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乘飛機到發生戰爭的地區去有一個好處,就是總能買到座位。

我訂了加拿大航空公司的機票,丹尼斯把馬撒大·馬克斯包裹好,裝進了一個曲棍球袋子裏。然後我匆忙趕到家中,安排貓和澳洲鸚鵡的照看事宜。我所住公寓的管理人溫斯頓答應幫我照看,我答應付給他100加幣。

賴安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收拾我的旅行箱。拉好箱子的拉鏈,我從儲藏室裏取出一隻抹有香草油的耗子,丟給了布蒂,然後飛快地走出了大門。

我認識賴安有些年頭了,而且也和他一起出去旅遊過幾次,這個人有不少優點,但是在機場耐心等人這一項卻不能列入其中。

我們搭乘晚上7點的城際列車到了多倫多,賴安一路上都在抱怨列車提前出發和中途長時間的臨時停車。

我們本來不必擔心的。我們所乘坐的加拿大航空公司的航班由艾爾·沃機長駕駛,飛往特拉維夫。安全檢查比40年代時的洛杉磯白楊機場還要嚴格。我們反複地說明我的行李中都有什麽物品,出示了相關的搭乘許可證,接受了連每一條褲子都不放過的包裹檢查,在通過了涉及以往生活曆史和未來計劃的個人問訊之後,時間已經到了晚上10點。

賴安用了幾分鍾的時間和值班的乘務員熱情地搭訕,在兩人的談笑聲中,那位好心的女士把我們的座位調換到了商務艙。

我們準時登機,準時起飛,這簡直是航空史上的奇跡。

飛機升到了巡航高度的時候,賴安又要了一杯香檳,並同乘務員相互露出牙齒微笑了一下。

在跨國的長途旅行中,我都會有一些習慣性的安排。

第一個階段,我喝些橙汁,然後開始看書,直到晚餐時分。

第二個階段,我會少量地吃些東西,我很了解飛機上的餐飲情況。我還記得魚做得很難吃。

第三個階段,我將“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座位上,身子向後靠,開始準備觀看飛機落地前播出的一部接一部的電影。

我依照習慣做法,開始看一本溫斯頓寫的有關以色列聖地的旅遊指南。別問我為什麽。我從來不知道哪個魁北克人出門不買旅遊指南。

賴安看著雅各·喬伊斯寫的《都柏林人》,嚐遍了飛機上提供的每一種食品。在第一部電影剛放到開頭部分的致謝人員名單時,賴安已經開始打鼾了。

我看完了影片《加勒比海盜》、《怪物史瑞克》,並堅持到了《砒霜和舊鞋帶》結束的時候。大概到了黎明時分,我漸漸睡著了,但是我的大腦卻沒有真正入睡。

或許那隻是我自己的感覺。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位服務員正在收拾賴安飯後的碟子。

我把座椅搖了起來。

“睡得好嗎,來杯咖啡?”棒槌學堂·出品

賴安試著把一根粘在我麵頰上的頭發撥開,不過它粘在我臉上。我把粘在頭發上的黏液抹掉,用雙手拍了拍耳朵。

“要咖啡嗎?”賴安一邊說著,一邊將我翹到頭頂的劉海整平。

我點點頭。

賴安朝一個服務員晃了晃杯子,然後指向我。我把餐碟擺好,一杯咖啡端了上來。

“謝謝你,奧德麗。”

奧德麗?

“很樂意為您效勞,偵探先生。”奧德麗微笑著,露出了昨晚粘在牙齒上的殘留物。

本格倫的安檢不像在皮爾森那麽嚴格。也許是因為賴安出示了警徽,也許是因為我這個驗屍官把個人資料填得非常詳盡,也許是因為他們確信,如果在我們的吹風機裏藏有硝化甘油的話,他們早就會發現了。

走出機場大門的時候,我注意到在我們左前方有一個靠牆站著的男子。他的頭發濃密而雜亂,穿著一件有好幾種顏色的菱形花紋汗衫,下身穿著牛仔褲,腳登運動鞋。要不是因為他長著濃密的眉毛而且稍微上了年紀,這個男人看起來簡直就是吉利根人的翻版。

那個吉利根人並沒有跟著我們往前走。

我用肘部碰了一下賴安。

“我也看到他了。”賴安說著,並沒有放慢腳步。

“那家夥看起來像個吉利根人。”

賴安看著我說。

“《吉利根島》(電影名)。”

“我討厭《吉利根島》。”

“但是你很熟悉裏麵的劇情。”

“除了京格(電影角色),”賴安補充道,“京格還有些本事。”

這時,那家夥從他靠著的牆壁上直起身來,把手放下,伸了伸腳,絲毫沒有對我們產生興趣的跡象。

我們又往前走了幾碼的距離,那家夥開始行動了。

“您好。”聲音非常低沉,比印象中的吉利根人要低沉些。

“您好。”賴安說道。

“您是賴安偵探嗎?”

“您是哪位?”

“艾拉·弗裏德曼。”

弗裏德曼伸出一隻手,和賴安握了握。

“歡迎來到以色列。”

賴安把我介紹給他,然後我同弗裏德曼握手。他的手勁要比想象中的吉利根男子大很多。

弗裏德曼把我們領到了一輛福特·艾斯科特車前,那輛車違規停在出租車的停車區裏。

賴安把行李放好,然後打開前車門,讓我坐到副駕的位置上去。

賴安62歲,我55歲。我選擇了後麵的座位。

我把座位上的報紙、一本不知是關於什麽的手冊、被揉成一團的食品包裝紙、靴子、一頂摩托車頭盔、一頂棒球帽、一件尼龍夾克等雜物都推到一邊去。還有一些法國油炸食品在劈啪作響,我沒去碰它們。

“抱歉,我的車上很亂。”弗裏德曼說。

“沒有問題。”我一邊掃掉座墊上的麵包屑,一邊鑽進了車裏。我懷疑拒絕傑克來機場接我們的好意可能是個錯誤。

車子行駛的過程中,弗裏德曼一直在給賴安講著最新的消息和進展。

“在你‘食物鏈’上遊的某個人聯絡了你們的一名外事人員,這個人聯係過我們負責美國和加拿大事務的高級警務代表,看起來你們的人認識我們在紐約領事館的人。”

“一些個人行為竟然可以引發這麽多的反應。”

弗裏德曼朝路邊瞥了一眼,很顯然,他對賴安的幽默方式還不太熟悉。“我們在紐約的工作人員給位於耶路撒冷總部的國際事務聯絡處發了一份報告,國際事務聯絡處把這份報告的意圖總結為,對危險罪犯的警告。我是這樣理解的。”

弗裏德曼把車開上了一號公路。

“一般情況下,這種警告沒有什麽實際作用,我們對你的那個嫌疑犯沒有什麽東西可問,而且我們對於他所犯下的罪行也沒有任何了解,而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就是我們可以找得到他。事實上,當一名旅行者進入一個國家的時候,他通常不在我們的監控範圍之內,即使我們能夠找到他的行蹤,從法律程序上講他也可以拒絕同我們談話。”

“卡普蘭還是比較配合的。”賴安說。

“他在金鏈上掛了一塊希律王金幣。”弗裏德曼打著哈欠說,“那個一言不發的笨蛋,連那些東西都不是正品。”

“你們可以拘留他多長時間?”

“24小時,而且我們已經過了那個期限,不過我可以用談話的方式將期限延長至48小時,接下來就可以起訴他或者揍他。”

“店主還會繼續指控他嗎?”棒槌學堂·出品

弗裏德曼聳聳肩說:“誰知道呢?店主把他的金幣拿了回去。但是如果卡普蘭有什麽動作的話,我會牢牢地監控住他的。”

弗裏德曼時不時地會看一眼後視鏡。目光相遇,我們就都微笑一下。

他們輪流開車的時候,我就看看窗外的風景。我從溫斯頓的書裏了解到從泰爾·阿維到耶路撒冷的那條路線將會經過濱海平原,穿過西普霍拉或是一些低地,然後進入猶太山郡,之後又往上駛入崇山峻嶺中。

夜幕降臨,我看不到外麵的風景了。

我們沿著路麵拐了一個又一個的彎,突然之間,耶路撒冷城的燈火就在我們前麵閃耀起來了。香草餅幹一樣的一輪圓月在坦普爾山頂上懸著,琥珀色的月光照耀著這座古老的城市。

我曾經看到過一些能觸動人心的景色,比如哈拉卡拉火山的拂曉、泰姬陵的日暮時分、馬賽·瑪拉的羚羊遷徙場景。

月光下的耶路撒冷美得讓人窒息。弗裏德曼這時恰好向後看了一眼,我們的目光又一次相遇了。

“很美,不是嗎?”

我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我在這裏住了50年了。我還是會被它的美麗傾倒。”

我沒有聽他說話。我的腦中正浮現出一個個形象:自殺性爆炸襲擊、聖誕節的遊行、西岸的搗毀、老教區的教義等級、新聞影片裏憤怒的年輕人。

以色列是一個每天都有痛恨當今現狀,想要回到過去的事件發生的地方。但是夜裏在這裏開車行駛,我卻不能把眼睛從這座古老的城市移開。

距離第一眼見到耶路撒冷之後的15分鍾,我們駛入了市區。車子在路邊排成行,保險杠貼著保險杠,就像是嚴寒天氣裏,狗兒們在列隊遊行一樣。車輛擠滿了大街小巷。步行者們擠在人行道上,女人們穿著長袍,或者蒙住全身隻留著眼睛在外麵,男人們戴著黑色的帽子,10多歲的孩子們穿著利瓦伊斯501牌的牛仔褲。

多麽像魁北克啊,我想,魁北克永遠有著宗教、語言和文化的衝突,法語和英語的衝突。這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在耶路撒冷卻有三種,穆斯林教、猶太教和基督教,它們彼此是獨立的。

我搖下窗戶。

空氣中充滿各種氣味:水泥味、汽車尾氣、花的香氣、香料的味道、垃圾的味道、做飯的油香。

我聽著這熟悉的城市夜搖滾:汽車喇叭聲、車子駛過身邊的嗡嗡聲、從某扇開著的門裏傳出來的鋼琴聲。這些聲音是無數個都市中心的旋律。

賴安在耶路撒冷美國僑居酒店為我們預定了房間,那間酒店是把一間土耳其風格的牧師住宅翻修而成的。他是這樣想的:這間酒店位於阿拉伯轄署內,而且沒有被炸的危險。

弗裏德曼在納布盧斯街上拐了個彎,貼著路邊的鮮花和棕櫚樹行駛著。經過一個小小的古董店,然後繞了一圈,把車子停在一個藤蔓纏繞的廊柱下麵。

弗裏德曼打開車燈,把我們的箱子拎了出來。

“餓了嗎?”

我們倆點點頭。

“我到酒吧裏去。”弗裏德曼砰地把車門關上,“那裏檔次可不高。”

賴安的選擇是對的。美國僑居酒店內到處是古玩、樹枝形的裝飾燈、懸掛著的織錦掛毯和錘打出來的銅像。地板是磨光石地板。窗戶和門廊都是拱形的,整個酒店的平麵圖位於一個鮮花環繞的院子中央。

什麽都全了,隻缺一位古土耳其官員帕夏了。

我們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入住手續很快就辦完了。

賴安在前台詢問的時候,我快速看了看刻在一塊稍小一些的大理石牆匾上的人名:索爾·貝洛、約翰·斯坦貝克、吉米·卡特、溫斯頓·丘吉爾、簡·芳達、哥爾哥·阿曼尼。

我的房間裏確是有前台承諾的一切陳設:帶鏡子的大衣櫥、刻花寫字台、波斯地毯,浴室裏鍍金邊的鏡子閃閃發光,地板是黑白瓷磚。

我想要洗個澡,然後蜷到被子裏去。但我隻是刷了刷牙,梳梳頭發,換了套衣服,就匆匆趕到樓下去。

賴安和弗裏德曼已經在涼亭前的一張小矮桌前坐下了。他們倆每人喝著一瓶泰碧啤酒。

弗裏德曼打手勢叫來一位侍者。

我要了一瓶畢雷礦泉水和一份阿拉伯三明治。賴安要了一份意大利細麵條。

“這個酒店很美。”我說。

“這個地方是個很胖的阿拉伯人在1860年建起來的。我忘了他的名字。1號房間是他自己住的。樓下其他房間是他老婆們的消夏住所,而到了冬天,這些太太們就搬到上麵那一層去。這個家夥非常想要個兒子,但是從來也沒有生過一個,所以他第四次結婚,多蓋了兩個房間。新娶的太太還是沒能為他生個兒子,所以他失望而死。”

弗裏德曼喝了一口啤酒說:“在1873年,一個叫霍雷肖·斯帕弗德的芝加哥男律師把他妻子和四個女人送到歐洲去旅行。船沉了,隻有妻子活了下來。”

他又喝了一口,“兩年以後,他們又有了兩個女兒。其間斯帕弗德還死了個兒子。他們都是虔誠的信徒,是某些教會組織的成員,所以他們決定要到這塊聖土上來尋求安慰。在1881年的時候,他們來到了這座古城,和朋友們住在一起。他們這個小團體就是後來大家說的美國僑居者,他們因為幫助了很多窮人而獲得了極高的聲譽。

“長話短說,其他加入這個團體的人也修建了他們的居所。斯帕弗德一家先是租房子住,直到最後買下了這塊地。你們聽說過彼得·尤斯霆武嗎?”

賴安和我點了點頭。

“在1902年,彼得的祖父開始把他在雅法城飯店裏的旅客們送到這裏來。這裏後來就成了美國僑居旅店,後來改名為酒店。這個地方已經曆經四次戰爭和四個政權製度了。”

“土耳其人、英國人、約旦人和以色列人執政時期。”我猜測道。

“答對了!但你們不是到這裏來上曆史課的。這個討厭的家夥卡普蘭為什麽會是加拿大的一個‘紅人’呢?”

賴安告訴了弗裏德曼他對弗瑞斯一案的調查情況。

“從這個寡婦寫的那封信到一樁殺人案,很大的跨度。”弗裏德曼說。

“是很大。”賴安同意道,“但是這個寡婦和卡普蘭還有段曆史。”

“這一點她沒有提到。”弗裏德曼說。

“她是沒有。”賴安說。

“卡普蘭逃出了加拿大。”

“確實如此。”

“這個寡婦得到了400萬保險金。”弗裏德曼說。

“是的。”

“400萬可是一個很大的動力。”弗裏德曼說。

“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賴安說。

“你想要和卡普蘭先生談談嗎?”

“越早越好。”

“早上一起來就談?”

“不,讓他先刷了牙再說。”

弗裏德曼轉頭看著我說:“是我的過錯,我確定,我沒有讓你加入到案件的討論裏來。”

我向他解釋了我是怎麽從卡普蘭那裏拿到照片,又是怎麽從莫瑞斯紐那裏拿到了骸骨,我還提到了我給以色列古文物局打的那通電話。

“你是和誰通的話?”

“托亞·布羅特尼克和魯絲·安妮·布羅姆。”

“布羅姆是個收骨女?”

我差點笑出來。我也會被他貼上同一個標簽——收骨女。

“對。”

“他們提到了那口棺材?”弗裏德曼問。

“雅各藏屍罐?”

弗裏德曼點點頭。棒槌學堂·出品

“布羅特尼克提到了。為什麽問這個?”

弗裏德曼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所以你一到這裏來就很低調?”

“傑克建議我在見到他之前不要和以色列這邊的任何人聯係。”

弗裏德曼喝幹了啤酒。當他再度開始說話的時候,聲音變得有些低沉,就像是要把他真實的想法鎖住一樣:“你朋友的建議可真夠滴水不漏的。”

滴水不漏。但是,正如事情最後證明的那樣,這個建議毫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