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給你把把脈 (1)

不得已,我去看醫生。

醫生問:“你像這樣喝酒,有多長時間了?”

我側過頭,說:“喔,很長時間了。”

給我看病的是一位年輕的醫生,具體看不出有多大年齡,估計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他腳上穿著紫紅色的襪子,長得與拿破侖很像。我對他的印象不錯,甚至還有點喜歡他。

接著他說:“下麵我要給你演示一下酒在你的血液循環係統中的反應。”

我認為,他與其是在說做血液“循環”實驗,倒不如說是在為自己“做廣告”。

他一把抓住我的右胳膊,將我的右袖子往上挽了挽,然後拿出一瓶威士忌酒給我倒了一杯,讓我喝下去。他的動作和言行與拿破侖更像了,我也覺得更喜歡他了。

我喝完那杯威士忌,他把一繃帶緊緊地綁在我的右胳膊上方,把手指壓在我的脈上,然後開始握住一個與溫度計差不多的儀器上的一個橡皮球,有節奏地擠壓著。那儀器的水銀柱在橡皮球的擠壓下上下跳動著,沒有在哪個刻度處停下來。他卻對我說出了二三七和一六五。

他接著說:“你看,這些數字顯示酒對你的血壓有影響吧?而且還不小呢。”我說:“確實很神奇。不過,一次測驗能說明問題嗎?要不,你再在我的另一隻胳膊上也試試。”

那醫生堅決不同意!

突然,他又握住我的一隻手,這一握真嚇了我一跳,還以為自己要完蛋了,他打算與我道別呢。誰知他想采集一點末梢血。他拿出一根針紮了一下我的一個手指尖,然後擠出一滴血,接著拿出一張五毛錢一樣的卡片,將那滴血與卡片對比起來。

他給我解釋說:“我現在進行的是血紅蛋白測驗,從比對的效果看,你的血液顏色有點問題。”

“嗯,我知道是不太一樣,應該是藍色才對。”我說,“本身這個國家就是個混血兒。我的祖先中有騎士,跟南特蓋特島上的一些人關係不一般,所以……”醫生說:“你理解錯了,我是說你的血色太淺了,應該再紅點才對。”

“噢,這是因為匹配出現了問題,”我說,“絕不是婚姻上有什麽問題。”

隨即,他又在我的胸口猛擊了幾下,我被他完全弄糊塗了,不知道他是為了讓我再度想起拿破侖呢,還是要與我決鬥或者要表現得像納爾遜勳爵①。擊打完畢,他垂下腦袋對我說了很多人體最容易得的病症,基本每一樣病都與“炎”字有關。

我趕緊掏出十五塊錢塞給他。

我又急著問道:“所有這些病,哪一種或哪幾種是最要命的呢?”我覺得自己肯定得了或者沾上了這些病,由此表現出一種非常關心的樣子。

他直截了當地說:“沒有一樣不是致命的病。但是經過密切關注和持續治療,這些病是可以得到控製的,如果及時治療,即便活到八十五或九十歲,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開始幫那醫生算賬,然後說,我隻要求活到八十五歲。於是我又掏出十塊錢。

那醫生馬上精神抖擻地說:“你需要馬上找一個療養院,在那裏你必須徹底地休養一陣子,讓你的神經狀態得到徹底改善。我還需要親自陪你去,我們挑選一個最適合你的療養院才行。”

他帶著我一起找到了坎茨基爾的一家瘋人院。瘋人院建在一個光禿禿的山頂上,平時沒有什麽人來,隻有極少的人來這裏看望病人。除了幾堆鵝卵石、一片沒有融化的積雪和稀稀拉拉的幾株鬆樹外,沒有什麽其他的景致。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主治醫生,他人十分隨和,沒有給我使用繃帶布測血壓,而是直奔主題,讓我服了一劑興奮劑。我們來的時候正趕上開飯時間,他就讓我們一起吃午餐。來到餐廳,看到大約二十多個病人正在就著桌子吃飯。那位年輕醫生對我說:“按照我院的管理條例,凡是住在這裏的人都不要認為自己是病人,應該認為自己太累了,是來這裏休息的。誰也不準在談話的過程中談病,不管患了什麽病。”

主治醫生大聲喊了一名女侍者,讓她給我送來一些飯菜。飯菜的種類比較多,有磷酸甘油鹽酸橙汁肉泥、硬麵包、溴化煎餅和馬錢子茶。

這時,餐廳裏響起來一陣好似風過鬆林的聲音,大家都在嘟囔著“神經衰弱”之類的詞語。可是有一個人卻嘟囔著“慢性酒精中毒”的話。我非常想見識一下這位病人。我的主治醫生一轉身,出餐廳就沒影了。

吃過中午飯之後,大概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主治醫生帶我們到離我們住的病房大約有五十米遠的實驗室。他把我們這些人交給他的助手,那個助手穿著藍上衣,挺高的個子,高得連他的臉也看不清楚。我想這種人盔甲包裝公司肯定最喜歡,很樂意雇他去當模特。由他來引導我們做試驗。

主治醫生又說話了。他說:“在這裏,所有的病人都是我們的客人,你們需要做一些體力勞動,這樣做的目的是通過勞動反應來消除一個人心理上的疑慮和病根。”

這確實是個一流的療養院,裏麵收容的都是自費的瘋子。實驗室裏各種勞動工具應有盡有,包括加工用的車床、木工的全套工具、製作各種模型的黏土及模具、紡線車、織布機、腳踏車、低重音鼓、將蠟人像放大的儀器以及鐵匠用的爐子。

接著主治醫生指著角落裏的一個女人小聲說:“瞧,那個角落做泥餅的夫人,她叫盧拉·盧林頓,著名女作家,剛剛完成一本叫做《愛情難道一定需要愛嗎?》的書,她感覺很累,所以來這裏放鬆一下大腦。”

那本書,我曾經讀過。於是問:“她為什麽不繼續寫呢?”

通過這樣的問話,我想你一定知道我還沒有病到犯糊塗的地步,與那些人比,我的病算是很輕的那種。

主治醫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指著一個往漏鬥裏倒水的先生說:“他原來是華爾街的一個經紀人,因為過度操勞而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我把外衣扣好,擔心錢被別人拿走。

接著他又給我們介紹了其他的院友,有像在製作諾亞方舟一樣的建築師、正在認真研讀達爾文《進化論》的傳教士、拉著大鋸的律師、與那位穿藍上衣的助手討論易卜生的交際花、席地而臥打著呼嚕、神經兮兮的百萬富翁,還有一位拉著一輛小貨車漫無目地瞎轉的著名藝術家。

介紹完畢,那主治醫生轉過頭對我說:“你看上去還是很健康的呀?我想,如果你想得到徹底的放鬆,最好現在就去往山下扔圓石頭,然後再把它們撿上來重新扔下去。”

聽完,我撒腿就跑。我跑了百碼遠之後,那醫生才追上我問:“你為什麽拔腿就跑呢,怎麽了?”

“因為我發現這裏沒有飛機可用,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頭班能運無數煙煤的快車,然後搭上它趕回城去。”我說。

“嗯,也許你的想法是正確的,我估計這裏對你來說也是不合適的。你不需要體力勞動,而需要徹底的休息和加強身體鍛煉。”醫生說。

當天晚上,我就趕回了城裏,在一家賓館住了下來。我對一個服務員說:“我需要很徹底的休息,還要加強鍛煉。我要訂一間有折疊活動床的房間,然後你給我派幾個服務員,24小時不間斷地上下反複折疊的那種床。”

那服務員一邊擦著指甲上的汙泥,一邊對著大廳拐角使了個眼色,這時,一個原本坐在那裏、戴白帽子的高個子走了過來。他問我,有沒有看見西門外的灌木叢,他的問法禮貌而有風度。我說沒看見,他就用手指給讓我看,然後上下打量著我。

他毫無惡意地說:“我還以為你進門前就看見了呢。不過,我想你沒有什麽大問題。但是,最好你還是去瞧瞧醫生吧。”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找到之前給我量血壓的那位年輕醫生,要求再次給我量血壓。這一次他沒有給我服用威士忌酒等之類的興奮劑。我看他這次與拿破侖差遠了,他那雙襪子讓人看著很不舒服。

量完血壓,他說:“你現在需要去呼吸一下海洋的空氣,還需要一個夥伴。”“有沒有美人魚陪……”我剛說到這兒,他用一副醫生特有的架勢,一本正經地說:“長島海濱有一家空氣上好的賓館,我會親自把你帶到那裏並為你安排好一切。那裏既安靜又舒適,是一個非常理想的靜養場所,在那裏你會很快恢複健康的。”

好空氣賓館位於大海對麵的一個島上,那裏有九百間豪華客房,裝修非常時尚和高雅,如果一個人不穿禮服去餐廳用餐,肯定會被轟到一邊的餐廳去吃甲魚肉和喝香檳。賓館所在的這個海港也是專為擁有遊艇的富豪泊船而建的。

我們抵達海港的那天,摩根先生的“海盜號”船正停在岸邊,他正站在甲板上一邊吃奶酪加三明治,一邊神情嚴肅地凝視著好空氣賓館。盡管賓館的費用也不是特別昂貴,但是能付擔起那裏房價的人少之又少。很多時候,當你想離開,就不得不偷偷地留下自己的行李,趁著月色悄悄登上一艘小船溜出海島返回大陸。

我隻在那兒住了一天,就不得不向所有的朋友發急電求救。我向服務員借了一張空白電報紙,然後給朋友發電報請他們寄錢過來贖我,否則我無法脫身。在高爾夫球場,我和那醫生玩了一局槌球①,他便躺在草坪上呼呼大睡起來。

當我們逃回城裏之後,他忽然問我:“現在感覺怎麽樣?”

我說:“感覺輕鬆多了。”

現在參加會診的醫生自己都不能肯定能不能得到診治費,這跟以往不大相同。這種情況下,要麽你能得到最精心的治療,要麽草草給你看看了事。一次,那位年輕的醫生與另外一位醫生一起給我會診。另外的那位會診醫生不知是不是推測有問題,讓我接受了最精心的治療。他指導我進行一係列共濟失調的恢複訓練,效果還不錯,我很喜歡他。

他問我:“你的後腦勺疼嗎?”。

我說不疼。

接著他命令我:“閉上雙眼,把兩腳並攏著,使勁往後跳。”

閉著眼往後跳對我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於是我就使勁往後跳,結果腦袋撞到了浴室的門框邊兒上了。這時,我才注意到那門一直是開著的,離我大概有三尺遠。醫生說他忘了門是開著的,很抱歉,然後伸手去關門。

接著他又說:“現在,你把你的右手的食指摸著你的鼻子別動。”

我問:“哪兒呢?”

醫生有些不耐煩地說:“當然在你的臉上了。”

我解釋說:“我不是說鼻子,是問右手食指在哪兒。”

他說:“哦,忘記了打開門了,對不起。”

他把浴室的門重新打開,我從門縫裏抽回手指,按照他的指示圓滿地完成了指鼻測試。這時我感覺後腦殼疼,就說:

“醫生,我應該向你說明我的病情,我感覺後腦殼現在真的有點疼了。”他好像沒有聽到我說的病症似的,拿出一個好像耳機一樣的東西要給我聽心髒,這種東西最近特別流行,需要投幣才能使用。在他給我聽心髒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是一首民謠。

接著他又命令我:“接下來你學著馬兒奔跑的樣子,繞著屋子快速跑五分鍾。”

於是我像一匹在麥迪遜廣場公園比賽時落選的佩爾什馬①一樣繞著屋子奔跑。我一停下來,他就拿聽診器在我的胸口聽了起來,這次他連一枚硬幣也沒有投。

我說:“醫生,我的家族可沒有得過馬鼻疽病②。”

他沒有理會我,而是站在離我鼻子三尺遠的地方,舉起他的食指道:“往這裏看,看著我的食指?”

我又說:“醫生,你之前試過皮爾斯③的方法……”他不理我,繼續給我做測驗。

我聽見他命令我說:“現在聽我的指揮。開始,往海灣方向看,往我手指的方向看。往海灣方向看,往我手指的方向看。往海灣方向看,往我手指的方向看。往海灣方向看,往我手指的方向看。往海灣方向看。”就這樣反反複複弄了有三分鍾。

他對我說,這是測試腦子靈活度的。

這項測試對我來說太容易了。我的眼睛在海灣和他的食指之間轉換時,每次都是很標準地按照他的指示轉向了目標。如果他不用上麵的簡短指示,而是先說:“現在把你的眼睛看向窗外,隻是看一下,不必專心致誌——或者說,側過臉去——看著地平線的方向,簡單說就是看水天相接的地方。”接著說:“好了,現在可以把頭轉回來了,也就是說看著我伸直的食指。”我敢打包票,隻有哈裏·詹姆斯這樣的人才能完成。

接著,兩位醫生間隔著又問了我一些問題,比如,我的叔祖父輩中是否有過患脊椎畸形的,或者我的表親中是否有人得過腳關節腫大等。問完之後,他們一起走進浴室,一邊坐在澡盆邊休息,一邊研討我的病情。我給自己拿了一個蘋果,一邊吃著,一邊看自己的手指,然後望向窗外的海灣。

當兩位醫生出來的時候,表情都很嚴肅,好像兩塊墓碑一樣。他們誰也沒有說話,而是拿出一個飲食清單,告訴我這些是必須嚴格遵守的。清單上的東西都是我聽說過能吃的東西,但蝸牛除外。我從來沒吃過蝸牛,也不會主動去吃,除非它追上我並且先咬我一口。

兩位醫生異口同聲囑咐我說:“這個清單,你必須得嚴格遵守。”

我說:“這上麵的東西,如果我能吃到十分之一,就已經很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