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七月 (2)

當我在八月三日那天再次經過墓地時,發現墓地的籬笆已經被修路工人拆去了,更可惜的是,裂葉翅果菊也被割去了。甚至,我們都能想象出,在將來的幾年裏,裂葉翅果菊和除草機戰鬥的場麵。它最終被除草機打敗,然後悲慘地死去了。到那時,大草原的時代也就會正式宣告結束。

來自公路局的消息稱,每年夏天,當裂葉翅果菊盛開的時候,它旁邊的公路上會有十萬輛汽車經過這裏。我想,在這十萬輛汽車上,至少有十萬個人學過曆史課吧,或許在他們當中,有兩萬五千人上過植物學的課吧,但是,恐怕沒有幾個人曾經注意過路邊的裂葉翅果菊,更不會知道它已經死去!如果我跑到附近的教堂,向牧師控訴修路工人的罪行,說他們除去的不是雜草而是曆史書的時候,牧師肯定會非常驚訝,弄不明白為什麽雜草成了曆史書了呢?

裂葉翅果菊的死,是本地植物葬禮的一部分,也是世界植物葬禮的一部分。人類的機械化正在將植物推向滅亡!當人們清理了他們眼中的這些“雜草”之後,還會感到非常驕傲。如果人們還算明智的話,現在應該停止一切曆史課和植物學課程,免得未來的人們知道他們的幸福生活是以植物的死亡為代價時,會感到非常愧疚和不安!

於是,當農場周圍的植物都被割完時,這個地區就會被稱作是“好”地區。我的農場不是“好”地區,因為它周圍沒有公路,它的植物沒有被割掉,所以我才選擇了它。沒錯,我的農場沒有跟上人類進步的步伐,它依然保持著原始狀態,沒有機械化,沒有現代化。農場裏的道路還是原來開荒者踩出來的馬車道,從未被整平或者鋪上碎石,更沒有被清理過。我的鄰居們經常跑到郡領導那裏哭訴,說他們的樹籬已經連續好幾年沒人來修剪了,他們的沼澤沒有人建築大堤,也沒有人排幹那裏的水。而我,卻是一個純粹的植物愛好者。每當周末,我這個植物愛好者的標準生活模式,就是住在偏遠的地區;在非周末的時候,我會盡最大努力在大學農場、大學校園和臨近郊區尋找植物過日子。整整十年,每年在這個地區的植物第一次開花,我都一一作了記錄,並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

我很羨慕住在偏遠地區的農民,因為他們能享受大自然的美好風景,而商人和大學生就很難有這種幸運了。不過,不管是偏遠地區的農民還是城市裏的商人和大學生,他們都不曾認真觀察過他們所擁有的植物,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因此,我們人類麵臨著兩個選擇:一是毫不關心植物,任其自然生長;二是除掉所有植物,進行現代化。

導致大量植物消失的原因有三個:一是經營無雜草的農場;二是大規模林地放牧;三是修築道路。很明顯,不管是哪個原因,都會占用土地,於是,所占土地上的植物就要麵臨死亡之災了!然而在我看來,不管要怎樣改變,也沒必要殺死所有的植物種類啊!殺死所有的植物種類對我們人類來說,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就算是經營無雜草的農場,也應該為植物留一塊空閑的土地吧;就算是修築道路,也應該在道路旁邊留一條空地給植物吧;就算是放牧牛羊,割草成田,也應該留下少許植物的種類吧。這樣一來,整個郡的植物依然是龐大的,而我們周圍的環境會更加美好!

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負責看管草原植物的人,竟然對如何保護植物一無所知,更別提對植物進行關心了!鐵路公司為了修築鐵路,用柵欄把鐵路用地圍了起來,隻留給草原植物很小的一塊保留區。在那裏,在煤渣、煤灰和大火的威脅下,草原植物像往常一樣,閃耀著它們的光彩。從五月粉紅色的折瓣花,到十月藍色的紫菀,它們都堅強地在惡劣的環境裏開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想和鐵路公司的總裁談一談,想喚醒他內心深處的善良,希望他能關心一下鐵路周圍的植物。當然,我還沒有這麽做,因為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總裁。

鐵路公司為了清除路邊的野草,會使用噴火器和化學藥品噴灑器來殺死草兒。不過,噴火器和化學藥品的成本很高,所以他們並不經常使用這種方式。也許,他們會想到其他省錢的措施,繼續殺死遠處的野草!

假如我們不太了解某個事物,那麽當這個事物消失的時候,我們也不會感到痛苦。我們之所以為某個事物感到悲哀,是因為我們對它知道的太多了,不忍心失去它。也許,人類對裂葉翅果菊的了解僅限於知道它的名字而已,所以,當它死去的時候,我們不會為它的消失而感到難過。

我曾經想挖一株裂葉翅果菊,種到我的農場去,就在我辛苦挖它的時候,我第一次了解了它的特性。挖一株裂葉翅果菊就像挖一株櫟樹幼木那麽費力,我整整挖了半個小時,弄得全身都是泥巴和塵土,最後還是沒有挖出來,因為它的根部很深,仿佛是一株直挺挺的碩大甘薯,幾乎穿透了地下的岩石層。我終究沒有挖出那株裂葉翅果菊,但是我卻明白了一件事情:裂葉翅果菊的這一特性能夠幫助它熬過大草原的幹旱時期。

得不到長成的裂葉翅果菊,我幹脆種下了裂葉翅果菊的種子。它的種子非常大,而且飽滿,拿一顆放在嘴裏,有一股香瓜子的味道。把它們埋在土裏,眨眼的工夫,它們就發芽了。但是,接下來它們生長的速度會明顯變慢,甚至經過五年的時間,它的幼苗還沒有成熟,沒有長出開花的枝條。也許,裂葉翅果菊需要十年的時間,才能開出第一朵花。照這樣計算的話,墓地裏那株裂葉翅果菊應該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了!它可能比最古老的墓碑的年齡還要大!也就是說,在一八五〇年的時候,墓地裏的那株裂葉翅果菊已經存在了。說不定它還見過黑雞鵟從麥迪遜的湖泊撤退到威斯康星河呢,它當然也見過許多開荒者的葬禮,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地死在野草中。

有一天,我眼睜睜地看著一株裂葉翅果菊的根部被電動鏟切斷了,但是沒多久,它被切斷的部位又長出了新芽,最後竟然長出了花莖。於是,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在被鏟平的路邊上依然會長出植物來。一旦裂葉翅果菊在一個地方生根了,那麽它幾乎是永生不滅的,除非在它身上過度地放牧,或者是被人斬草除根!

在經常放牧牛的地區,裂葉翅果菊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為什麽呢?我曾經看見一個農民把一群小牛犢趕進一片草地,草地上長著許多裂葉翅果菊。牛有一個習慣,就是在吃草之前,會將裂葉翅果菊連根拔起。看得出來,牛也喜歡裂葉翅果菊,隻不過它無法忍受那些籬笆牆把自己局限在一片濕草地上,不能自由自在地進食。換句話說,幸虧牛隻是偶爾來這裏吃草,否則這裏早就看不見裂葉翅果菊的影子了!

上帝是仁慈的,因為他讓幾千種植物和動物經曆了漫長的曆史後,依然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如今,還是上帝的仁慈,把那份曆史拿走了。當最後一頭牛離開威斯康星時,也許沒有幾個人會為它傷心落淚;同樣,當最後一株裂葉翅果菊永遠從大草原上消失時,又有多少人會關注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