休養著,卻每天仍有四點鍾的功課。我出遊的工夫,隻在一定的時間裏,才能見著他們。

喚起我十五年前的事,慚愧“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的背乘數表等等,我已算熬過去,打過這一關來了!而回想半年前,厚而大的筆記本,滿屋滿架的參考書,教授們流水般的口講……如今病好了,這生活還必須去過,又是憮然。

這生活還必須去過。不但人管,我也自管。“哀莫大於心死”,被人管的時候,傳遞小紙條偷說偷玩等事,還有工夫做。而自管的時候,這種動機竟絕然沒有。十幾年的訓練,使人絕對地被書本征服了!

小朋友,“幸運”這兩字又豈易言?

(九)機器與人類幸福

小朋友一定知道機器的用處和好處,就是省人力,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很重大的工作。

在山中閑居,沒有看見別的機器的機會,而山右附近的農園中的機器,已足使我讚歎。

他們用機器耕地,用機器撒種,以至於收割等等,都是機器一手經理。那天我特地走到山前去,望見農人坐在汽機上,開足馬力,在田地上突突爬走。很堅實的地土,汽機過處,都水浪似的,分開兩邊,不到半點鍾工夫,很寬闊一片地,都已耕鬆了。

農人從衣袋裏掏出表來一看,便緩緩地捩轉汽機,回到園裏去。我也自轉身。不知為何,竟然微笑。農人運用大機器,而小機器的表,又指揮了農人。我覺得很滑稽!

我小的時候,家園牆外,一望都是麥地。耕種收割的事,是最熟見不過的了。農夫農婦,汗流浹背地蹲在田裏,一鋤一鋤地掘,一鐮刀一鐮刀地割。我在旁邊看著,往往替他們吃力,又覺得遲緩得可憐!

兩下裏比起來,我確信機器是增進人類幸福的工具。但昨天我對於此事又有點懷疑。

昨天一下午,樓上樓下幾十個病人都沒有睡好!休息的時間內,山前耕地的汽機,軋軋的聲滿天地。酷暑的簷下,蒸爐一般熱的床上,聽著這單調而枯燥,震耳欲聾的鐵器聲,連續不斷,腦筋完全跟著它顛簸了。焦躁加上震動,真使人有瘋狂的傾向!

樓上下一片喃喃怨望聲,卻無法使這機器止住。結果我自己頭痛欲裂。樓下那幾個日夜發燒到一百零三、一百零四度的女孩子,我真替她們可憐,更不知她們煩惱到什麽地步!農人所節省的一天半天的工夫和這幾十個病人,這半日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和損失,比較起來,相差遠了!機器又似乎未必能增益人類的幸福。

想起幼年我的書齋隻和麥地隔一道牆。假如那時的農人也用機器,簡直我的書不用念了!

這聲音直到黃昏才止息。我因頭痛,要出去走走,順便也去看看那害我半日不得休息的汽機。——走到田邊,看見三四個農人正站著躊躇,手臂都叉在腰上,搖頭歎息。原來機器壞了。這座東西笨重得很,十個人也休想搬得動,隻得明天再開一座汽機來拉它。

我一笑就回來了——

(十)鳥獸不可與同群

女伴都笑茀玲是個傻子。而她並沒有傻子的頭腦,她的話有的我很喜歡。她說:“和人談話真拘束,不如同小鳥小貓去談。它們不擾亂你,而且溫柔地靜默地聽你說。”

我常常看見她坐在櫻花下,對著小鳥,自說自笑。有時坐在廊上,撫著小貓,半天不動。這種行徑,我並不覺得討厭,也許就是因此,女伴才贈她以傻子的徽號,也未可知。

和人談話未必真拘束,但如同生人、大人先生等等,正襟危坐地談起來,卻真不能說是樂事。十年來正襟危坐談話的時候,一天比一天的多。我雖也做慣了,但偶有機會,我仍想釋放我自己。這半年我就也常常做傻子了!

第一樂事,就是拔草喂馬。看著這龐然大物,溫馴地嚅動它的鬆軟的大口和齊整的大牙,在你手中吃嚼青草的時候,你覺得它有說不盡的嫵媚。

每日山後牛棚,拉著滿車的牛乳罐的那匹斑白大馬,我每日喂它。乳車停住了,駕車人往廚房裏搬運牛乳,我便慢慢地過去。在我跪伏在櫻花底下,拔那十樣錦的葉子的時候,它便倒轉那狹長而良善的臉來看我,表示它的歡迎與等待。我們漸漸熟識了,遠遠地看見我,它便抬起頭來。我相信我離開之後,它雖不會說話,但必每日地懷念我。

還有就是小狗了。那隻棕色的,在和我生分的時候,曾經嚇過我。那一天雪中遊山,出其不意在山頂遇見它,它追著我狂吠不止,我嚇得走不動。它看我嚇怔了,才住了吠,得了勝利似的,垂尾下山而去。我看它走了,一口氣跑了回來。一夜沒有睡好,心脈每分鍾跳到一百十五下。

女伴告訴我,它是最可愛的狗,從來不咬人的。以後再遇見它,我先呼喚它的名字,它竟搖尾走了過來。自後每次我遊山,它總是前前後後地跟著走。山林中雪深的時候,光景很冷靜。它總算助了我不少的膽子。

此外還有一隻小黑狗,尤其跳蕩可愛。一隻小白狗,也很馴良。

我從來不十分愛貓。因為小貓很帶狡猾的樣子,又喜歡抓人。醫院中有一隻小黑貓,在我進院的第二天早起剛開了門,它已從門隙塞進來,一躍到我床上,悄悄地便伏在我的懷前,眼睛慢慢地閉上,很安穩地便要睡著。我最怕小貓睡時呼吸的聲音!我想推它,又怕它抓我。那幾天我心裏又難過,因此愈加焦躁。幸而看護婦不久便進來!我皺眉叫她抱出這小貓去。

以後我漸漸地也愛它了。它並不抓人。當它仰臥在草地上,用前麵兩隻小爪,撥弄著玫瑰花葉,自驚自跳的時候,我覺得它充滿了活潑和歡悅。

小鳥是怎樣的玲瓏嬌小嗬!在北京城裏,我隻看見老鴉和麻雀。有時也看見啄木鳥。在此卻是雪未化盡,鳥兒已成群地來了。最先的便是青鳥。西方人以青鳥為快樂的象征,我看最恰當不過。因為青鳥的鳴聲中,婉轉地報著春的消息。

知更雀的紅胸,在雪地上,草地上站著,都極其鮮明。小蜂雀更小到無可苗條,從花梢飛過的時候,竟要比花還小。我在山亭中有時抬頭瞥見,隻屏息靜立,連眼珠都不敢動,我似乎恐怕將這弱不禁風的小仙子驚走了。

此外還有許多毛羽鮮麗的小鳥,我因找不出它們的中國名字,隻得闕疑。早起朝日未出,已滿山滿穀地起了輕美的歌聲。在朦朧的曉風之中,欹枕傾聽,使人心魂俱靜。春是鳥的世界,“以鳥鳴春”和“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這兩句話,我如今徹底地領略過了!

我們幕天席地的生涯之中和小鳥最相親愛。玫瑰和丁香叢中更有青鳥和知更雀的巢,那巢都是築得極低,一伸手便可觸到。我常常去探望小鳥的家庭,而我卻從不做偷卵捉雛等等破壞它們家庭幸福的事。我想到我自己不過是暫時離家,我的母親和父親已這樣的牽掛。假如我被人捉去,關在籠裏,永遠不得回來呢,我的父親母親豈不心碎?我愛自己,也愛雛鳥,我愛我的雙親,我也愛雛鳥的雙親!

而且是怎樣有趣的事,你看小鳥破殼出來,很黃的小口,毛羽也很稀疏,覺得很醜。它們又極其貪吃,終日張口在巢裏啾啾地叫!累得它們的母親飛去飛回地忙碌。漸漸地長大了,它母親領它們飛到地上。它們的毛羽很蓬鬆,兩隻小腿蹣跚地走,看去比它們的母親還肥大。它們很傻的樣子,茫然地跟著母親亂跳。母親偶然啄得了一條小蟲,它們便紛然地過去,啾啾地爭著吃。早起母親教給它們歌唱,母親的聲音極婉轉,它們的聲音,卻很憨澀。這幾天來,它們已完全地會飛了、會唱了,也知道自己覓食,不再累它們的母親了。前天我去探望它們時,這些雛鳥已不在巢裏,它們已築起新的巢了,在離它們的父母的巢不遠的枝上,它們常常來看它們的父母的。

還有蟲兒也是可愛的。藕荷色的小蝴蝶,背著圓殼的蝸牛,嗡嗡的蜜蜂,甚至於水裏每夜亂唱的青蛙,在花叢中閃爍的螢蟲,都是極溫柔,極其孩子氣的。你若愛它,它也愛你們。因為它們太喜愛小孩子。大人們太忙,沒有工夫和它們玩。

(原載1924年8月8日—10日《晨報副鐫》)

臘八粥

從我能記事的日子起,我就記得每年農曆十二月初八,母親給我們煮臘八粥。

這臘八粥是用糯米、紅糖和十八種幹果摻在一起煮成的。幹果裏大的有紅棗、桂圓、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幹等,小的有各種豆子和芝麻之類,吃起來十分香甜可口。母親每年都是煮一大鍋,不但合家大小都吃到了,有多的還分送給鄰居和親友。

母親說:這臘八粥本來是佛教寺院煮來供佛的——十八種幹果象征著十八羅漢,後來這風俗便在民間通行,因為借此機會,清理廚櫃,把這些剩餘雜果煮給孩子吃,也是節約的好辦法。最後,她歎一口氣說:“我的母親是臘八這一天逝世的,那時我隻有十四歲。我伏在她身上痛哭之後,趕忙到廚房去給父親和哥哥做早飯,還看見灶上擺著一小鍋她昨天煮好的臘八粥,現在我每年還煮這臘八粥,不是為了供佛,而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一九三○年一月七日逝世的,正巧那天也是農曆臘八!那時我已有了自己的家,為了紀念我的母親,我也每年在這一天煮臘八粥。雖然我湊不上十八種的幹果,但是孩子們也還是愛吃的。抗戰後南北遷徙,有時還在國外,尤其是最近的十年,我們幾乎連個“家”都沒有,也就把“臘八”這個日子淡忘了。

今年“臘八”這一天早晨,我偶然看見我的第三代幾個孩子,圍在桌旁邊,在洗紅棗、剝花生,看見我來了,都抬起頭來說:“姥姥,以後我們每年還煮臘八粥吃吧!媽媽說這臘八粥可好吃啦。您從前是每年都煮的。”我笑了,心想這些孩子們真饞。我說:“那是你媽媽們小時候的事情了。在抗戰的時候,難得吃到一點甜食,吃臘八粥就成了大典。現在為什麽還找這個麻煩?”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下,低下頭去,一個孩子輕輕地說:“媽媽和姨媽說,您母親為了紀念她的母親,就每年煮臘八粥,您為了紀念您的母親,也每年煮臘八粥。現在我們為了紀念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周爺爺,我們也要每年煮臘八粥!這些紅棗、花生、栗子和我們能湊來的各種豆子,不是代表十八羅漢,而是象征著我們這一代準備走上各條戰線的中國少年,大家緊緊地、融洽地、甜甜蜜蜜地團結在一起……”他一麵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張疊得很平整的小日曆紙,在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下麵,印著“農曆乙卯年十二月八日”字樣。他把這張小紙送到我眼前說:“您看,這是媽媽保留下來的。周爺爺的忌辰,就是臘八!”

我沒有說什麽,隻泫然地低下頭去,和他們一同剝起花生來。

一九七九年二月三日淩晨

(原載《新港》1979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