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奧瑪:遷往麥地那

一開始,搬到麥地那讓人覺得興奮。當我看到那座大別墅的時候,我雙眼都瞪了出來——那座別墅比我們在吉達的大房子還要大。但是很快失望接踵而來。我們的新家外表看起來很豪華,房子的內部卻裝修得簡陋至極。寬敞的地板空空如也,地上隻鋪了幾張廉價的波斯地毯,牆角堆著幾個靠墊,以及睡覺用的薄毯子。

我常常想為什麽這麽漂亮的房子裝修卻如此簡單。有一次我問母親,她坦白跟我說,當她還是個年輕的新娘時,她也曾幻想過有一個美麗溫馨的家。但是她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了這些夢想。

由於父親經常不在家,加之母親一直懷孕,她在剛結婚的頭幾年都沒有機會裝飾裝飾房子。後來,等到他們搬到自己的家以後,我父親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下令說他的家庭應該過簡樸的生活。他說不允許她把他的錢花在精致的家具上。

想起我們在麥地那裝修寒酸的家,我可以說,我母親的住處就像是沒有任何奢侈裝飾的閣樓。

雖然我們全家和樂融融,但是大部分的家庭成員都十分懷念吉達。隻有父親的第四個妻子,來自麥地那的西哈姆更喜歡生活在那裏。因為她可以經常看望自己的家人。我們其餘的人都把心留在了吉達,那座我們唯一熟識的城市,那座離我們所愛的農場隻有短距車程的城市。我們從來沒想象過,沒有了農場自由自在的周末,我們的生活將會變得怎樣無望。

不過,在麥地那的生活還是有一些美好的時光。我記得在剛搬到這座城市不久發生了一件趣事。

有一天,我和我最機靈的兄弟薩阿德一起,兩人都覺得很無聊,正在空蕩蕩的家裏來回晃悠,想要找些好玩的事情來打發時間。當聽到別墅大門傳來敲門聲時,我們趕緊去看是誰來拜訪。我們打開門,發現三位披著麵紗的女人伸著手討錢。

沙特人天生很慷慨,在宗教節日的時候尤其如此。因此,生活困難的沙特女人會在這些時候,在富人居住區挨家挨戶地敲門討錢。

我和薩阿德年紀都還小,不知道要怎麽做,尤其是我們也沒有錢幣可以給她們。一開始我們決定叫她們走,但是薩阿德突然改變注意,喊道:“等一下!你們不能走!”

我好奇地看著薩阿德,那幾位帶著麵紗的訪客也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透過黑色的頭蓋,她們注視了我們幾分鍾,然後準備轉身離開。

薩阿德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再次喊道:“不行!你們不能離開!”他頓了一下,然後大聲說:“我們父親要娶你們!”

我回想到父親確實好像喜歡娶很多女人,覺得薩阿德的想法很不錯。“是的!”我隨聲附和道,“我們的父親想要娶你們!”

我和薩阿德把門盡量打開,打著手勢讓她們進來準備婚禮。

這些女人意識到我們是認真的,嚇得轉身就逃,盡管頭上帶著黑紗,身上穿著長袍,她們還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我和薩阿德害怕父親的新娘候選人跑掉,就趕緊追上去。薩阿德敏捷地擋在三個驚恐的女人前麵,用乞求的聲音說:“回來!你們一定要進屋來!真的!我們父親想要娶你們!”

想到父親一次娶到三個妻子會多麽高興,我就下決心不能讓她們再跑了。

那幾個可憐的女人被眼前這瘋狂的情景嚇呆了,她們把我們推到一邊,跑得更快了。我們最後看著她們飛一般地逃遁,黑色的長袍不停地擺動著。

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當時看起來很搞笑,但那是因為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它實際上有多危險。我的一個兄弟在四樓窗戶外的圓形花架上發現了一個鴿子窩。我們總是在尋找新的消遣,於是就開始觀察這個鴿子窩。很快,鴿子窩裏有兩個蛋孵出了小鴿子。我們每天都會去看看它們。

一天早上,鴿子媽媽沒有照常回來,我們決定必須拯救那兩隻小鴿子。為了夠到花架裏的小鴿子,我們沿著樓梯爬到屋頂。阿卜杜勒·拉赫曼自告奮勇從屋頂蕩到四樓的花架上。他蕩過去之後,伸手到窩裏把兩隻小鴿子抱了出來。我和其他兄弟看著阿卜杜勒·拉赫曼抱著小鴿子,悠悠晃晃地試圖爬回屋頂。但是我們太過於精力充沛,很快就等煩了,開始找別的樂子。我們丟下還在屋頂的兄弟就跑了,並且把屋頂和樓梯的門給鎖上了。

跟很多沙特人的家一樣,我們家的中央有一個豎井,從最底下的地板一直通到屋頂。不一會兒阿卜杜勒·拉赫曼在豎井頂端向我們呼喊。我們沒有爬四層樓梯去給他開門,反而大喊讓他跳下來。

阿卜杜勒·拉赫曼猶豫了。我和其他兄弟開始慫恿他:“跳!跳!我們會接住你!跳!跳!跳!我們會接住你!”

說真的,我們當時沒有意識到,如果阿卜杜勒·拉赫曼真的聽我們的話跳了下來,他會受重傷,甚至有可能會死掉。那天早上我們的心裏根本沒有想到過疼痛和死亡,盡管我們從父親平時的打罵中嚐到了疼痛的滋味,也聽說過很多人就在一刹那從活著走向了死亡。有些人在死了之後甚至會到一個極其炎熱的地方,他們把那個地方叫做地獄。我們的宗教導師常常向我們描述地獄是如何恐怖,因此我們都不想到那裏去。

我們當時真的相信阿卜杜勒·拉赫曼可以毫發無傷地從屋頂跳到一樓。我們會伸手接住他。

阿卜杜勒·拉赫曼慢慢被我們的呼喊說服了,把小鴿子放下後,一躍而下。就在最後一刻,他似乎有了更好的主意,雙手本能地抓住樓上地板的邊緣,雙腳則在慌忙中踩住了內牆一塊突出的窗台。

我們馬上開始大笑大喊:“放手,阿卜杜勒·拉赫曼!我們會接住你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當時我母親和其他三位阿姨對我們的喧鬧不聞不問。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可能是父親把她們調教得太好,讓她們乖乖地待在自己的牢籠裏,對房門以外的事情完全置之不問。幸好,我們的呼喊被一位司機聽到了,他從前門跑進來查看發生了什麽事。我們的司機朝我們注視的方向看去,發現阿卜杜勒·拉赫曼正懸掛在半空。司機雙手抱頭,大聲地倒吸一口冷氣,才發出了幾聲尖叫,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躥上頂樓,抓住阿卜杜勒·拉赫曼的雙手,把他安全地拉上去了。

看到自己製造的鬧劇,我們異常興奮,跟著司機跑上樓梯,卻發現這個可憐的人正全身發抖。他極少見地給了我們一頓罵,說他差點跟阿卜杜勒·拉赫曼一起掉下去,如果真的從四樓高的地方掉下去摔在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他們兩個都必死無疑。幸好,我們的司機阻止了悲劇的發生。

我在麥地那經曆了人生的另一個轉折點。在我七歲那年,我開始就讀於奧拜因·本·阿哈布學校,每天跟哥哥們一起上學。我盼著跟哥哥們一起上學已經很久了,盡管他們一直告誡說我能夠在家待著很幸運,但我從來都不相信他們。我以為他們可能是在學校過得太開心了,而不想讓我進去。

等我發現哥哥們並沒有騙我時,已經太晚了。上學是一段折磨人的時光,因為我們家族的名號讓老師們對我們產生了極大的敵意。當我得知自己因為姓本·拉登而被人懷恨時,我非常吃驚。

本·拉登家族在這個國家是最有聲望和影響力的家族之一。沙特中低階級的人很少有機會見到本·拉登家族的成員。可能老師們暗地裏很嫉妒本·拉登家族的財富和聲望。不管是什麽原因,隻要他們一有機會就會在我們身上發泄。盡管我們盡全力去討好這些老師,但是不管我們怎麽做都無法抑製他們的怒氣。我記得有一個老師曾在課上宣稱我們家族的財富和聲望不能影響他的行為。這個人是所有老師裏最可惡的,比其他人更狠地折磨我。

更讓人痛苦的是,一些學生模仿他的行為。一幫男孩子甚至威脅要強暴我和哥哥們!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為了保護自己而搏鬥,如果獨自一人被逮住,就像風一樣地逃跑。

在沙特阿拉伯,法律規定老師有權利用杖體罰任何學生,有些老師真的會行使這項權利。就算我們的作業做得很好,我們的分數也常常被打得很低,有時候甚至不及格。有時候我們被打和欺負得太厲害,實在忍受不了了,就哀求父親把我們轉到我們家族姓氏不會招惹如此敵意的學校。

我和哥哥們提出質疑,為什麽奧薩瑪·本·拉登的兒子們要被送到公立學校,而我們的父親、叔叔舅舅以及他們的兒子則被送到最好的私立學校。當我們的表兄弟都在為優越的生活而準備,我們卻被送到會影響我們前程的低等學校上學。事實上,我們的未來被這些低等學校“葬送”了,不光因為老師對我們的殘忍,還由於我們在那裏根本接受不到足夠的教育。

如果我們父親當時向學校提出投訴,那些老師就會調整自己的行為。但他對我們的困境無動於衷,反而以他嚴格的信條來教育我們:“生活必須是一種負擔。生活必須是艱苦的。如果你被嚴酷地對待,你就會變得更強大。你們會成為有能力的人,能夠經受住更多的苦難。”因為沒有人為我們說話,老師們變得更加肆意妄為。

由於最初慘痛的上學經曆,在1988年,也就是搬到麥地那一年之後,當我得知我們要搬回吉達,我開心得不得了。我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座鬼學校了!我的哥哥們試圖警告我,吉達的學校也差不多,但是我絲毫不理會他們的好言相勸,堅信再沒有比麥地那的學校更糟糕的了。

臨行前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折磨,直到我們的行李都打包好,裝進大車裏準備搬家的那一天。當我看到吉達時,我笑得太開心,以至於其中一個弟弟警告我說他能看見我露出了許多牙齒。等他開始數我露出來的牙齒時,我才打住不笑了。不過,我還是很開心,吉達的海風吹過,感覺就像是可以修複傷痛的香脂。

我很快發現哥哥們關於吉達學校的話並不是騙我的。我很絕望,於是就告訴母親在學校裏受到的虐待。她震驚了,但是我相信她不敢跟父親說。因為父親堅持在兒子的事情上,每一個決定都得由他來定奪。

我們兄弟裏沒有一個人被打傷致死,也算是一個奇跡。我不知道其他兄弟怎麽樣,因為這個話題太讓人痛苦,我們都不願意提起。但是那些老師的極端殘酷對我的身心所造成的傷害讓我一生都無法釋懷。

我能記得的唯一一次美好的回憶,是我交上去的一幅畫被選中掛在學校的牆上。我之前從來沒有在學校裏受到過任何肯定。我母親也很高興,覺得我繼承了她身上的藝術才華,而我也覺得肯定是這樣的。

上學一直是我們痛苦的根源,不過我們的生活還發生了別的變化。就我能夠記事以來,父親一直都為了聖戰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之間飛來飛去。

聖戰是穆斯林的一項宗教義務,意思是為主之道而奮爭。聖戰分暴力的和非暴力的。非暴力的聖戰是指內在奮爭,比如人們抵抗低級而過正直正義的生活。對我父親而言,他的這場聖戰則是以武裝暴力反抗正在壓迫穆斯林的蘇聯軍隊。

當一個穆斯林信徒被召喚去參與武裝戰鬥的聖戰,他就成為了一名聖戰者(Muhahid,意思是奮戰者,指參與聖戰的鬥士)。而為了反抗壓迫而並肩戰鬥的一群聖戰者則被稱為聖戰軍(Mujahideen,Muhahid的複數)。最有名的聖戰軍是在阿富汗的戰士,其中包括我父親和他的阿拉伯鬥士。實際上,在阿富汗抵抗蘇聯入侵者的行動贏得了國際社會的支持,卡特和裏根總統執政下的美國出錢資助聖戰軍的行動,而裏根總統甚至公開稱讚聖戰軍是為自由而戰的鬥士。

在那些日子裏,我的父親在整個西方世界都被認為是一個偉大的英雄。

突然人們開始激動地討論奇跡的發生:蘇聯軍隊要從阿富汗撤出——他們被一群臨時組成的聖戰軍打敗了,而這裏麵就有我父親領導的聖戰軍!

我還記得當時自己在猜測,這麽多年以來父親的生活重心一直都在那場遙遠的戰爭,而現在戰爭結束了,他空閑時會做些什麽呢?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父親變得比以前還要忙碌,因為他成了沙特阿拉伯的戰爭英雄。沙特政府和沙特人民為阿富汗的戰爭捐贈了大量資金。此外,很多沙特男人自願投入到阿富汗的戰場,很多沙特的父親和兒子都在戰鬥中受到了重傷,甚至死去。沙特人為戰爭犧牲了很多,都感覺自己為其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全國上下每一個人都為這次伊斯蘭戰爭的勝利而慶祝。父親成了戰爭英雄的代表,受到許多沙特人和其他國家的穆斯林的尊敬和愛戴。

很多人想要與他見麵,聽他講述戰場上的經曆。盡管我父親並不想受到特別的關注,但他還是同意去清真寺和其他私人場合作演講。

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規律,這是我們從來都沒有體驗過的。我們的父親就像其他人的父親一樣,每天去上班,管理我們的家族企業。不過他依然忙於伊斯蘭宗教事務,花很多時間與其他人會麵,履行自己作為伊斯蘭信徒的義務。

對我們來說,最值得高興的是,戰爭結束後的一年多以來,他變得沒有以前那麽易怒,雖然他依然命令兒子們遵循嚴格的行為準則。盡管父親對我們的嚴格要求絲毫沒有鬆動,但當我聽到哥哥們的抱怨時心裏還是很不安。哥哥們說他們唯一能品嚐到自由滋味的時候就是父親在外抵抗蘇聯的時候。他們很惱火戰爭就這麽快結束了!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最希望得到的就是父親的陪伴和肯定。然而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盡管我依然尊敬我的父親,並渴望得到他的肯定,我卻不再需要他的陪伴了。我思慮良久,終於得出一個讓人傷心的結論。我的哥哥們說出了我無法否認的事實:當父親不在身邊時,我們生活得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