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奧瑪:滋長的暴力 (3)
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開始命令我們出去辦事,他讓我們要堅強、有力,不要對其他人太過友好。因而大家開始覺得我的兄弟們和我就像是王孫貴族一樣,有人甚至開始稱呼父親年齡比較大的兒子為“大首領”。我承認對這樣的稱呼我並不反感,因為在那之前我從沒獲得過別人的認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渴望得到別人的承認。過了一段時間,我們開始變得傲慢無禮,覺得自己比別人都要高一等,因為人們就是這樣看我們的。
父親把我們視作他的機器人奴隸,而他的下屬又把我們當做是年輕的國王。結果,由於這樣的非正常生活,我們每個人的性格都出了問題。阿卜杜勒·拉赫曼從小時候到現在一點兒都沒變,還是不喜歡跟人待在一起,隻有跟馬在一起時他才會覺得自在。日子一天天過去,薩阿德越來越不務實,總喜歡誇誇其談,一說起來就沒完。我們周圍的那些士兵脾氣都不太好,要是一般人有誰那樣嘮叨他們肯定早就發火了,但由於薩阿德是首領的兒子,他們也就沒說什麽。
我們搬到坎大哈以後,薩阿德養成了不停地談論食物的習慣。沒人知道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過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們常常挨餓,即使有吃的,我們吃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吃了一頓又一頓難以下咽的食物之後,薩阿德開始迷上了菜譜。有一天在坎大哈,他找到了一塊甜蛋糕,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搞到的。他當時一直不停地說那塊蛋糕,以至於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塊蛋糕,就好像那塊蛋糕是我自己吃了一樣。那塊蛋糕是甜麵粉做的,有很多糖和蜂蜜。
薩阿德連一片麵包屑也不願意給別人,他把整塊蛋糕全吃完了。那以後的幾周裏,他在街上隻要一見到人就會上去跟別人詳細描述他的蛋糕,說那塊蛋糕的模樣、味道,說他相信那塊蛋糕是烤出來的。聽了他的話,阿富汗人就會往後退,心想我的這個兄弟肯定是腦子有毛病。父親的士兵聽薩阿德說了很多關於那塊蛋糕的事,以至於到後來他們一看到他朝自己走來就馬上跑開。最後我威脅他說如果他還再說那塊蛋糕我就要打他了,但他仍然沒有打住。直到有一天他得到了一個特製的布丁,於是就像當初說那塊蛋糕一樣,他又開始說那個布丁了。就連父親也沒辦法讓他的舌頭停下來。
我們開始受不了父親為我們選擇的生活了。
奧斯曼開始沒辦法跟其他人正常相處,主要是因為他想像父親一樣控製別人的思想。
今天,當我讀到有新聞報道說我的兄弟們是基地組織的重要領導人時,我很質疑那些報道的真實性。到我離開的時侯,他們的性格都已經基本定型了,他們沒有誰有能力領導一支軍隊。
我的小弟弟穆罕默德是唯一一個有可能成長為高級指揮官的人,他的性格比較安靜、嚴肅。還在我離開阿富汗之前,我就注意到父親已經開始把希望從我這裏轉移到了他身上,開始把穆罕默德定為“繼承人”。有一次父親讓穆罕默德和他一起照相,而且讓他拿了一把步槍。在我們的世界裏,這就代表著父親準備把自己的權利轉交給穆罕默德。
不過在那之前,父親一直都對我很有信心,很相信我。我記得有一次父親找我談一個日益嚴重的問題——食物等給養短缺。那時候我們都知道父親已經不再是富人了。雖然父親建立了一個體係,從支持聖戰的人那裏籌集資金,當時很多朋友、家族和皇室都還在向父親提供經濟援助,但有時候援助還是太有限了。
有一周我們全家人要沒飯吃了,父親找到我,對我說:“奧瑪,我注意到你是一個很正直的人,我需要一個我能夠信任的人去分發食物。從現在開始,由你負責統計我的每一個妻子和孩子需要的食物的數量。記住,十幾歲的孩子正在長身體,他們需要的食物會比其他人多。你必須把所有食物分類,然後公平地分發給每一個人。”
我覺得父親可能知道阿卜杜勒·拉赫曼不適合做這項工作,因為他太內向了,讓他去分發食物他會沒辦法和別人溝通的;薩阿德也不合適,因為我們都知道他肯定會自己把最好吃的東西給吃光了。
我對待這項工作的態度極為認真。我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母親和阿姨們或者是那些孩子們挨餓。雖然我們平時吃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而且數量很少,不過有時那些來阿富汗和父親一起去狩獵的王孫公子會給我們帶來一些禮物,比如一大箱子水果、魚、紅肉或者蔬菜什麽的。每次收到禮物我們都會很高興,最小的孩子就能大吃一頓了。父親說別人告訴他我非常公正,大家對我都沒有意見。那以後不久,父親說他已經把我當做他的副手了。
然而聽到我的回答之後父親的臉立刻就白了,我說:“父親,隻要是為了幫助母親和阿姨們,我什麽都會做的,但我不是你最理想的接班人。我想過平靜的生活,我不想一輩子在暴力中生活。”盡管我這樣說了,但父親還是沒有改變初衷,仍想讓我繼承他的事業。不久之後父親帶我去了前線,我隻能猜測父親可能是認為如果我嚐到了打仗的味道,我可能就會愛上戰爭,就像他和蘇聯人打仗時愛上打仗那樣。我一定讓父親大失所望了。
後來麵對父親時我變得越來越大膽了,我以前從沒想過我居然敢充滿自信地公然反對父親的決定。然而,沒過多久就發生了導致我們關係惡化的衝突。
我們一家定居坎大哈幾個月以後,我和母親又準備一起出去做客。但我的一個兄弟突然找到我,對我說父親要我去見他。我遵從父親的命令,跨上卡拉什尼科夫槍,拴上手榴彈帶就出發了。
當時我猜父親是想問關於我們的食物儲備的事情,或者是想讓我做一些和家裏有關的事情。雖然我還隻有十六歲,但家裏婦女和兒童的事情主要是由我負責。
我在路上遇到一個士兵,他告訴我說父親正在他的辦公室裏。我在那裏找到了父親,他正盤腿坐在地上,周圍有很多士兵。我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地走了過去——這也是我們的習慣。
父親抬起頭來,看到了我,表情既不顯得高興,也不難過,他隻是說:“我的兒子,我馬上要去前線,你和我一起去。”
我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我一點兒也不害怕,還有些興奮。我已經在這個正處於戰爭之中的國家住了一年了,我很想知道前線是什麽樣。我曾聽打仗回來的士兵講過很多關於勇士的故事。塔利班當時還在和馬蘇德領導的阿富汗北聯盟作戰,馬蘇德在戰爭方麵的天才眾所周知,而且他還是蘇聯戰爭時期穆斯林遊擊隊的英雄。父親回到阿富汗的時候,馬蘇德和奧馬爾這兩個蘇聯戰爭中的英雄早已刀兵相向了。在奧馬爾向父親提供保護之後,父親答應讓自己的軍隊聽從他的指揮,而奧馬爾和塔利班是馬蘇德的死敵。
那天一切正常,我們一行人都沒被指定要坐什麽車或是坐哪個座位。父親隨意挑了一輛車、一個司機,我跟在他後麵上了車。塞赫爾呂·賈達維(美國政府叫他薩利姆·哈姆丹)也在我們那輛車上。車開了沒多久,大約有三四十分鍾,不過就像在阿富汗其他地區一樣,一路上路況都很糟糕。那次路上發生的事我已經記不太清了,我隻記得塞赫爾呂講了很多笑話,以致我很難像平時那樣保持嚴肅,反倒一直在不停地笑。塞赫爾呂是一個非常樂觀、會不停地講笑話的人。隻要有他在身邊,你很難不笑。
我們剛到交戰地區,所有人就都去做自己的事去了。父親去會見那裏的將軍。塞赫爾呂和我在那裏閑逛,出於無聊,塞赫爾呂決定練一練射擊。
他在地上放了一個空罐頭盒子,然後就開始練習了。
我們討論了一下他的射擊技巧,隨後他繼續一個人練著。
塞赫爾呂又打了一槍。
那一槍的聲音實在太大了,我們都疑惑不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恐怕誰也沒聽到過卡拉什尼科夫槍能發出這樣驚天動地的聲音。
正當我們在那裏檢查他的槍,並討論當時怪異的情形時,一顆炸彈在我們身邊爆炸了。於是我們才意識到,剛才那個聲音不是他的卡拉什尼科夫槍發出來的。
幾秒鍾之後,我們周圍已是一片槍林彈雨,炸彈不斷地在我們身邊爆炸。那次攻擊中途停了一小會兒,我聽到父親在喊:“回來!回來!”
我和塞赫爾呂一起蹲在地上。我驚嚇過度,已經動不了了。而塞赫爾呂則分外謹慎,他在想我們要怎樣才能不碰到炸彈安全地出去。
我們的腦子都在飛快地轉動,但誰都不明白馬蘇德的人怎麽會離我們這麽近。天哪,我們在雙方交火線後麵!馬蘇德的人是怎麽溜到塔利班的防線和我們之間的?我們居然什麽也不知道。
我蹲在那裏,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被炸死。我回頭看到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已經躲到了一棟混凝土房子裏,絕望地看著奧薩瑪·本·拉登的兒子就這樣無助地暴露在外麵。一顆顆炸彈從我頭頂呼嘯而過,無數煙塵和小石頭飛濺到我臉上。我周圍到處是極深的炸彈坑,當時我真的相信我馬上就要死去,那將是我活在人世的最後一刻。我知道我的死一定會讓媽媽傷心欲絕的,這是當時最讓我感到難過的事。很奇怪,我那時候居然不害怕。我想那可能是我的腎上腺素讓我產生了一種虛假的勇氣。
我再次回頭看看父親,當時我想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父親了。他正站在那棟臨時建築的門口,冒著生命危險向我揮手讓我回去。最後我終於攢了點力氣跑回去了。父親顫抖著身體,看到我還活著,他非常開心。
我們沒有打一場硬仗的準備,所以隻能撤退了。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之後,父親突然意識到襲擊我們的不是馬蘇德的人,而是塔利班!我們被友軍打了。
我從沒看到過父親這麽生氣。“塞赫爾呂,”父親命令說,“準備好車,去附近看看,到他們發射炮彈的地方去,讓他們馬上停下,不然我們就全都要被炸死了。”
感謝真主,塞赫爾呂後來安全地回來了。他告訴發射炮彈的那個塔利班將軍,他們打的是本·拉登,而且他差點把本·拉登的兒子給炸死了。塞赫爾呂說那個將軍聽了他的話差點心髒病發作。原來他聽到塞赫爾呂的槍聲後錯誤地以為是馬蘇德從背後突襲自己了,以為馬蘇德的手下躲過他的監測,跑到後方來了。
父親對那位將軍的解釋並不滿意,還是很生氣。我從沒見過父親那樣生氣。父親說在當時的情形下,作為一個指揮官,而且那裏是他自己一直以來都認為是安全地帶的地區,他必須先確定存在危險才能實施轟炸。
那次前線之行讓我永生難忘。然而我卻並沒有如父親所願,因此而喜歡上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