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個失憶症病人的旅行日記 (2)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生活可謂豐富多彩。愛德華·平科莫雖然剛剛誕生沒幾天,卻已經過上一種無拘無束的快樂生活。在大劇院和屋頂花園裏,我欣賞著美妙輕快的音樂,看著那些翩翩起舞的美麗姑娘,目睹人世間千奇百怪的滑稽劇,此時的我,仿佛是坐上了魔毯飛進了魔幻世界一般。我到處逛遊,享受著人間美食和美麗佳人,不管去哪裏,都無拘無束。我可以來到有音樂伴奏的餐館吃飯,混雜在匈牙利音樂和**的藝術家們的狂叫聲中。夜晚時分,來到燈光變幻莫測的地方,那裏珠光寶氣、光怪陸離,大家一起玩樂,一起呐喊。在那裏,我意識到我以前固守的條條框框太多。現在我得出了一條準則,就是自由是不分界限的,隻要意氣相投、合群就行。你必須入夥,一旦入夥,你就進入了自由王國。不管是燈紅酒綠的地方、喧鬧和繁華的街區,還是人性放縱的地方,這條規律都在指導著所有參加的人,這是一隻無形的手。在曼哈頓,這條不成文的法律是你無法逃脫的,這是一條讓你成為自由人的準則。如果誰違抗,誰就是自己禁錮自己。

有時候,我會到那種擺著棕櫚樹①的餐館吃飯,以安慰自己不安的靈魂。出入這裏的人,一般都舉止端莊,談吐文雅,他們出身高貴,受過很好的教養。當我來到這裏的時候,我反而覺得不自由了。我還是懷念那種自由自在的地方。在那些地方,我可以乘船順流而下,也可以滑到能使我快活的海灘上,或擠身在那些身份不明也不高貴的人群中間。這些人吵吵嚷嚷,服飾沒有什麽講究,隨便放縱自己。百老匯街,我每日必去。那裏燈火輝煌,闊氣,沒有什麽規格,而且變化莫測,最讓人舒心。我覺得,我對百老匯的感情,就像吸鴉片的人對鴉片一樣。

一天下午,我玩累了,剛回到旅店,在走廊上迎麵碰見一個大鼻子,此人大高個,還留著一個黑八字胡須。我繞開他想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誰知那人熱情地和我打招呼:“貝耳福特!你怎麽會來紐約呢?你曾經說,不管怎樣都不會離開你的書房,怎麽現在來這裏了?你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著太太一起來的呢?”

我甩開他的手,冷冷地說:“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姓平科莫。”

那人隻得讓開路,卻心存疑惑。我聽到他叫一個服務員為他拿一張空白的電報單。

我走到服務台對服務員說:“我要結賬,半個小時後,請你叫人把我的行李提到樓下。我不願和騙子住在一個酒店。”

當天下午,我就搬進了下五馬路大街,住進了一家幽靜的老式旅店。

百老匯街的不遠處有家露天餐館,裏麵養了很多陰涼的熱帶植物。這裏的環境幽靜,裝飾豪華,服務周到,是非常理想的進餐和休息的好地方。

一天下午,我正走向一張擺在羊齒類植物①中的餐桌,一個人扯住了我的衣袖。

“貝耳福特先生!”我聽見一個非常優美聲音傳來,於是轉過頭去看。

我看見一個女人獨自坐在一張桌子邊上。那女人生有一雙勾人魂魄的大眼睛,大約三十歲左右。她看著我,好像對親密的朋友說話一樣,她說:“你看見我,也不招呼一聲。你不會連我也認不出了吧。十五年了,我們都沒有再見過,難道不該握一下手嗎?”

見她這麽說,我與她握握手,在桌子對麵坐了下來。我叫來服務員。那女人說要喝冰橘水,我為自己要了一杯酒。她有一頭黃裏透紅的秀發,就像臨近黃昏時分時,森林深處透出的美麗夕陽。但讓我想多看她的還是那雙勾魂的眼睛。

我問她:“我們真的認識嗎?”。

她笑著說:“認識就認識,還說什麽真的。”

“如果我說,”我隱藏不住自己的感情說,“我是堪薩斯州科納波裏斯人,名叫愛德華·平科莫,你怎樣看呢?”

“我能怎樣看呢?還用說嗎!”她學著我的口氣說,內心估計在暗自發笑,“自然會想,你的那位貝耳福特太太在哪?為什麽沒有和你一起來紐約來。如果她來了,我當然高興了,我也很想見見這位瑪麗安。”她又把聲音壓低,說:“埃爾文,你還是原來的樣子。”

我知道那雙漂亮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看,同時在我臉上搜尋著什麽。

“不,你變了。”她的聲音還是很低,聽得出她很興奮。

她接著說:“我明白了。歲月並沒有讓你忘記。甚至記得是哪年哪月哪日哪時。我早就說過,你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我被她說蒙了,望著酒杯,希望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那雙眼美麗的大眼睛下,我越來越感到不自在了,於是抱歉地說:“女士,確實很抱歉,我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全部都忘記了。”

對我說的話,她根本不相信。她還在我臉上搜尋著,似乎看出了什麽,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接著說:“我聽說你現在是西部有名的大律師。住在丹佛,或者是洛杉磯,對嗎?瑪麗安嫁給你,真是她的福氣。我估計,你也聽說我是在你結婚半年後也結婚了。也許你看了報紙,光鮮花就花了兩千美元。”

她在給我講一件發生在十五年前的事情,而對一個人來說,十五年不是很短的時間。

“如果我現在向你表示祝賀,你不介意吧?”我怯怯地問道。

“當然不會的,隻要你有勇氣說出來,我就敢接受。”她好像很坦蕩。

我被她弄得張口結舌,隻得用拇指劃著桌布以掩飾自己的羞澀。

她這時又把頭湊到我身邊,小聲地問:“多年來,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今天你無論如何也得告訴我,也算是滿足一下女性的好奇心理吧。那晚以後,看見白玫瑰的時候,你還有沒有上去聞一聞,或者看一看的勇氣呢?那些掛著雨滴和露珠的漂亮白玫瑰。”

我喝了一口酒,歎了口氣,惋惜地說:“你問也白問,我已經喪失了記憶,你說的這些,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那個漂亮的女人雙手支在桌麵上,眼裏閃現著懷疑的目光,對視那兩道目光,我覺得心裏一陣陣發慌。

她臉上又出現一種複雜的笑容,包含著高興、滿足、痛苦,我也說不清楚。我轉過臉去,不敢再看她。

“你說謊,埃爾文·貝耳福特。我知道你在說謊!”她說。

“我叫愛德華·平科莫,是來參加全國醫藥代表大會的。還準備好了一個建議,就是建議吐酒石瓶與羅謝爾鹽瓶應該並排擺放。我估計你對這種事情沒有什麽興趣。”

一輛漂亮的馬車停在了門口。那女人站起身要走。

我禮貌性地拉起她的手,向她道別,然後鞠了一躬。

我說:“真的很抱歉,我得了失憶症,讓你的好奇心受損傷了。我給你解釋了,你就是不信。我姓平科莫,其他的我全想不起什麽了,根本不知道什麽白玫瑰之類的事情。”

“那好,再見,貝耳福特先生。”說完,她帶著一絲苦澀的微笑坐進了那輛馬車。

夜晚,我到劇院去看了一場演出。

回到住處,一個黑衣人奇跡般地出現在我麵前,這個人總愛用一條手帕擦他的食指指甲。

“平科莫先生,我可以找你聊聊嗎?到我的房間,好嗎?”他一邊忙著擦指甲,一邊說。

“好,非常樂意。”

他帶著我,一起來到一個小房間。那裏坐著一男一女。女的長得很漂亮,身材、膚色都非常完美,卻滿臉愁容。她穿著一身出遠門時常穿的遠行服。從我們進門開始,她就一直盯著我,用手按住胸口,心裏好像很難過。我感覺到她有要向我撲來的衝動,但被男的揮手止住了。那男的四十歲左右,兩鬢斑白,從他的表情可以斷定此人很有主見和心計。他向我走過來,熱情地說:“貝耳福特,我們總算又見麵了。我絕對有把握幫你恢複記憶,不要擔心,沒問題的。我早勸過你,叫你注意休息和放鬆的。你總是不當回事。好了,跟我們一起回去吧,用不了多久,你就會一切恢複正常的。”

我冷笑了一聲,說:“人們總叫我‘貝耳福特’,也不在乎你們再多叫一次了。不過,不要叫多了,我會聽膩的。我叫愛德華·平科莫。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你,隨便你怎麽認為吧。”

沒等那男人回話,那女的就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掙脫那男的手,喊著“埃爾文”的名字撲到了我身上。她一把抱住我,傷心欲絕,哭著喊道:“埃爾文!別叫我再難過了。我是你的妻子呀。叫我一聲吧,哪怕一聲也好。你現在這個樣子,比死了更讓我傷心。”

我毫不客氣但不失風度地把她推開,一臉嚴肅地說:“對不起,太太,你肯定認錯人了。”

接著,我忍不住笑起來,然後給他們講了吐酒石和羅謝爾鹽的故事:“我和貝耳福特的情況,與一瓶吐酒石和一瓶羅謝爾鹽的情況,比較相似。人們為了不弄錯,應該把兩者並排擺在貨架上。我知道你們不理解這個比喻,想知道答案,請隨時關注意醫藥業全國代表大會。”

那女人轉身抓住那男人的胳膊,急切地問:“沃爾尼大夫,這到底怎麽回事?你告訴我。”

被女人稱為沃爾尼大夫的男人領著女人來到房門口。

我聽見他對她說:“夫人,你先回自己房間,讓我和他談談。難道他腦子進水了嗎?我想隻是大腦皮層的某個部分出現了暫時性的短路。相信我,他會恢複記憶的。現在你先離開,回到自己房間去。”

女人和黑衣男人走了。

留下的那個男人說:“平科莫先生,我們可以單獨聊會兒嗎?”

“沒問題,談吧。”我答道,“不過,先生,對不起,我有些累了,請抓緊時間。”我點了根煙,然後靠在一張床榻上。那人拿了張椅子和我對坐著。

他語氣溫和地說:“別拐彎抹角了,你不姓平科莫。”

我冷冰冰地說:“當然,但人總得有名有姓吧。老實說,我並不喜歡平科莫這個姓,隻是一時借用罷了。叫什麽,姓什麽,關係有多大呢?平科莫就不錯。”“你叫埃爾文·西·貝耳福特。”那人嚴肅地說,“你是丹佛一名偉大的律師。由於得了失憶症,所以才會忘記自己是什麽人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操勞過度,加上生活太單調。剛才那位女士是你的妻子。”

我說:“是的,她確實很漂亮,而且有一頭我特別欣賞的金發。”

那人意味深長地說:“你擁有這樣的妻子,是幸福的。你失蹤兩星期了,她幾乎連眼都沒合過。一位從丹佛到紐約的人給我們拍來電報,說你在紐約。他說在一家旅店遇上了你,但很奇怪,你說不認識他。”

我說:“好像有這麽回事。如果沒記錯的話,那人也叫我‘貝耳福特’。現在,請問你是誰。”

“我叫羅伯特·沃爾尼,沃爾尼大夫。我們相交有二十年了,當你的私人醫生也有十五年了。接到電報,我和你太太就趕來了。埃爾文,請你好好想想!”

我皺了一下眉頭問道:“我什麽也想不起來,想也白想。你不是醫生嗎?失憶症恢複的可能性有多大?失去記憶的人需要多久才能恢複,是會慢慢恢複呢?還是會很快恢複?”

沃爾尼大夫說:“根據個人情況而定,人的體質不同,恢複時間也不同。”

“那你願不願意接受我這樣的病人,沃爾尼大夫?”

“我們是老朋友,我會竭盡全力運用一切醫學手段,讓你恢複記憶的。”

“好極了。那我從現在開始就是你的病人了,請尊重病人的請求,嚴守病人的秘密。”

“當然。”

我一躍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我發現房子中間的桌上,不知什麽時候插了一支白玫瑰,那支玫瑰香氣欲滴。我一把抽出來,把它到窗外,然後回到床上。

“博比,你最好想辦法讓我以最快的速度恢複記憶。說實話,我也覺得自己太累了。現在可以把瑪麗安帶進來了。可是,唉……”

我歎了口氣,接著碰了他的脛骨①一下,說道:“精明的老大夫,我的神仙日子就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