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遙寄稚子 (23)

十二歲的時候,我來到了京劇發源地——北京。我們的房東祈老太太是個戲迷,一星期要“聽”一兩次戲,她也常常邀我母親去,母親體弱不能久坐,就讓我代去。我第一次在北京看戲的印象也很深。這座戲園是東安市場的吉祥戲園,那時“堂客”坐在樓上,“官客”坐在樓下,滿池子裏飛遞著熱手巾,茶桌上還擺著瓜子、蜜餞一類的東西;這天的大軸子戲是梅蘭芳先生和王鳳卿先生的《汾河灣》,連我這麽一個不懂得戲的孩子,回家去也會報告說:“今天的《汾河灣》真是好極了!”

以後我就上學了,一年也不定會看上兩次戲,但是我對於京劇的興趣一直不減。我尋找著看關於京劇的筆記書籍和每天日報上的“戲碼”和評論文章。從這些文字裏我知道了關於京劇傳統和演員生活的一些東西。

二十年前,焦菊隱先生在北京辦戲曲學校,我有時也到吉祥戲園去看學生們公演。我十分欣賞孩子的戲!他們精神大、勁頭足,連跑龍套的也不鬆懈。而且,無論什麽樣的人物,小一號的總顯得特別有趣。粗莽的小張飛,頭臉很大,而兩隻手卻很小,小嘴裏發出哇呀呀的叫喊,實在是嫵媚可愛。

多少年來,我總想望去訪問一個戲曲學校,看看孩子們生活和學習的情況。到了今年七月三日,我才有機會參觀了北京市戲曲學校,素願得償,心裏高興得很。

我們的車子在北京市戲曲學校門內一座大樓前停下。在等待負責同誌的時候,我抬頭看見甬道牆上的壁報和走進走出的帶著紅領巾的孩子,簡直覺不出是在一個戲曲專業的學校裏。等到洪教務長來了,說郝校長正在給一年級學生考試呢,問我們到那邊去看看好不好?我們當然願意了。走出這座樓又走向另一座大房子,遠遠就聽見了胡琴和鑼鼓聲,“戲劇”的氣氛漸漸地濃鬱了。

這是本校的排演場,台上有一年級的學生們在“彩排”,台下坐著兩排老師在給他們“鑒定”。迎上前來的是一位麵色紅潤精神矍鑠的老者,他就是二十幾年前我看過的和楊小樓先生合演《連環套》的郝壽臣先生,真是久仰了!

我輕輕地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郝老先生立刻又轉過去全神貫注地望著台上。台上有四個十一二歲的學生,正在表演著《大保國》,徐延昭和楊波在李豔妃麵前與李良展開了尖銳的鬥爭。郝老先生的嘴唇不住地在動,似乎在一字一句地帶著他們無聲地唱,一把折扇不住地在膝頭上敲著板眼,那種專心、認真、親切的態度使人感動,使人起敬。

旁聽完一出《大保國》,我們出去參觀校舍。

原來的校舍隻是一座廟宇式的四合院。門外就是梨園公墓,據說楊小樓、金秀山先生等都葬在此地,現在已經遷走了。這所學校的前身,叫做藝培學校,本來是京劇公會在一九五二年創辦的。董事長梅蘭芳先生和郝壽臣、蕭長華先生等義演籌款,募集五千多元,招了幾十個學生,百分之四十是演員的子弟。那時隻有業務教員,沒有文化教員,因為經費不足的關係,學生有的學到四個月,就上台演出,以收入來彌補用度。黨對於廣大人民所熱愛的京劇演員的培養是一貫重視的,政府接辦了這所學校以後,校舍擴充了,教員增加了……現在學生是半日學業務,半日學文化,和正規的學校大同小異。現在有一、四、七年級三班,共有學生一百七十多人,適齡的學生裏麵,有百分之八十的紅領巾。今年的畢業班有演員六十二名,其餘的是音樂生,他們將分插在梅、荀、尚三個劇團裏去,聽說梅先生他們已經來選過徒弟了。

我們又走進一處體育館模樣的建築,裏麵有些學生正在很厚的絨墊子上翻跟頭,傳家夥(打出手)。他們都隻有十一二歲到十三四歲,臉上紅撲撲、笑嘻嘻的。

最後,我們在一間辦公室裏和幾個八年級的學生會見。這幾個男女青年都在二十歲以下,最小的才有十七歲。我們談得很親切、很熱烈。他們中間有的是演員的子弟,對京劇有著天然的愛好;有的是從小喜歡京劇,像學花旦的巴金陵說:“我在小學的時候就喜愛歌舞,尤其喜愛京劇。這學校招考的時候,我就報名來了。我母親怕學戲會挨打,不讓我來。經過三個月的試學,證明是沒有體罰的,家裏才答應了。”他們還談到在學習中間也有不少的矛盾,不少的困難,但都在老師的教導和自己的努力之下克服了。比如學老旦的王曉臨,本來是不喜歡演老旦的。她笑著說:“乍分配我學老旦的時候,我心裏真不願意,那時我自己就喜歡搽粉戴花的角色。後來老師說我的嗓子是適宜於唱老旦的,我信任我們經驗豐富的老師,就沉下氣去,好好地學,現在我——真是喜歡這種角色了!”

他們的努力是成功的。我在第二天的夜裏看到了他們的演出,有幾個和我們見麵的學生,這夜都在台上,如《蘆花蕩》裏扮周瑜的林懋榮,《刺蚌》裏扮廉錦楓的李玉芙,《黃鶴樓》裏扮劉備的張學津。想起他們在台下的神情,對於他們台上的表演,感到格外欣賞。王曉臨扮的是《罷宴》裏寇準的乳母劉媽媽,對於劇中人的性格和身份都能刻畫入微,臉上有戲,嗓子也好。

這場演出是有成績的,台下沒有空座,門外還擠滿了人;觀眾對於這班小演員是喜愛的,一句好的唱腔,幾個緊連的跟頭,都會得到欣賞和鼓勵的掌聲……

京劇是廣大人民所最喜聞樂見的民族藝術形式之一,京劇的演員們也永遠受著群眾的欽慕與關懷。但是誰不知道解放前的演員們所過的苦難的日子?巴金陵的母親的顧慮,不是無因的。從前孩子學戲,要受多少的打罵和折磨?藝成名立了,萬惡的舊社會,又千方百計地把他們迫上屈辱和墮落的道路……

時代的小演員們是幸福的,他們像光天化日之下的欣欣向榮的花朵。我希望他們不辜負黨和人民對他們的愛護和關懷,珍惜自己和平幸福的環境,在名師指導之下,不斷自覺地勤修苦練,學好本領,把我們曆史上生動的生活和鬥爭的故事,以及人民所喜愛所熟悉的人物形象,在舞台上更集中突出、強烈鮮明地表現出來。

(原載1959年7月12日《北京日報》)

和演戲的孩子一起看戲

這夜是中國戲曲學校第三期留京畢業生匯報演出的日子,當我走進排演場的時候,鑼鼓已經敲起,舞台上的燈光已經亮了。門內忽然擁來一群係著紅領巾的孩子,把我圍住了,他們歡笑地說:“您來了,我們沒想到您會來!”我也高興地笑著說:“好嗬,我也沒想到在這裏又看見你們!”說著我們就拉拉扯扯地一同在頭幾排坐下了。

這幾個是中國戲曲學校一年級的學生,在我頭兩天訪問中國戲曲學校的時候,我們曾匆匆而又熱鬧地談過半個多鍾頭的話。孩子們真是熱情,一麵之緣,竟使他們像對待一個老朋友一樣地歡迎我!

和孩子們一起看戲看電影是常有的事,但是和演戲的孩子一同看戲,在我卻是第一次。這經驗使我快樂,使我驚奇。他們都隻有十一二歲,但是在京戲上,他們比我“內行”得多!他們不像一般的兒童,拉著你問戲裏的故事,或是問台上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他們也更不在位子上磨來蹭去,或是東瞧西望。他們是聚精凝神地在學習、在觀摩,他們密切地注視著台上的每一個動作:掏翎子,甩水袖,翻跟頭,打出手……他們側著小腦袋,一麵入神地聽著每一句唱詞和道白,一麵還頻頻抬頭看著台前牆上映射的字幕。他們有時也指點著互相耳語,聽到好處,身子還往後一倚,長長地發出一聲欽慕的歎息!

這情景,使我高興得暗笑,他們看戲,我卻靜靜地看他們。但是孩子們是有禮貌的,在自己全神貫注之頃,仍沒有忘記有客人坐在他們中間。這時台上的《群英會》已快演完了,坐在我右邊的一個同學,側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那個扮周瑜的就是我們校長的孫子——蕭潤德。”當他說到“我們校長”四個字的時候,聲音裏滿含著敬愛的感情。蕭長華老先生這幾年來的心血,是沒有白費的!

他們又告訴我,他們自己昨天也演出了,演的是《三擊掌》、《二進宮》……他們是學好了一出戲,就上台演出,通過校內外的實習演出得到不斷的鞏固和提高。

他們還再三地提醒我,今夜的演員,不是本年的全部畢業生,他們有的已經分配到外省去了。這幾年來,本校的畢業生分配到新疆、青海、甘肅、廣東、安徽等省的,已經有一百多人了,其中還有學戲曲音樂的學生。我就想起頭幾天在他們學校裏旁聽七年級考試的時候,“場麵”就都是自己的同學,女學生也在敲鑼打鼓呢!

《得意緣》上場了,現在輪到我向孩子們打聽故事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這出戲。“教鏢”一折,十分活潑可喜,扮狄雲鸞的劉長瑜和扮盧昆傑的夏永泉,都會做戲,對白很傳神,能緊緊地吸引住觀眾。此後是《金山寺》,小演員們打得起勁,舞得起勁,扮青兒的劉琪,十分出色地翻跌摔滾,打出手一場,使人驚眩得不敢呼吸!中國戲曲學校對於基本功的教練,是很有成績的。在我們參觀的時候,看到幾間很大的教室裏,牆上都嵌著“扶杆”,這原是教芭蕾舞的工具,被他們采取了,這真是“洋為中用”嗬!

談到練武功,我們總覺得是十分吃力、十分危險,可是孩子們並不這樣看。那天同我談話的演武生的溫如華說:“我們練功從來沒出過事故,老師們保護得好呀。”他又笑了,“有的同學們自己偷偷地練,有時候也有點小傷。”說得大家都笑了。

戲散了,孩子們戀戀不舍地跟到門口。暑假快到了,他們今年都有完全的休息,有的還回到很遠的故鄉去,像演青衣的趙燕,就回到黑龍江——這個熱情的小姑娘,為著同我們談話,那天竟誤了吃飯!

深深的夜色和涼風中,向他們揮手道別,車子徐徐地開出中國戲曲學校寬闊的園院,幾座大建築的窗戶裏透出燈光。小演員們累了半夜,這時該預備吃“夜宵”了吧?看戲的孩子們也該準備睡覺了吧?想起他們說的:“不論多興奮,我們是一躺下就睡著的!”好好地休息吧,祝你們有一個最快樂的假期!

(原載1959年7月26日《北京日報》)

隻揀兒童多處行

從香山歸來,路過頤和園,看見頤和園門口,就像散戲似的,成千盈百的孩子,鬧嚷嚷地從門內擠了出來。這幾扇大紅門,就像一隻大魔術匣子,蓋子敞開著,飛湧出一群接著一群的關不住的小天使。

這情景實在有趣!我想起兩句詩:“兒童不解春何在,隻揀遊人多處行。”反過來也可以說:“遊人不解春何在,隻揀兒童多處行。”我們笑著下了車,迎著兒童的湧流,擠進頤和園去。

我們本想在知春亭畔喝茶,哪知道知春亭畔已是座無隙地!女孩子、男孩子,戴著紅領巾的,把外衣脫下搭在肩上拿在手裏的,東一堆,西一簇,唧唧呱呱的,也不知說些什麽,笑些什麽,個個鼻尖上閃著汗珠,小小的身軀上噴發著太陽的香氣息。也有些孩子,大概是跑累了,背倚著樹根坐在小山坡上,聚精會神地看小人書。湖麵無數坐滿兒童的小船,在波浪上蕩漾,一麵一麵鮮紅的隊旗,在駘蕩的東風裏嘩嘩地響著。

我們站了一會兒,沿著湖邊的白石欄杆向玉瀾堂走,在轉折的地方,總和一群一群的孩子撞個滿懷,他們匆匆地說了聲“對不起”,又匆匆地往前跑,知春亭和園門口大概是他們集合的地方,太陽已經偏西,是他們歸去的時候了。

走進玉瀾堂的院落裏,眼睛突然地一亮,那幾棵大海棠樹,開滿了密密層層的淡紅的花,這繁花開得從樹枝開到樹梢,不留一點空隙,陽光下就像幾座噴花的飛泉……

春光,就會這樣的飽滿,這樣的爛漫,這樣的潑辣,這樣的華侈,它把一冬天蘊藏的精神、力量,都盡情地揮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