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奧瑪:死亡的氣息 (3)
雖然從阿蘇戰爭起就追隨父親的絕大多數老兵都規矩本分,沒有做過犯法的事,但其中有幾個人還是需要警惕。他們一個殺過一隻小狗,另一個把一隻狗活埋了,還有一人居然殺了我們心愛的猴子。
因為伊斯蘭教義的影響,很少穆斯林喜歡狗。我們的先知告訴我們要遠離狗。盡管如此,父親還是從德國買了幾隻牧羊犬,讓它們常伴他左右。我們兄弟和鄰居的一些寵物也成了朋友,還有那些出沒於阿爾·利雅德村的流浪犬,我們會省下點飯菜喂它們。一開始我們隻是出於無聊,漸漸地,這些可愛的小狗住進了我們心裏。很快每個人都有了自己最喜歡的狗。
我最喜歡的狗叫做波比,它毛色鮮豔,黃白兩色,大小適中,耳朵耷拉著,很好玩。他的妻子叫做沙蜜,它們彼此相愛,也很忠貞。還有一隻狗,我們取名為蘭希,這隻狗試圖引誘波比。一開始波比不感興趣,因為蘭希比沙蜜漂亮,我們便鼓勵波比與蘭希**,這樣我們就能有漂亮的狗寶寶了。
最後他們**了,蘭希生下了幾隻漂亮的小狗。一天我最愛的其中一隻小狗開始口吐白沫。我找到父親手下的一個老兵,求他帶我們去當地獸醫那給小狗看病,可他當場便認定那隻小狗得了狂犬病。他說他不能開槍,那樣會驚動整個住宅區,但他必須殺掉這隻狗。我還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就拉來一條繩子,爬上樹,把繩子一頭綁在樹枝上,另一頭纏住小狗的脖子。他叫來哥哥阿卜杜勒·拉赫曼抓住繩子一頭,命令他不要放手。可憐的阿卜杜勒·拉赫曼傻乎乎地照做了。我當時隻是個孩子,站在旁邊徒勞地抗議,看著我可憐的小狗給勒死了。
另外一個老兵看到那麽多流浪狗在附近晃悠,極為不悅,於是他在地上挖了個洞,設下陷阱。有隻狗曾落入陷阱,他就衝上去用鐵棒狠擊它的頭部,然後把屍體拉上來,扔進車裏,開到沙漠邊上,往那兒一丟。
我們很難過,卻無能為力。我們知道父親會站在老兵一邊。無論大人決定做什麽,我們都隻是無助的旁觀者罷了。
幾個星期後我們的寵物狗一瘸一拐地來到清真寺,可憐巴巴的,瞎了一隻眼,身上還有別的明顯的傷痕,不過還活著。看到這場景,你能想象得出我們有多驚訝。它死裏逃生後,我們一直喂養它直到離開喀土穆。
沒有什麽比我們心愛的猴子的遭遇還要不可思議的了。
那個時候父親已經買下不少地。他的一個農場在喀土穆以南的達馬辛,靠近埃塞俄比亞邊境。我們有時會去住的那些錐形小屋離叢林不遠,不同的靈長類動物似乎都很喜歡和訪客們玩。有隻小猴子最可愛,老是緊抱著媽媽的脖子。一個蘇丹工人想要那隻小猴子,於是他設下陷阱,往水裏下毒,從它媽媽那兒搶走了小猴子。大家都喜歡那隻猴子,孩子們馴養它來玩的時候,大人們都忍不住發笑。
一天我們到了農場,卻沒有找到那隻小猴子。我們兄弟姐妹到處搜尋它的蹤影。然後父親的廚師過來悄悄告訴我那隻可愛的小猴子死了。父親的一個被派到農場工作的手下,看到這隻小猴子後勃然大怒,他開著運水車追上去,然後軋死了它。
我們非常生氣,想不通怎麽會有人故意傷害這麽可愛的小生物,除了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渴望已久的歡樂,它可什麽都沒有做啊。後來我們聽到那個人愉快地告訴每個人,那隻小猴子其實不是什麽猴子,而是一個猶太人,經上帝之手變成了猴子。你能想象我們有多麽震驚嗎?在他的眼中,他殺死的是一個猶太人!
聽到這番荒謬之極的話時,我氣得渾身發抖。我承認當時我還小,很不成熟,可是我很清醒,知道猴子不是猶太人,猶太人也不是猴子。兩者一點關係也沒有。
與許多阿拉伯孩子一樣,我明白穆斯林和猶太人、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間深深的厭惡,有時甚至是仇恨。然而孩子不是生下來就帶有偏見的,雖然我知道許多穆斯林都把猶太人當作仇敵,我卻並沒有那樣認為。
更讓我吃驚的是,後來我得知是父親告訴那個老兵這個荒謬的猶太人猴子理論的。父親居然釀成了這樣的事,這既刺痛了我,又讓我氣憤萬分。
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怪異和難以忍受,但是作為一個孩子,我無能為力,我像是在仇恨的洪流之中,如此之猛烈,我掙紮著想要拯救自己。讓我更加不安的是,自從大哥哥阿卜杜拉離開家後,我發現父親熱切的眼光越來越頻繁地盯著我。難道我被選中了嗎?
很快有傳言說我們可能不能待在喀土穆了,沙特和其他政府不希望奧薩瑪·本·拉登留在蘇丹。我們得知甚至美國總統克林頓和他的政府也想把我們趕出這裏。為什麽?我猜不到為什麽美國總統坐在華盛頓的辦公室裏會想到我父親。
當然,我並不知道阿爾—聖戰組織,還有和父親的組織緊密聯合的另兩個激進組織正在醞釀的計劃。
奇怪的是,一開始父親對那些將他驅逐的要求毫不關心。他和伊斯蘭民族陣線帶領的蘇丹政府有著錯綜複雜的聯係,跟總統奧瑪·哈桑·艾哈邁德·巴希爾關係也不錯,和另一位權要關係更好——那人叫哈桑·圖拉比。父親的生意帶來了如此豐厚的利潤,他相信不管壓力是來自沙特、埃及甚至是美國,蘇丹政府也絕不會驅逐他。
但是他錯了:即使是一個合法政府,它所能承受的壓力也是有限的。離開蘇丹的前一年,我們在蘇丹無憂無慮的日子最終被一件事劃上了句號。1995年6月26日,埃及總統胡斯尼·穆巴拉克的車隊正前往參加一場非洲峰會,他們從機場出發,前往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時,一群槍手擋住了車隊,向埃及總統的豪華坐騎開火。總統的兩位保鏢被殺;幸好司機車技高超,把車轉了個圈,迅速開往機場安全地帶,才救了總統的命。
六個殺手中的兩人當場斃命。接下來的調查花了一段時間,最終通過追蹤那些刺殺者,調查人員直接找到奧瑪·阿卜德勒·拉赫曼。這些人也住在蘇丹,所屬的阿爾—加瑪阿—伊斯蘭米亞組織和父親的基地組織聯係密切。這個組織密謀推翻埃及政府已經很多年了。1981年埃及總統薩德特遇刺也是他們一手策劃的。事實上,刺殺穆巴拉克的其中一人,叫鑠齊·伊斯蘭布裏,他的哥哥哈裏德·伊斯蘭布裏正是謀殺總統薩德特的人。哈裏德之後受審,並被行刑隊槍斃,而鑠齊還未被捕獲。
這次暗殺行動之後,幾乎該地區所有的政府都齊喊“處置奧薩瑪·本·拉登”。這樣過了一年,壓力不斷上升,最後隻剩蘇丹政府獨自麵對所有鄰國的聲討聲。
盡管不了解所有細節,我們仍感到壓力重重。我們離開蘇丹的最後幾個月裏,父親明顯變得很消沉。他並沒有向我們吐露遇到的麻煩,但看著表情陰鬱的蘇丹政府官員進進出出,傻子也明白大事不妙了。
我們兄弟幾個覺得全家可能要離開蘇丹了。幾個月前,父親嚇了我們一跳:他給了較大的兒子一些法律文件,說阿卜杜拉、阿卜杜勒·拉赫曼和薩阿德將成為他的簽名人,也就是說,如果父親遭遇不測,無法做主時,這三個兒子有權代表他行事。
但是我卻被排除在外,這讓我很生氣,我問父親:“我為什麽不是你的簽名人?”他嚴厲地看了我一眼,什麽都沒說。他一定還有別的什麽煩心事。
1996年春末的一天,一切走到了盡頭。我記得那天特別無聊,我們都心情沮喪地坐在母親房裏。我覺得牢籠的鐵鏈把我捆得太緊了,連喘口氣都很困難。生活的方方麵麵都讓我越來越看不慣。我們的警衛像鷹一樣,瞪大眼睛關注我們的每個舉動,好像我們是要被他們吞食的小鳥。這些時候我會想,要是從來就沒嚐過自由的滋味,我們現在的生活可能不會顯得那麽悲慘。失去的自由才會被強烈地懷念,這話一點沒錯。
父親進來的時候,我們正一個個絕望地坐在那兒。他神情憂鬱,竟然我生平第一次為他感到難過。他示意讓我們挪一挪讓他坐下,我們眼看著地板坐在那。在我的文化裏,為了表示尊敬,我們不能直視長者的眼睛。
他猶豫著,然後輕聲說道:“有些事我要告訴你們,明天我就要離開了。”我抬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往我的方向看過來,於是我馬上轉移視線。他宣布:“奧瑪會和我一起走。”
我們都吃了一驚,迷惑地看著父親,腦中都閃過同樣的問題:離開?去哪兒?為什麽?帶奧瑪去?
他們抗議道:“為什麽是奧瑪?為什麽不是我們?”
因為父親不許我們對他的決定發問,我已經做好挨打的準備,但是這一次他沒有舉起藤條。他板起臉,說了句:“不要問為什麽。”
說實話我什麽都沒想,種種約束已經讓我無聊至極,我根本不在乎父親要帶我去哪。重點是旅行,而不是目的地。
父親傳達命令的時候,哥哥們都一言不發。“奧瑪,不用收拾,連牙刷梳子也別帶,你一個人走就行。”他站起來,轉過身,示意母親跟他進臥室。
我坐在那,口幹舌燥,腦袋暈暈的,像全身麻痹了一般。我被選上了!我要和父親一起走!
哥哥們沉默地怒視著我,對他們的無禮,我隻當沒看見。
我準備好床鋪,躺下休息。誰知道我們會怎麽走呢?我太了解父親了,可能我們得騎馬離開喀土穆呢!我不停猜想著明早會發生什麽,睡意一下子就沒了。我要去哪兒呢?我們還會回來嗎?如果我不能去喀土穆,我希望能回到吉達,回到人人把我父親當成英雄的地方。也許父親和王室已經將不和拋在一邊了。沒錯,要是去吉達挺好的。而且我們的大家族都在那,雖然在學校裏過得不開心,我們家和沙特畢竟有著剪不斷的聯係。
很快我就把這個想法拋在腦後。我不是傻瓜,也不是沒有發現父親和沙特王室的氣氛已經越來越緊張。我們不可能回到從前的地方。父親堅信一旦回去,他肯定會被關起來。
父親還能把新家安在哪呢?難道我們要去也門?我知道父親在那有不少關係,而且父親母親的祖籍也在那裏。我從來沒去過也門,所以很樂意去見識見識。要不然,或許我們要回巴基斯坦?在那父親建了巨大的聯絡網,而且他也知道白沙瓦已經成了難民庇護所,那裏有很多心存不滿的穆斯林戰士。我不是很想回巴基斯坦,那兒的貧困和閉塞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除了巴基斯坦和也門,我實在想不出我們會在何處安家。
清晨做完禱告,心裏已經準備好離開蘇丹,但是想到我留下的東西,隱隱感到一陣陣痛惜。我們的馬怎麽辦?他們會像沙特的馬那樣被拋棄嗎?要隔多久我才能再看到母親?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我愛母親勝過愛任何人。一想到我會懷念她的身影,她那總讓我們平靜下來的舉止,我的胃裏就翻騰得厲害。說再見的時候,我抬起她的手,深情地吻了一下。
她漂亮的臉慢慢地綻放出甜美的笑容,說道:“奧瑪,自己保重,跟主走吧。”我最後久久地望了母親一眼,然後轉向旁邊的兄弟姐妹,跟每個人匆匆告了別,便趕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