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6節
15
正是秋風蕭瑟的時候,我帶頭兩大箱資料和書籍,帶頭最主要的“幹糧”——十幾條香煙和兩罐“雀巢”咖啡,告別了西安,直接走到我的工作地——陳家山煤礦。
我來之前,礦上已在離礦區不很遠的礦醫院為我找好了地方。那是一間用小會議室改成的工作間,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小櫃,還有一些無用的塑料沙發。
陳家山是我弟弟為我選的地方。這是銅川礦務局現代化程度較高的煤礦,也麵設施也相當有。最重要的是,這裏有我弟弟的兩個妻哥,如我有什麽事,他們隨時都可以幫助我。
親戚們都十分熱心厚道。他們先陪我在周圍的山轉了一圈。四野的風光十分美麗。山岩雄偉,林木茂盛,人稱“旱江南”。此時正值“霜葉紅於二月花”之時,滿山紅黃綠相間,一片五彩班斕。親戚們為了讓我玩好,氣氛十分熱烈。但我的心在狂跳,想急迫地投入工作,根本無心觀賞大自然如畫的風光。
從山上回來,隨手折了幾枝紅葉,插在辦公桌對麵的沙發縫隙裏,心情在一片溫暖的紅色中顫粟著。鋪好床,日用東西在小櫃中各就其位;十幾本我認為最傳大的經典著作擺在旁邊——這些書盡管我已經讀過多遍,此間不會再讀,但我要經常看到這些人類所建造的輝煌金字塔,以隨時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
隨後,我在帶來的十幾本稿紙中抽出一本在桌麵上鋪工,坐下來。心緒無比的複雜。我知道接下來就該進入茫茫的沼澤地了。但是,一刹那間,心中竟充滿了某種幸福感。是的,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已經奔波了兩三年,走過了漫長的道路;現在,終於走上了搏鬥的拳擊台。
是的,拳擊台。對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開頭。
這是真正的開頭。
寫什麽?怎麽寫?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話,第一個字,一切都是神聖的,似乎是一個生死存亡的問題而令以令以選擇,令人戰戰兢兢。
實際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是,它將奠定全書的倒述基調和語音節奏。它將限製你,也將為你鋪展道路。
一切詩情都盡量調動起來,以便一開始就能創造奇跡,詞匯象雨點般落在紙上。
可是一頁未完,就覺得滿篇都是張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來。
新換了一副哲學家的麵孔。似乎令人震驚。但一頁未完,卻以感動可笑和蹩腳。
眼看一天已經完結,除過紙簍撕下一堆廢紙,仍然是一片空白。
真想抱頭痛哭一場。你是這樣地無能,竟然連頭都開不了,還準備定一部多卷體的長篇小說呢!
晚是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睜著眼睛,開始真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勝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完全可能有自不量力!你是誰?你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寫了一點作品的普通作家,怎麽敢妄圖從事這種世大的事業?
許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響,就乘勢寫些力所能及的作品,以鞏固自己的知名度,這也許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而你卻幾年來一直熱迷不悟,為實現一種少年時的狂想就敢做這件不切這際的事。少年時,人還夢想我當宇航員,到太空去知捉一上“外星人”,難道也可將如此荒唐的想付諸實施?你不成了當代的唐·吉訶德?
迷糊幾個小時醒來,已是日上中天——說明天亮以後才睡著的。
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麵前。強迫自己重新進入陣地。
反悔的情緒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經為此而準備了近三年,絕不可能連一個字也不寫就算完結;如果這樣,那就是一個世界級的笑話。
又一天結束了。除過又增加了一堆揉皺的為紙處,眼前仍然沒有一個字。
第三天重蹈覆轍。
三天以後,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開始在記諳不停地轉圈圈走,走,走,像磨道的一頭驢。
從高燒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滿頭熱汗變為冰涼。
冰涼的汗水使燃燒的思索冷靜了下來。
冷靜在這種時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靜地想一想,三天的失敗主要在於思想太勇猛,以致一開始就想吼雷打閃。其實,這麽大規模的作品,哪個高手在開頭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師們,他們一開始的敘述是多麽平靜。隻有平庸之輩才在開頭就堆滿華麗。記著列夫·托爾斯泰的話,藝術的打擊力量應該放在後麵。這應該是一個原則。為什麽中國當代的許多長扁小說都是虎頭蛇尾?道理應於此。這樣看來,不僅開頭要平靜地進入,就是全書的總布局也應該按這個原則來。三部書,應該逐漸起伏,應該一浪高過一浪地前進。
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現在,平靜地坐下來。
於是,順利地開始了。
為了紀念這不同尋常的三天,將全書開頭的第一自然段重錄於後——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己快到涼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不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
工作的列車終於啟動,並且開始緩慢而有節奏地向前運行。
既然有能力走向前去,就應該不顧一切堆往前走。
第一個音符似乎按得不錯。一切都很艱難,但還可以繼續進行。寫作前充分的準備工作立刻起到了作用。所用的材料和參考資料一開始就是十分巨大的。即使這些材料、資料、素材大都不會直接進入作品,但沒有它們,就很難想象有具體的產品產生。
把所有的資料都從箱子裏拿出來,分類擺滿桌麵,隻留夠放下兩條胳膊寫東西的地方,桌麵擺不下,有些次要的退在旁邊的窗台上、櫃頭上。更次要一些的放在對麵的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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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張的寫作有時不能有半點停頓。不允許外來的幹擾,也不允許自己幹擾自己。需要什麽,甚至不需要眼睛尋找,靠意識隨手就可拉到麵前,以便迅速得到利用。
五六天過後,已經開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規律,掌握了每天大約的工作量和進度。
牆上出現了一張表格,寫著1到53的一組數字——第一部共五十三章,每寫完一章,就劃掉一個數字;每劃掉一個數字,都要愣著看半天那張表格。這麽一組數字意味著什麽,自己心裏很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泥淖。每劃掉一個數字,就證明自己又前進了一步。克製著不讓自己遙望那個目的地;隻要求紮實地邁出當天的一步,邁出第二天的一步。
無法形容的艱難。筆下出現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不僅要在這個具體的地方是適當的,還要考慮它在第一部是否適當;更遠一點,在全書中是否適當。有時候眼下的痛快會給以後的工作帶來無窮災難,但又不能縮手縮腳。大膽前進,小心前進,在編織的每一天細線挽結每一個環扣的時候,都要看見整個那張大網。
工作進展已經在量上表現了出來。這方麵確定的第一個目標是突破十三萬字。這是《人生》的字數,迄今為止自己最高的橫杆。突破這個數字帶有象征意義。在一個龐大繁榮的工程中,這種小小的情緒刺激具有非常重要作用。處於創作狀態中的心理機製是極其複雜的,外人很難猜度。有些奇跡是一些奇特的原因造成的。
十三萬字的數量終於突破。興奮產生了莊嚴。莊嚴又使人趨於平靜。
這是一個小小的征服。接下來,腳步已經開始變得豪邁了一些。最少在表象上看,下一步將從自己寫作史上的一個新的起點出發了。
下一個數量上的目標是越過這一部的二分之一處。
這個目標再有幾萬字即可達到,但這是在創造新的記錄。
情緒為之而亢奮。
寫作整個地進入狂熱狀態。身體幾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變為機器人性質。
但是,沒有比這一切更美好的了。
在狂熱緊張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狀態應該是什麽?
那就是認定你在做一件對你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無古人的工作。不論實質上是否如此,你就得這樣來認為。你要感覺到人在創造,你在不同凡響地創造,你的創造是獨一無二的;你應該為你的工作自豪,就是認為它偉大無比也未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