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0節

我第一次嚴肅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見,死亡的陰影正從天邊鋪過。我懷著無限驚訝凝視著這一片陰雲。我從未意識到生命在這種時候就可能結束。

迄今為止,我已經有過幾次死亡的體驗,但那卻是在十分早遠的年間,基本像一個恍恍的夢境一般被蓬勃成長的生命抹去了,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

最早的兩次都在童年。第一次好像在三歲左右,我發高燒現在看來肯定到了四十度。我年輕而無知的父母不可能去看醫生,而叫來鄰村一個“著名”的巫婆。在那個年齡,我不可能對整個事件留下完整的記憶。我隻記得曾有一隻由光線構成的五顏六色的大公雞,在我們家土窯洞的牆壁上跑來跑去;後來便什麽也沒有看見,沒有聽見,隻感到向一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跌落。令人驚奇的是,當時就想到這裏去死——我肯定這樣想過,並且理解了什麽是死。但是,後來我又奇跡般活了,不久就將一切忘得一幹二淨。這件事唯一的後果就是那個巫婆更加“著名”了,並且成了我的“保鎖”人——類似西方的“教母”。

第二次是五歲或六歲的時候。那時我已經開始了農村孩子的第一堂課——勞動。我們那地方最缺柴饒,因此我的主要作業就是上山砍柴,並且小小年紀就出手不凡(後來我成為我伯父村上砍柴的第一把好手),為母親在院子裏積壘下小小一垛柴禾。母親舍不得燒掉這些柴,將它像工藝品一樣細心地碼在院畔的顯眼處,逢人總要指著柴垛誇耀半天,當然也會得到觀賞者的稱讚。我在虛榮心的驅使下,竟然跟一群大孩子到離村五裏路的大山裏去逞了一回能。結果,由於這種年齡還不能在複雜陡峭的地形中完滿地平衡身體的重心,就從山頂的一個懸崖上滑脫,向深溝裏跌了下去。我記得跌落的過程相當漫長,說明很有一些高度,並且感到身體翻滾時像飛動的車輪般急速。這期間,我唯一來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結果,又奇跡般地活下來了。我恰好跌落在一個草窩裏,而兩麵就是兩個深不可測的山水窖。

後來的一次“死亡”其實不過是青春期的一次遊戲罷了。

那時,我曾因生活前途的一時茫然加上失戀,就準備在家鄉的一個水潭中跳水自殺。結果在月光下走到水邊的時候,不僅沒有跳下去,反而在內心喚起了一種對生活更加深沉的愛戀。最後輕鬆地折轉身,索性摸到一個老光棍的瓜地裏,偷著吃了好幾個甜瓜。

想不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卻真正地麵對這件事了。

死亡!當它真正君臨人頭頂的時候,人才會非常逼近地思考這個問題。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可能變成哲學家和詩人——詩人在傷感地吟唱生命的戀歌,哲學家卻理智地說,這是自然法則的勝利。

但是,我對命運的無情隻有悲傷和感歎。

是的,這是命運。

在那些荀延喘的日子裏,我坐在門房老頭的那把破椅子裏,為吸進去每一口氣而拚命掙紮,動不動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樣吊著肮髒的涎水。有的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著我,並且正確地指出,寫作是絕不能拚命的。而生人聽說這就是路遙,不免為這副不惑不解:作家就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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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往往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種並不瀟灑的職業。它熬費人的心血,使人累得東倒西歪,甚至像個白癡。

痛苦。不僅是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

產生了一種宿命的感覺——我說過,我絕非聖人。

這種宿舍的感覺也不是憑空而生——這是有一定“依據”的。

我曾悲哀地想過,在中國,企圖完全長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偉大的曹雪芹不用說,我的前輩和導師柳青也是如此。記得臨終之前,這位堅強的人曾央求醫生延緩他的生命,讓他完成《創業史》。

造成中國作家的這種不幸的命運,有屬於自身的。更多地是由種種環境和社會的原因所致。試想,如果沒有十年文化革命的耽擱,柳青肯定能完成《創業史》的全部創作。在一個沒有成熟和穩定的社會環境中,無論是文學藝術家還是科學家,在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必須爭分奪秒地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因為隨時都可能風雲驟起,把你衝擊得連自己也找不見自己。等這陣風雲平息,你已經喪失了人生良機,隻能抱恨終生或飲恨九泉了。此話難道是危言聳聽?

我們的曆史可以無數次作證,老實說,我之所以如此急切而緊迫地投身於這個工作,心裏正百擔心某種突如其來的變異,常常有一種不可預測的驚恐,生怕重蹈先輩們的覆轍。因此,在奔向目標的途中不敢有任何怠懈,整個心態似乎是要趕在某咱風暴到來之前將船駛向彼岸。

沒有想到,因為身體的原因卻不得不停止前進。本來,我對自己的身體一直是很自信的,好像身體並不存在。現在,它卻像大山一樣壓得我抬不起頭來。

心越急,病越重。心想這的確是命運。人是強大的,也是脆弱的。說行,什麽都行;說不行,立刻就不行了。人是無法抗拒命運裁決的——也可以解釋為無法抗拒自然規律的製約。

但是,多麽不甘心!我甚至已經望見了我要到達的那個目的地。

出於使命感,也出於本能,在內心升騰起一種與之抗爭的渴望。一年中,我曾有過多少危機,從未想到要束手就擒,為什麽現在坐在這把破椅子裏毫無反抗就準備繳械投降?

不能迷信大城市的醫院。據說故鄉榆林地區的中醫有名,為什麽不去那裏?這裏三伏天熱就能把人熱死,到陝北最起碼要涼爽一些。到那裏病治好了,萬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鄉的黃土裏——這是最好的歸宿。

帶著絕望的心情離開西安,向故鄉沙漠裏的榆林城走去。

幾年來,第一次赤手空拳旅行。那些材料、資料、稿件、書籍和各種寫作用具都從身上卸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