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1:第零章:偽經
中華人民共和國五十八年,中華民國九十六年,西元2007年3月8日,我坐在蘭州機場的候機廳,窗外大雪,我在窗子裏麵等待飛往敦煌的飛機除霜完畢。
客戶是個國家石油公司,每年在固定資產上花上千億的錢。總部總想把花錢的權利收上去,地區公司總說,我。本來這次去地區公司訪談,應該我一個女同事出差,但是她前天小產,身心愁苦,不明白她肚子裏的肉為什麽被判了死刑,問天問地,無法釋懷,於是讓我來頂替。
第一站是蘭州,從機場坐出租出來,道邊的樹木都長得比別處尖酸刻薄,溜著肩膀,縮著下巴,不像好人。中飯就開始喝酒、吃麵、抽蘭州牌香煙,香煙殼上有紫藍色的飛天。負責招待的副總說,晚上我帶你去城裏逛逛,蘭州晚上像香港,白天像阿富汗,我們都是塔利班,操總部這幫小畜生他媽們一千遍。最後一句是他肚子裏的聲音,我沒著怎麽仔細聽都聽見了。
第二站是敦煌,青海公司的後方總部。據說,青海公司有三個總部,兩個在沙漠的盆地裏,一個在敦煌,三個總部成三角形,相隔六百公裏戈壁鹽堿地。彼此往來的方式兩種,直升飛機和豐田大霸王。直升飛機飛得快,死得也快,大霸王結實,坐大霸王的人,屁股也得長得結實,尾椎骨尖都被顛平了。
坐在蘭州機場很久,買了兩次方便麵,都泡熱水吃了。廣播裏先是說,因為飛機延誤所以飛機延誤,然後說,因為天氣原因所以飛機延誤,再然後,我看見兩個人沒有任何保護爬上飛機尾翼,用個鐵鏟子刮尾翼上的冰塊,凍得跟孫子似的。
冰塊看不到了之後,我被通知上飛機,我找了個前排的座位,一屁股坐在一個大胖子旁邊,大胖子眼窩深陷,一看就非我大漢族類。飛機起飛之前,一個**無邊的空嫂對我身邊的大胖子說,飛機太小了,需要平衡,你到最後一排左麵就坐。大胖子臉一紅,指著我,用不清晰的漢語,說,為什麽不讓這個人挪動?空嫂說,他瘦得跟杆兒似的,於事無補。大胖子臉再一紅,說,你自己為什麽不坐到後麵去?你沒瘦得跟杆兒似的。空嫂臉一紅,說,信不信我叫乘警扔你出去?
從敦煌機場下來,海藍的天,屎黃的地,樹更小,但是毫不猥瑣,葉子稀疏,精神健碩,緊縮成一束,仿佛一個個七天七夜水米未進的托缽僧。酒店前廳巨大,柱子上飛金龍,池子裏飛金魚,我和前台的服務員交談,感覺我們的個子都很渺小,因為回音,提高了嗓音還是挺不真切。
入住之後,有個瘦小的男人掐滅煙卷,尾隨我進入電梯,瘦小但是毫不猥瑣。他從懷裏掏出一卷紙,說,這是我上周在鳴沙山後山撿到的,後山撿到的,都是唐朝或者唐朝以前的東西,同時還找到些虎骨和虎牙,你看看,值多少錢,你想不想買。我粗通古玉,對舊版書毫無了解,但是知道,這種事兒,一百件中有一百件假的,如果是真的,那是古董商犯蒙,給你拿錯了。
我沒敢上手,怕是碰瓷兒,悄悄瞥了一眼,紙是真黃、真薄,看著真老,仿佛一吹就破,封麵枯筆寫著《不二甲乙經》,枯墨畫著一個和尚,臉如滿月,身軀妙曼,腰彎如勾,脊椎如簧,自己在給自己,筆意近明末石濤,近我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廁所看到的壁畫。我說,初版的選集四冊在中國書店賣十五塊,我也出十五塊吧。瘦小男人說,再加五塊,給你了。我說,好。
我洗了手,看了一宿。當晚大雪,如菩提樹葉,如手掌,如渡船。月亮細窄,但是賊亮,滅了酒店房間的燈,合上全部窗簾,還是遮不住,直接刺進胸膛。卷子的文筆一般,文白摻雜,顯然經過多人多次酒後藥後女人後的高駭閱讀和肆意篡改,筆跡和文風都有明顯差異,至少有三個以上的男人,或猥褻,或愁苦,對最終版本做出過實質性的貢獻。禪宗和尚中,文盲和禪油子從來豐富,見佛操佛,見祖日祖,連教宗最根本的《壇經》都改得麵目全非。我無法完全辨別這卷《不二甲乙經》的真偽和添改先後,但是翻閱後莫名其妙地失眠,然後反複做夢,夢見非我大漢族類的胖子把埋進屬我族類的空嫂的**,然後在淩晨坐起來,打開電腦,做為另一個猥褻而愁苦的男人,一邊錄入,一邊再次肆意篡改這個真偽難辨的敦煌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