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真 凶” (1)

窗邊的搖椅上,一個紅頭發的男人坐在上麵,那人看上去很邋遢,連胡子都沒有刮。他悠然地吸著煙鬥,任那繚繞的灰藍色煙霧在他頭頂盤旋,他腳上穿著一雙褪了色的藍色拖鞋。他非常喜歡讀報,卻有個特點,先是通讀一遍文章的大標題,然後才開始閱讀文章的真正內容。

隔壁的廚房裏,一個女人正在做晚飯。香噴噴的臘肉味和滾開的咖啡發出的香味,霎時充滿了整個房間,衝淡了那股刺鼻的煙味。

屋外就是一條大街,在城東再普通不過了,那裏擁擠不堪,人來人往,尤其是傍晚時分,就更顯得擁擠了。一大群孩子在街上玩耍,有的跳,有的跑,玩遊戲的玩遊戲,捉迷藏的捉迷藏。從他們身上的衣服,可以判斷出家境如何。穿得破爛的,一般家庭條件很差;身上幹幹淨淨的,一般還會在白衣裳上配些裝飾品,表明家境還不錯。這些孩子性格也各不相同,有的膽大,比較放肆,像野馬一般;有的生來就秀氣,膽子也不大;有的教養很差,滿口粗話,十足的小痞子;有的剛開始加入的時候,揚言有些害怕,但很快就成其中的一份子了。孩子們在這裏玩兒非常不合適,仿佛在一座充滿罪惡的宮殿走廊上玩耍。在他們的頭頂,一隻大鳥始終盤旋著。有的人愛開玩笑,說它是一隻鶴,而克裏斯蒂克大街的人有不少是鳥類行家,他們都說那是隻兀鷹。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走到窗前,怯生生地對看報的紅發男人說:“爸爸,如果你感覺不太累的話,我們下盤棋好嗎?”

沒刮胡子的紅發男人皺皺眉頭,回答道:“下棋?不行。我累了一整天,現在終於回家了,想好好休息一下。你自己不會到街上和別的孩子一起玩嗎?”燒飯女人站在門口,搭腔道:“約翰,麗基可不能到街上去玩,學壞了怎麽辦?她一整天都悶在家裏。現在你回來了,就陪她解解悶吧。”

“想玩,就到街上去,不要纏我。”紅頭發邋遢男人不耐煩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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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呀,”吉德·馬拉裏說,“我出五十,你們每個人出二十五元,看我敢不敢帶安妮去跳舞。來,都把錢放在這兒。”

吉德·馬拉裏顯然已經著急了,他的黑眼睛好像要冒火似的,他已經打定主意了。他從衣兜裏掏出一疊鈔票,抽出五張十元的,啪的一聲扔在了櫃台上。三四個年輕人遲疑了一會,也跟著他出了賭注。當過賭金保管員的店老板吉德·馬拉裏,拿起錢,仔細地用紙包好,並在上麵寫上了幾個字,然後小心地塞進錢箱的某個角落裏。

“哼,這一會兒定讓你血本無歸!”其中一個參賭的年輕人似乎信心十足。

“那咱們就走著瞧。”吉德回敬道,“邁克,來,給大家滿上杯子。”

酒杯加滿後,吉德的夥伴,也是他的顧問兼高參伯克拉了拉吉德,讓他到酒店角落的擦皮鞋人托尼的攤邊上共商大計。要知道,這個地方可不簡單,午夜社交會裏的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要在這裏商定和解決。這是托尼今天第五次給酒店老板的淺褐色牛皮鞋擦油了,伯克等這項工作完成之後,規勸他的老板說:

“吉德,與那金發小妞斷絕來往吧,要不然,我擔心真的會出事。你為什麽要把自己的小妞晾在一邊呢?麗基對你真是死心塌地的,我看這輩子你都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了。與安妮比,麗基要好不知多少萬倍呢。”

“我與安妮隻是玩玩而已!”吉德將煙灰一彈,閃亮的鞋尖上又多了一個汙點,他在托尼的肩上蹭了蹭,“我這麽做隻是想給麗基點顏色看看。她自以為是,以為除了她,我不敢碰別的姑娘,我就要玩給她看看。麗基各方麵都還不錯,但是,近來她很喜歡喝酒,滿嘴的粗話,有失大姑娘的本分。”

“你們已經訂婚了嗎?”伯克問。

“是的。也許明年就會結婚吧。”

伯克說:“我記得,是你讓她喝了第一杯啤酒。兩年前,每天晚飯後,她就光著腳偷偷跑到克裏斯蒂街口與你幽會。那時候她可真是膽小,還沒開口說話,臉就先紅了。”

“你不知道,現在的她不一樣了,還會對我發火呢。”吉德說,“太愛吃醋,真讓人心煩。我要通過跟安妮跳舞讓她變得清醒些。”

“那你好自為之,一定不要燃火燒身。”伯克最後提醒道:“如果是我,既跟麗基談戀愛,又偷偷帶著個叫安妮的姑娘去跳舞,那我得小心了,千萬別讓人把我這身臭皮囊剝下來。”

麗基像那隻兀鷹一樣在那條街上徘徊著,每一個過路的人都不能逃脫她那雙黑色敏銳的眼睛。她嘴裏過一會兒就會哼兩句別人聽不懂的歌,牙縫裏還會蹦出一兩句隻屬於城東人的話語。

麗基上身穿著一件棕粉相間的格子衣服,下身是一條墨綠色絲綢裙。她的衣服襯著她的婀娜身材,合身而且時尚。手上戴著一枚鑲了顆大假紅寶石的戒指,脖子上掛著一根帶墜兒的銀項鏈,隻是那吊墜太長,幾乎要碰著膝蓋了。她的鞋跟已經變形,鞋麵也不完整了,而且很久沒有擦油。她戴的帽子特別大,幾乎找不著臉。

她直接走到一家咖啡館的雅座旁,然後優雅地按響電鈴,裝著一副貴婦人的派頭。一位服務員走到她身邊,畢恭畢敬地問她需要點什麽。麗基一扭身,攤平自己的絲綢裙,吩咐道:“湯姆,一杯威士忌。”她認為在這裏一定要擺夠架子,因為隻有在這裏,她才能享受到一丁點的女權。再對比一下,那些地位不如她的姐妹們吧,她們隻敢低聲說:“詹姆斯,給我來杯香檳。”

服務員應道:“是,麗基小姐,你還需要點什麽?”

“再來一杯礦泉水。湯姆,今天吉德來過嗎?”

“哦,沒有,我今天還沒看見他,麗基小姐。”

麗基後麵加上小姐,是吉德特別交代過的。他說,麗基是他的未婚妻,大家都要尊重她。

“真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麗基喝了幾口礦泉水說,“我聽人說,他要給我下馬威,要帶安妮·卡爾森去跳舞。去他的吧,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湯姆,我們訂婚已經兩年了,你是知道的。看看這戒指,他竟然說花了五百塊。就讓他帶那小妞瘋去吧。你猜我會怎麽著?我跟她沒完!再來一杯威士忌,湯姆。”

“麗基小姐,話可不能這麽說。”服務員低聲勸道,“吉德·馬拉裏是個正人君子,他不會拋下你這麽好的人,去找別人的。你還需要礦泉水嗎?”

兩杯威士忌下肚,麗基的火氣消了不少,“兩年多了,我不好好待在家裏,每天晚上跑到街上去玩。之前很長的時間內,我是足不出戶的,隻是坐在家門前看燈。一天晚上,吉德從我身邊走過,死死地盯著我看,我當時就被無形的魔力吸引住了。是他讓我喝了第一杯酒,回到家我哭了一整夜,為此還挨了一頓打。湯姆,你到底有沒有見過安妮·卡爾森?如果不是因為錯把雙氧水①當成氯仿②的話,她的小命早就沒了。哼,要是找到吉德,一定不叫他好過。如果吉德來,你告訴他,叫他小心他的狗命。哼,咱們走著瞧。再來一杯威士忌,湯姆。”

當麗基走出店門的時候,她的步子明顯有些歪斜,不過眼睛還不迷糊,四處張望著尋找吉德。一個留著一頭長發的女孩子坐在一座磚房門口,她想解開手中的一團亂繩。麗基的臉紅紅的,她朝著孩子咧嘴一笑,坐到了孩子身邊,眼神也恢複了正常。

她把綠色裙子踩在舊鞋下,然後對那孩子說:“我來教你。”

不知不覺,午夜社交會開始了,那裏的燈亮起來,舞會即將開幕。這種舞會每兩月才會舉行一次,所以參加者個個經過了精心打扮,興高采烈的。

九點的時候,組織者吉德·馬拉裏挽著一位金發姑娘步入舞池。她很漂亮,輕言細語,像萊茵河裏引誘水手觸礁的女妖。剛被吉德帶進舞場的時候,她還有些害羞,但看得出來很開心。

兩人剛轉到舞池的中央,一件禍事從天而降。

突然一個穿著綠色綢裙的女孩衝了出來,大家一看就知道是麗基。她的黑眼睛露著凶光,罵罵咧咧的,什麽難聽話都扔了出來,完全不顧自己還是一個姑娘家。午夜聚會亂成一團麻。這時,麗基做了她對服務員湯姆揚言要做的,一把刀捅了過去。

麗基像箭一樣衝出大廳,來到街上。

隨後,一片追捕凶手的喊叫聲響徹天空。發生的事情是這座大城市的最大羞恥,是墮落和變態的象征。對一個大城市來說,這種永遠也抹不掉的汙穢,又根深蒂固地存在著。它像發爛的壞疽一樣汙損著大城市的每個角落。而且還會載入史冊,口口相傳。這座大城市,不但文化發達,而且最講究公民權,所以叫喊逮捕凶手的聲音也最大。

不同身份的人都參與了這次追捕,有父親,有母親,有情人,有女傭,到處是喊叫聲,人們喊著一定不能放過凶手。這架勢讓那些心懷不軌的壞蛋戰戰兢兢,打消了出來幹壞事的念頭。

麗基已經徹底絕望了,隻求一死了之。她沿著熟悉的街道,衝上河堤,喘了口氣,縱身跳進依斯特河,很快沉到了泥裏。五分鍾後,一切都結束了。

有時人會做一些不可思議的夢。詩人們稱它們為幻境。就由我的夢來續寫這個故事的後半部分吧。

我來到另一個世界,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麽到那裏的。或許從九馬路騎馬或乘車來的,或許吃了某種神奇的藥品移魂到那裏的,或許抓了哪個神人的鼻子來的,或許做了什麽虧心事吧。不管怎麽著,我去了。我看見一大群人在外麵等著審判庭傳喚他們。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天使從門裏出來,然後再帶一個人進去。

我正在為自己在人世間所犯的罪孽找理由,找什麽呢?對,就說自己是新澤西人,這樣與記錄的地點就不相符了,也就能證實自己是清白的了。我正尋思著這種說法有沒有用呢,警長天使出來喊道:“99852743號。”

一個穿便衣的傳教士走了過來,撥開我們這些幽靈,和人世間似的警察一樣,抓住一個幽靈把她帶走。

啊,麗基!

警察天使把她帶進門去。我悄悄問那傳教士,她犯了什麽案。

“她涉及一件謀殺案!”傳教士一邊說著,一邊指尖對指尖,“這姑娘太任性了。我是牧師瓊斯,職權範圍就是專管人間的事物。她先是殺了未婚夫,然後投河自盡。她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我給法庭的報告,記錄得清清楚楚,人證、物證俱全。法庭宣判,罪犯處以死刑。上帝真是英明。”

警察天使又出來了。

牧師瓊斯卻含著眼淚說:“這姑娘也真是可憐。這是我所經手的最可悲的案件之一了。毋庸置疑她要被……”

“她被無罪釋放了!”警察天使說,“你聽好了,瓊斯。以後得給你找個另外的差事!讓你到南太平洋的島上去鍛煉一番,怎麽樣?以後,別再亂抓人了,否則,你的職位不保,聽見沒有?本案的真凶另有其人,就是那個沒刮胡子的紅頭發男人,他隻圖自己清閑,任由子女到處亂跑,他才是真正的凶手。去把他抓來。”

你看,我為什麽會做這麽奇怪的夢呢?

騙子的良心

某一天,傑夫·彼德斯給我講了他們做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