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最後一片常春藤葉 (1)

華盛頓廣場西邊有一個小區,不知為什麽被街道切割成了大小和長短不一的小塊。這些小塊走向不固定,曲裏拐彎的。鑽進這裏的任何一條小街道,你拐了幾個彎都不知道,就像陣一樣,你在裏麵轉來轉去,怎麽也走不出去。有一回,一個藝術家發現了住在這兒的好處。也就是說,一個來這裏收油彩、紙張和畫布欠款的商人,一旦進入這樣的街道,繞來繞去也不能找到欠款人的門口,花上半天時間也收不到一分錢。這樣住在這裏的欠債人就可以推遲交錢的時間,甚至賴掉這筆錢。

因為這個原因,沒過多久,藝術界的那些人都爭先恐後地來這裏聚居,這裏就是素以古樸著稱的格林尼治村①。這裏的房子有自己的特色,有朝北窗戶的房間、十八世紀的山牆、荷蘭式的閣樓、低廉的房價,這些也都是藝術界的那些人選擇這裏的原因。他們還從第六大街的舊貨鋪裏淘換到一些鐵皮茶缸和舊砂鍋,漸漸地,這裏有了“藝術區”的美稱。

蘇薇和喬希選了一座三層磚樓的頂樓合租了下來,這裏也成了她們的共有畫室。“喬希”是喬安娜的昵稱。她們倆一個是緬因州人,一個是加利福尼亞人。她們相識在第八大街的“德爾蒙尼科”飯館,兩人發現彼此意氣相投,無論是藝術、飲食還是衣著方麵都很合對方的口味,於是一拍即合。

她們兩個相識在溫暖的五月。

十一月來臨了,伴隨來的還有一個冷酷、肉眼看不見的不速之客。它悄悄在藝術區傳播著瘟疫,醫生們管它叫“肺炎”。它那冷冰冰的手指碰碰這個,點點那個。在這個城市的東區,瘟神一馬平川簡直像秋風掃落葉一樣,一個人也不肯放過,到處發淫威。還真要感謝西區迷宮般的街道,肺炎才沒能迅速傳播,勢頭倒是減緩了不少。

“肺炎”先生是個不講情麵的狠毒家夥。本來一個血氣柔弱的小女子已經讓加州的風吹得沒了血色,可是他仍然不肯放過她,喬希染上了肺炎,且一病不起。她躺在那張自己重新油漆過的鐵板床上,一動不動,直愣愣地望著荷蘭式小玻璃窗外的磚牆。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老醫生皺了皺他那鬆軟的花白眉毛,接著讓蘇薇跟他到走廊上去。

老醫生一麵甩體溫表,一邊說:“直說吧,她還有十分之一的康複機會。就是這十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看她到底想不想活。如果一個人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寧願到殯儀館門口去等候,那麽即使神仙下凡也束手無策。你那位朋友認定自己死定了。她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事情嗎?”

“她——對了,她一直希望有機會到那不勒斯海灣去畫畫。”蘇薇想了想說。

“還畫畫呢?我是問,她有沒有什麽念念不忘的事?比方說男人或者什麽的……”

“男人?”蘇薇尖聲喊道,像在吹小口琴,“還沒有哪個男人值得她念念不忘。沒有,大夫,絕對沒有這樣的事兒。”

“唉,這就難辦了。我是尊重科學的,當然也會盡到我的責任和義務。可是,假如病人每天盤算著會有多少輛馬車送她到殯儀館,那麽醫學的力量就自動削減了百分之五十。如果你想辦法使她對冬季大衣的袖口式樣感興趣,我就敢保證——康複的機會將增加兩倍。”

送走醫生,蘇薇躲進畫室,哭得昏天黑地,一塊日本式的餐巾都被擦成了一團爛紙。哭完之後,她拿著畫板,假裝成無事人一樣,吹著輕快的拉格泰姆小曲來到喬希的房間。

喬希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臉對著窗戶。蘇薇以為她睡著了,趕緊閉口不再出聲。

她找了個地方架好畫板,開始畫一幅鋼筆畫。那是一家雜誌社要她為即將登載的短篇小說畫的插圖。一個年輕的畫家想通往藝術殿堂,就必須借助畫小說插圖這條道路,這些配插圖的小說也是年輕的作家賴以成名的小徑。

蘇薇聚精會神地作畫:一個挺帥氣的愛達荷牛仔躍然紙上,他身段挺拔,穿條馬褲,鼻子上架了副單片眼鏡。一個微弱的聲音一次次傳到她的耳朵裏。她放下畫筆,來到喬希的床前。

喬希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盯著窗子外麵,數著什麽,不過是倒著數的。

“十二,”她念叨著,過了一會兒,她又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音——“十一”,接著是“十”、“九”。蘇薇聽得很清楚,後麵的“八”和“七”,連著念了出來。

蘇薇奇怪,於是也往窗外看去。外麵有什麽東西值得她數呀?外麵是一座空蕩蕩、灰蒙蒙的院子,二十英尺以外,一堵光禿禿的牆將她們的院子和鄰家的院子隔開了。牆的前麵有一棵老態龍鍾的常春藤,錯落在一起的藤根幾乎幹枯了,幾根光禿禿的藤條攀在牆壁的半腰上,幾片葉子在枝幹上搖搖晃晃,快要掉下來的樣子。

“你數什麽呢,親愛的?”蘇薇關切地問。

“六,”喬希用幾乎是耳語一樣的聲音嘟囔著,“它們掉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三天前,差不多還有一百片呢,數得我頭暈。現在好了,容易多了。又有一片落下了。隻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麽呀,親愛的?能告訴你的蘇薇嗎?”

“葉子。常春藤的葉子。最後一片葉子掉落的時候,也是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三天前,我已經猜到了。難道醫生沒有告訴你嗎?”

“哦,我從來不知道有這種說法,”蘇薇裝得很坦然的樣子說,“那些枯藤葉子,與你的身體一點關係也沒有呀。你本來就對這株老藤情有獨鍾,你真是個淘氣包。別犯迷糊了。我差點忘記了,今兒早上,醫生說,你最快的康複機會是多少呢,哦,有九成的希望!這機會比在紐約鬧市坐電車,或路過一個新工地的安全係數高多了。來,喝點湯吧。讓蘇薇繼續她的繪畫工作,然後賣個好價錢。這樣就有錢為生病的孩子換回一些紅葡萄酒,也給自己買點豬排,解解饞。”

“紅酒,你再也用不著買了。”喬希說,眼睛仍然盯著窗外。“又有一片掉下了。不,我不喝湯。隻有四片了。天黑之前,最後一片也會落下來的。那時候我就要走了。”

“喬希”,蘇薇朝她彎下身子,請求著說,“答應我,親愛的,閉上眼睛,不要再看那些葉子了,讓我把畫畫完,好嗎?編輯要我明天必須交的。如果不是畫畫需要光線,我早把窗簾拉下了。”

“你可以到另外的房間去。”喬希冷冷地說。

“我哪兒也不去,就想待在這兒陪你,”蘇薇說,“我對你老是盯著那些常春藤葉子,很生氣。”

“好吧,你畫完了,告訴我一聲,”喬希閉上了眼睛,麵無血色,躺下的身子如同一尊石像,“我還等著看最後的那片葉子是怎麽掉下來的。我等不急了,也想得不耐煩了。我隻想趕快解脫,像一片片葉子一樣,慢慢凋零脫落。”

蘇薇勸說道:“爭取睡上一會兒吧!我去找比爾曼,讓他來給我當一回隱退老礦工模特。等我一分鍾,馬上回來。你千萬別亂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