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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說是我殺害了他,是麽?”
黑暗中,龍子的聲音,好象久埋在地底的幽泉,又開始汨汨地湧現上來。
“我殺死的不是阿鳳,阿青,我殺死的是我自已。那一刀下去,正正插中我自己的那顆心,就那樣,我便死去了,一死便死了許多年——”
我們兩個人,肩靠著肩,躺在一鋪墊著浸涼藤席的沙發床上。在南京東路三段的一條巷子底,王夔龍父親那幢日據時代留下來的古舊的官邸裏,我們躺在龍子從前那間臨靠後院的臥房內。床腳下,點著一餅濃鬱的蚊煙香,香煙嫋嫋上升,床頭的紗窗外,幾扇芭蕉的闊葉,黑影參差,忽開,忽合,在掃動著。院子裏有夏蟲的嗚聲,顫抖,悠揚,一聲短,一聲長。
“許多年,我藏在紐約的曼赫登上,中央公園斜對麵七十二街一座公寓大廈的小閣樓裏,變成了一小不見天日的野鬼。白天,我躲在百老匯一家地窖酒吧裏,打零工,賺些零用錢。到了深夜,到了深深的夜裏,我才露麵,開始在曼赫登那些燈光燦爛,行人絕跡的街道上流蕩起來,從四十二街一直走到第八街,走到兩條腿酸疲得抬不動了,我便在華盛頓廣場的噴水池邊,坐了下來,坐在那裏,坐到天明。有時候,我乘地下車,在紐約的地底下,橫衝直闖,從一路車換到另一路,一直乘到方向完全迷失,才從地底下爬出來,跨入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暗地帶,在那些黑影憧憧的高樓中間,盲目地亂轉起來。有一次,半夜三更,我闖進了哈林黑人區,那個夏天,黑人暴動,每夜都有警察在跟黑人揪鬥,那晚我走到一團黑漆漆的人群中間,也給警察拳打腳踢趕上了警車,捉到拘留所去。可是那時我並不懂得害怕,因這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我站在河邊公園的一棵大榆樹下,雨水從樹葉樹枝上衝下來,浸得到全身透濕透濕,我的雙足陷在泥沼裏,愈陷愈深,泥漿灌進了我的鞋子內,凍得我一雙腳都發了麻,我一直望著遠處華盛頓大橋在風雨中閃爍著的燈光,全然忘卻了還有一個人跪在我的腳下,在啃食著我的身體。又一個大雪紛紛的冬夜,我在時報廣場一家專演黃色電影的通宵戲院裏,倒在最後一排,昏昏睡了過去。醒來時,大概已是清晨,一間又黑又大的戲院裏,上上下下隻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裏,大銀幕上人體亂跳,可是我完全沒有看見,隻是當我低頭看表時,手腕上那隻我在台灣考上大學時父親送給我做紀念的勞力士卻不翼而飛,讓人家順手剝走了。那些年,我在紐約的街頭上流浪,前前後後,大約總吃了幾百隻牛肉餅了吧。可是我卻一直不知道牛肉餅是什麽味道,我失去了味覺,嚼什麽東西,都如同木屑一般。有一次,我在格林威治村買了一隻牛肉餅,一口下去,把舌尖咬下了一塊肉來,一嘴的血,我自己也不知道,和著自己的血肉,把牛肉餅一齊吞下到肚裏去。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恢複了知覺——
“那是一個聖誕夜,紐約大街的聖誕樹上都點滿了紅紅綠綠的彩燈,到處都在唱平安夜。那晚落雷落得早,五六點鍾,曼赫登巳經變白了,人們跟家人聚在屋內,開始聖誕晚餐。我也跟著一群人,在吃聖誕晚餐。我們一共有一百多個,有六七十歲全身鬆弛得象隻空皮囊的老人,有十幾歲四肢剛剛圓滑鼓脹的少年,有白人、黑人、黃人、棕色人,在那個聖誕夜裏,我們從各處奔逃到二十二街躲入一幢又黑又舊的高樓裏,在一間間蒸氣迷漫的密室內,我們著身子,圍在一塊兒聚餐,大家靜默而又狂熱地吞噬著彼此的。我離開那間三層樓象迷宮一般的土耳其蒸汽浴室,走到街上,外麵已經曚曚亮了,天上的雪花給寒風刮得亂飛,到處白茫茫的一片。我坐地下鐵回家,走過中央公園門口,突然間,裏麵樹叢中閃出一團黑影來,緊緊跟在我的身後。平常夏夜裏,中央公園那一帶樹蔭下,經常人影憧憧,在那裏互相追逐,就是冬天,有時候,還會剩下幾個孤魂野鬼,在寒風中,徬徨徘徊,直到天明。那天,我已精疲力盡,遍身麻木,於是便加速腳步,往七十二街家裏走去。走到公寓門口,後麵跟著我的那個人,卻追了上來,聲音顫抖地叫道:‘先生,有零錢麽?我餓了。’我回頭看,發覺那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裹在一件黑呢帶鬥篷的大衣裏,鬥篷蓋在眉上,遮掉他半張臉,他佝著背,一身抖瑟瑟的。我對他說,我樓上有熱可可,他便跟了我上去。進到房中,他脫去大衣,裏麵隻穿了一件暗紅色破舊的套頭緊身衫,露出他那瘦羸的身子來。他有一頭大卷大卷烏黑的頭發,蓬鬆鬆地堆在眉上,一雙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張削薄青白的上,爍爍發光。他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象是一個波多黎哥的孩子。我衝了一杯熱可可端給他,他接過去,雙手捧起杯子,也不怕熱,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得精光,他那張凍得青白的臉上才漸漸泛出一絲血色來。他坐在我的床沿上,一雙大眼睛閃爍爍地望著我,在期待著。我知道,那些孩子們要的是什麽,二十塊、三十塊,一個禮拜的飯錢,一個禮拜的房租。我過去伸出手去剝他的衣服,我要盡快打發他走,好蒙頭睡覺。當我的手指尖戳中他的胸前,他突然啊的一聲驚叫了起來,我趕忙縮回手,孩子抬起了頭,對我歉然地笑著,可是他的眉頭卻緊皺著,一雙大眼睛好象痛得在迸跳似的。他自己緩緩地將衣衫卸下,露出了的上身來。在他那瘦骨棱棱青白青白的胸膛上,橫橫斜斜,赫然印著幾條傷痕,條條有手指大小,青的青,紅的紅,交叉的地方,一塊傷疤,有酒杯口大,正正壓在他的心口上,傷口破了,發了炎,浮腫起來,鮮紅的,在淌著黃色的漿液。孩子告訴我,前幾天的一小晚上,他在公園裏,撞見一個穿皮夾克騎摩托車褲帶上掛滿了鏗鏗鏘鏘白銅鎖匙有虐待狂的家夥,將他帶了回去,用一根長長的鐵鏈子把他捆綁了起來,鞭著他象狗似在地上爬。‘綁得太緊了,磨破了——’孩子指著他胸口上那塊酒杯大的傷疤說道,他嘴角上一直浮著一抹歉然的笑容,那一雙深坑的大眼眼,閃爍爍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突然間,我在他心口鮮紅的傷疤上,看見了那把刀,那把正正插在阿鳳胸口上的刀。阿鳳倒臥在地上,一身的血,也是那樣望著我,一雙大眼睛痛得亂跳,可是他那抖動的嘴角上,也是那樣,掛著一抹無可奈何歉然的笑容。多少年來,我完全失去了記憶,失去了知覺。可是那一刻,那一刻我好象觸了高壓電一般,猛地一震,心中掀起一陣劇痛,痛得我眼前一黑,直冒金星。我抓起那個孩子一雙冰涼的手,握在掌中,拚命揉搓。我跪倒在他麵前,把他那雙又髒又濕裹滿了雪泥的靴子脫掉,捧起他那雙僵凍肮髒的腳,摟進懷裏,將麵腮抵住他的腳背,來回磨擦,一直撫弄到他那雙僵凍的腳溫暖了為止。那個孩子被我弄得手足無措起來,我也不顧他反對,把他抱上了床,替他脫去衣褲,去找了一瓶雙氧水,用棉花蘸了,替他把他胸上的傷痕輕輕洗幹淨,然後將一張厚厚的毛毯蓋到他身上去。我坐在他頭邊的地板上,守著他,直到他閉上眼晴,疲倦地睡去。我站起來走到窗邊,斜對麵中央公園裏,樹上地上都蓋滿了一層潔白的雪,太陽剛升起,照得一片晶亮,眩人眼目。我企立在窗前,一身的血,在翻騰,在滾燒,臉上一陣陣的熱,如同針刺一般。從前的事,一幕一幕,象萬花筒似的,拚湊起來。猛抬眼,我瞥見窗玻璃裏,映著一具骷髏般的人影,多少年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那個孩子,在我那裏居留了三個多月。他的名字叫哥樂士,哥樂士是波多黎哥人,是從聖璜來的,他的英文破破碎碎,夾滿了西班牙話。他告訴我,三年前他們全家移民到紐約,父親不願負擔家累,棄家而走,母親就那樣瘋掉了,給關進了市立神經病院。有一天,我們走過東河河邊,哥樂士指給我看,對麵河岸凸出一個半島,半島尖端,有一所紅磚大樓,四周都圍了很高的鐵絲崗。‘我母親就關在那裏頭。’哥樂士對我說道,他說他在紐約街頭已經流浪了一年多了,遇見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人,也染上了一身的惡疾。他的**上,凸起一塊塊的紅斑,我帶他到醫院去治療,他患了二期梅毒,打了許多針。他的內衣褲總沾著點點斑斑黃濁的膿汁,晚上換下來,我便用消毒藥水替他洗幹淨。我那鋪單人床窄小,晚上我們躺在一起,我一翻身,手肘觸中他胸上的創傷,總是痛得他從睡夢中叫醒,於是我便把我的床讓了出來給他睡,我躺在他床下的地板上,在黑暗中,我聽得到他均勻熟睡的鼻息。三個多月,我天天喂他雞蛋牛奶,還有草莓冰淇淋——哥樂士人瘦,食量卻大得出奇,每天可以吃一小桶冰淇淋哩—一他的麵頰漸漸豐滿起來,胸前那幾道鐵鏈子箍出來的創傷也慢慢平複了,結成一條條殷紅的疤痕。有一天,哥樂士告訴我他要去探望他的母親,可是他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然而,阿青,哥樂士失蹤了,可是紐約的曼赫登那些棋盤似的街道上,還有千千萬萬個象哥樂士那樣的孩子,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在流浪、在竄逃,在染著病,在公園裏被人分屍。那麽多,那麽多,走了又來,從美國各個大城小鎮。有時候在中央公園的樹叢裏,有時候在地下車站的廁所中,有時候在四十二街的霓虹燈下,我會突然看到一雙閃爍爍的大眼睛,那是阿鳳的眼睛,痛得在跳躍的大眼睛。於是我便禁不住要伸出手去撫摸那個孩子的麵頰,問他:‘你餓了麽?’有一次半夜我帶了一個十三四歲的猶太孩子回家—一他蜷臥在公園外麵人行道的長靠椅上,睡著了。我把我的床讓給他睡,可是天還沒亮,他卻爬了起來,到處翻我的東西。我沒有作聲,看著他把我的皮夾從褲袋裏拿出來,還順手牽走了我一副太陽眼鏡。又一次,我帶了一個餓得發抖的意大利孩子回去,我煮了通心粉喂他吃,吃完後,他卻倏地抽出一把彈簧刀來,逼我給錢,那天正好我的現款用光了。他以為我說謊,暴怒起來,一刀戳到我胸上,戳偏了,沒有中要害。我倒在地上,也沒有呼救,血一直沁到我的夾克外麵來。我聽得到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漸漸昏迷了過去。第二天,房東太太叫救護車來把我送進了醫院,在裏麵住了一個星期,輸了兩千CC的血。我的雖然很虛弱,可是感覺卻異樣地敏銳起來,敏銳得可怕,好象神經末梢全部張開了,一觸便發痛。出院那天,是個星期天的下午,走出醫院外麵,八十二街近公園那裏,靠牆坐著一個老黑人,一個滿頭花白的瞎子乞丐,眨著一雙青光眼,在拉拉一架破爛的手風琴,冬天的夕陽把他那張皺得眉眼模糊的臉照得赤紅。那個老黑人正拉奏看一首黑人民謠:GoingHome。手風琴的聲音在寒冷的暮風裏,顫抖抖的。我背著夕陽,踏著自己的影子,走著走著,突然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我也要回家,回到台北,回到新公園,重新回到那蓮花池畔。可是我還得等兩年。兩年後,我父親才過世——”
龍子那汩汩上冒的聲音,突然間好象流幹了似的,嘎然中斷。窗外那輪黯紅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幾扇肥大的芭蕉葉來了,院子裏的夏蟲,一聲短,一聲長,仍在細顫顫地叫喚著。我的眼睛酸澀得張不開了,蒙著睡去。等到醒來,紗窗外已經透著青濛濛的曙光。我感到呼吸困難,胸上好象壓著一根沉甸甸的鐵柱一般,是王夔龍那隻釘耙般的手臂,正正地橫臥在我的心口上。
“你喜歡什麽顏色的襯衫?阿青?”王夔龍帶我回來的時候,問我道。
“藍的,”我說。
“明天我們到西門町替你去買一件,”他把我脫下的襯衫掛到門背上,我的襯衫右肘,破了一個大洞。
王夔龍要求我搬到他父親南京東路那幢古老的住宅裏,跟他一塊兒住。
“再給我一個機會吧,讓我照顧你。”
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地乞求道,他說怎麽我也會有那樣一雙眼睛,一雙痛得在跳的眼睛,他頭一晚在公園裏便發覺了,他伸出他那隻瘦棱棱的大手,在不停梳耙著我的頭發。離開家三個多月,在有一頓無—頓,晝夜顛倒的流浪日子裏,也曾有幾次,半夜裏突然驚醒,有時在候車站的下流旅館裏,有時候在萬華一間又髒又熱的小閣樓一鋪陌生人的床上,也有一次,竟倒臥在公園裏博物館前的台階上,醒來的那一刻,心中確實渴望著有一間能長久棲留的居所,可是有人要收容我的時候,我卻又借故溜脫了。我在公國裏才出道一個星期,便遇見了一個好心人,一個姓嚴的中年人。他在西門町銀馬車當經理。他介紹我到銀馬車去當小弟,並且收容我到他金華街的那間公寓裏。他對我說,才出來還有救,陷下去就要萬劫不複了。我穿上了銀馬車雪白潔淨的製服,托著咖啡、紅荼、酸梅湯、芒果冰淇淋,十小時不停腳地周旋在那些到西門町來看電影買東西的客人中間。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在廁所裏悄悄地脫下製服,換上自己的衣裳,趁人不注意,從後門溜了出去。我從中華路朝著小南門一直奔跑下去,愈跑愈快,一口氣奔回到公園裏,跳到蓮花池畔的台階上。
我突然起了一個逃走的念頭,逃出王夔龍父親這幢古老的官邸外麵去。前些時在新南陽看過一張美國西部片:“黑峽雙梟”,是講落為草莽出沒峽穀的兩兄弟—一哥哥是亨利方達演的。兩人一生搶劫為惡,最後被官兵追趕,哥哥掉進了流沙裏,弟弟伸手去救,一齊給拖進了泥淖中,兩個人揪著扯著,慢慢沉淪下去,最後隻剩了四隻手,伸在流沙外,拚命地在抓。我輕輕將龍子的手臂從我胸上挪開,他那根釘耙似的手臂,壓在我心口上,那樣重,直住下沉,我覺得就如同黑峽穀裏強盜哥哥伸出的那隻急切拚命的手一般,要將我拖進流沙裏去似的。我悄悄地下了床,穿上我那件破了洞的襯衫,走了出去。外麵的鐵閘大門上了鎖,鐵閘很高,門上聳著三尺長黑色的鐵戟。我費了很大的勁,才翻越出去,把小腿都刺出了血。
20
我跟吳敏約好,我在房間裏等他。我在二樓二一五,他在三樓三四四。楊教頭叫我和吳敏到中山北路京華飯店去,隻告訴我們旅館房間的號碼。那個人臨離開房時,沒有開燈,留下了房間鑰匙,擱在床頭五鬥櫃上,在黑暗中低聲說道:房錢已經付過了。我沒有看清他的麵貌,也沒有問他的姓名。他開門掩身出去時,我隻覺得他的背影很高,大約有六呎。隔壁的七七餐廳是開通宵的,淩晨一點了,猶自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聲,我躺在床上,抽完了一支煙,吳敏才來敲門。
我跟吳敏兩人,悄悄地走下樓去,也不到拒台去還房間鑰匙,趁著櫃台的夥計不注意,溜出了京華飯店。一出去,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便跑起步來,往圓山那個方向跑去,跑了一段路,燈光漸疏,我們才停下來,鬆了一口氣。路上行人已經絕跡,路的兩頭都是空蕩蕩的,我的一隻手摟在吳敏的肩膀上,我們兩人的腳步,同一步調,在人行道上,咄咄咄地一直響了下去。
“小敏,你的手好了麽?”我看見吳敏的左腕上的紗布綁帶已經除去。
“結疤了。”吳敏把左手卻插進了褲袋裏去。
“你這個家夥,那天要不是我和小玉、老鼠及時趕到,你這條小命早送掉了!真沒出息,姓張的那種人,也值得你去為他割手!難怪小玉罵你,他前天還說,要你把他的血還給他呢。”
吳敏低下頭去,一邊踢著腳。
“也不是這樣說,”吳敏低聲說道,“我在張先生那裏住了那麽久,不知不覺便把他那裏當做自己的家了。那天突然間給張先生攆了出來,一時心慌,覺得走投無路,才做出那種事來。張先生那裏你是知道的,幹幹淨淨,舒舒服服,怎麽不教人留戀呢?”
我記得我每次到光武新村張先生的公寓去找吳敏,他不是在擦地板,便在洗廚房,把張先生那個家,收拾得有條不紊,我還跟他開玩笑說張先生請到一位最好的小管家。
“阿青,我記得我頭一夜搬到張先生家,在他那間洗澡間裏,足足磨了一個多鍾頭。”吳敏搖著頭笑道。
“你在洗澡間裏玩那麽久幹什麽?”
“你不知道,張先生家那間洗澡間有多棒,全是天藍色的磁磚砌成的,連澡缸也是藍的——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麽漂亮的洗澡缸,澡缸上麵還有瓦斯爐,一打開龍頭,熱水嘩啦啦啦就出來了。我放了滿滿一缸熱水,泡在裏頭,一直舍不得爬起來,泡得一身紅通通——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洗了那麽個舒服澡!”
“你這副德性!把張先生的洗澡間也說成天堂了!”我忍不住好笑。
“你哪裏懂得?”吳敏歎道,“我跟你說過,我從小便跟著我爸到處流浪,我們租的房子,就從來沒有一個洗澡間。夏天還可以在天井裏衝涼,冬天兩三個禮拜才去一次澡堂子。身上臭得自已聞見也要作嘔。我又是最愛幹淨的人,張先生那個洗澡間,不是天堂是什麽?”
吳敏的父親,在台北監獄,坐牢已經坐了兩年多了。他在萬華一帶販毒,賣白麵,給抓了起來。他父來是廣東梅縣人,吳敏說剛到台灣時,他老爸身上還帶幾根金條的,可是他好賭如命,喜歡賭台灣人的四色牌,把金條輸光了便幹起販毒的勾當來。頭一次下牢,吳敏的母親剛懷了他,出世幾年都沒有見過他老爸,他是在新竹他叔叔家長大的。他父親出獄把他接走了,東飄西蕩,混了幾年,又給捉進牢去。
“給人家掃地出門,滋味不好受哩。”吳敏幽幽地說道。
“我知道。”我用力摟了他的肩膀一下,那天父親將我攆出門,我身上沒有帶錢,在西門町逛了一個下午,平時走過老大房,起士林,玻璃窗櫥裏那些糕餅,從來也沒有注意道,可是那天,那一疊疊一堆堆的紅豆糕芝麻餅,看得人直咽口水,腹中咕嚕咕嚕響個不停,胃裏空得直發慌。
“我跟著我老爸流浪,兩三年倒換了七八個住的地方,總是因為欠房租,讓房東攆走。有一次我們住在延平北路一條巷子裏,那家房東太太是個母夜叉。我們欠租,賴了兩天,她豁琅琅一家夥把我們的東西統統扔到巷子裏去。臉盆、漱口杯,到處滾。我老爸兩副最心愛的四色牌,也撒得一地。我老爸先溜了,留下我一個人滿地撿東西,鄰居都在圍著看。那一刻我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搬進張先生家後,我以為總算有了個落腳的地方,所以特別小心,半點錯也不敢犯,沒想到末了還是讓張先生掃地出門。”吳敏又那樣怨怨艾艾起來。
我們走到圓山兒童樂園門口,停了下來,坐在門口外麵的石階上,我們都脫去了鞋子,打了赤足,並肩靠在一起。白天這一帶那麽熱鬧,兒童樂園裏都是孩子們的尖笑聲,此刻四周都是靜悄悄的,隻有吳敏那怨艾的聲音,在黑暗裏浮沉著。
“那天黃昏,我提了個破箱子,從張先生家走出來,愈走愈迷糊,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經過一條小河,大概是舒蘭街那邊吧,我把那隻破箱子往河裏一扔,心裏想:人都不想活了,還要箱子做什麽?我是不忿的,我並沒有做錯事,張先生也那麽不留情——”
“張先生是個‘刀疤王五’,有什麽情?”
“‘刀疤王五’?”吳敏愕然道。
“他笑起來,嘴角上好象劃過一刀似的,不象個‘刀疤王五’象什麽?”
“你真缺德,那麽會損人!”吳敏有點不以為然。
“喲,你這條小命差點送在那個姓張的手裏,還那麽衛護他!”
吳敏雙手抱膝,佝起身子,半晌,才緩緩說道:
“張先生那個人,脾氣是怪一些,有點忽冷忽熱,捉摸不定。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心肝,隻是不太容易親近。他攆我出門的頭一天,對我特別好,還送了一隻聲寶牌的小收音機給我玩,又讚我的豆瓣鯉魚做得夠味,那晚難得他興致那麽高,跟我兩人喝光了一瓶白幹,對我說道:‘阿敏,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輩子麽?’我當然說能,張先生卻冷笑道:‘你又來哄我了,你們這些兔崽子,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給你們幾分顏色,你們就爬到人頭上來了!’張先生告訴過我,從前有個孩子跟他住,他很寵那個小家夥,誰知那個小家夥不但不領情,還倒踢一腳,把他的東西偷得精光溜走。張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開玩笑對張先生發誓道:‘張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給你看!’他歎了一口氣,一臉的酒意,摸摸我的頭說道:‘阿敏,你哪裏懂得?四十歲的人,不能傷心,也傷不起!’阿青,你莫笑,我寧願在張先生家天天洗廚房洗廁所,也強似現在這樣東飄西蕩遊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麽?”
“我的家在龍江街,”我說,“龍江街二十八巷。”
“唯道你不想家麽?”
“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厲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來,“前年黛西台風過境,把我們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塊!”
我記得第二天,台風過後,我們家裏漲水,泥滾滾的雨水,冒過了床腳,總有一尺深,父親率領著我和弟娃,我們三個人都打著赤腳,穿著短內褲,父親手裏提著一隻大鉛桶,我和弟娃用臉盆,父子三人,拚命舀水往屋外潑。父親嘴裏一直哼哼嘿嘿在咒罵,弟娃卻咬著嘴唇偷笑,好象舀水是件樂事似的。水退後,我們那所又陰又濕的矮房子裏,一股泥腥,總也除不掉。父親後來弄來幾把艾草來燒,他說可以去毒,因為弟娃皮膚敏感,中了濕氣,發得一身的紅疹子。
“你家人呢,你不想念他們?”
“我想我的弟弟。”我說。
“他在哪裏?”
“他睡在這個下麵。”我往地上指了一指。
“哦——”吳敏轉過頭來,望著我,路燈下,他那清秀的臉上,滿布著稚氣,“他長得象你麽?”
我把他摟過來,在他麵頰上親了一下。
“他長得倒有點象你,乖乖。”
“莫開玩笑了。”吳敏咯咯地掙紮著笑了起來。
我提著鞋子站立起來,吳敏也立起身,我們兩人,光著腳板啪噠啪噠跑到了中山北路的路中央去,我跑在前麵,吳敏跟在我身後,一條中山北路,連汽車也看不見了。
“小敏,我們是匈奴還是鮮卑?”我一邊跑著步,喘著氣回頭問吳敏。
“嗯?”
“你不是說我們是遊牧民族麽?”
“是匈奴吧?”吳每笑了起來。
“匈奴王叫什麽來著?”
“叫單於。”
“那麽我是大單於你是二單於。”
吳敏追上來,氣籲籲地問道:
“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們呢,阿青?我們逐什麽?”
“我們逐兔子!”我叫道。
我們都哈哈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在夜空裏,在那條不設防的大馬路上,滾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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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錦州街,已經兩點多,我房裏的燈竟還亮著,大概小玉回來睡覺了。這兩個禮拜,小玉下了班來找我補化學,但是補完後,他仍舊回去陪他的林祥,不在我那裏睡覺。可是我一上到樓梯,便聽到房間裏有人吵架的聲音,我心中暗叫不好,是老周,到底讓他逮住了。老周來過幾次,都讓我和麗月兩人敷衍過去。有一次,我告訴老周,小玉的外婆得了絞腸痧,小玉趕回楊梅去了——那是小玉教我講的,其實他外婆家根本不認他母子。老周在我房裏,站在床邊,指手劃腳。他那一張腫胖的麵包臉,油汗淋淋,赤得象豬肝,一下巴鐵青的胡須樁子,好象根根倒張了起來一般,眼睛瞪得怒圓,在冒火。身上一件孔雀藍綢的夏威夷衫,肥厚的背峰上濕透了一大塊。
“你說吧!”老周指著小玉喝道,他那一口上海國語,講急了,舌頭在打結,“你這幾天到底在哪裏賣?撈了多少啦?”
小玉坐在床沿上,穿著老周送給他的那件猩紅襯衫,胸前一排扭子都打開了,蹺著腿子,打著一雙赤足,嘴裏歪叼著根香煙,也不答話,呼嚕呼嚕,猛抽了幾口,吐了兩上煙圈,才冷笑道:
“你周大爺又不是我的老鴇,我在哪裏賣,你管不著。撈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帳,難道周老板還要來抽我的頭不成?”
“不要臉的賤貨!”老周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瞞得過老子了?誰不知道你泡上了一個日本華僑——”老周突然又轉向我乜了一眼,“你們這起小赤佬,全是一個鼻孔出的氣!我問你——”老周的手差不多戳到了小玉頭上,“那個華僑佬,一夜貼你多少了?”
“林祥麽?”小玉又吸了一口煙,慢條斯理地答道,“我是不要他的錢的。”
“你聽聽!”老周又轉向我,這回卻嘿嘿地笑了,“你看他下流到哪一逕?人家是華僑,他就顛著屁股上去,白賠了!你以為你交上個華僑就漲了身價了?一樣還不是個賣貨?有本事,就馬上叫你那華僑佬帶你回日本去,叫他拿個籠子把你養起來。”
“林祥說,他正在替我辦手續,申請入境證。等我到了東京,要不要他養,還要考慮一下哩。”
小玉說話時,半仰著麵,一臉得色。老周卻一下子找不出話來了,悶吼了兩聲,臉上的油汙鮮亮鮮亮,一條條往下流。小玉不慌不忙地把半截香煙按熄在一隻破醬油碟裏,卻倏地立起身來,臉一沉,指著老周厲聲喝道:
“你小爺白賠誰,幹你屁事?你姓周的又沒有我的賣身契。誰不知道我是公園裏的大賣貨?還要你來替我做廣告?我下流,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就顛起屁股上來—一”
啪的一下,小玉臉上早著了一記響巴掌,小玉頭一歪,另一邊又挨了一巴掌。小玉蹦跳起來,喊道:
“你敢打人?小爺到警察局去告你!”
小玉一頭撞到老周懷裏,揪住老周的衣領便往外跑。老周掄起拳頭亂揍一輪,小玉左閃右閃死也不肯放手,兩人扭成了一團。我趕緊上去,將小玉扯開。老周喘了半天,嗓子都發抖了,說道:
“我買給你那麽些東西——”
小玉一縱身鑽到床底,嘩啦啦拖出一隻破皮箱來,掀開蓋子便豁琅一倒,把裏麵的來西都倒到地板上,亂抓亂掏,抓起了三條西裝褲,六件各色襯衫,裹成一團往老周懷裏一,手上那隻精工表也褪了下來,搓給了老周。老周捧著一堆花花綠綠的衣褲,氣咻咻正要往門外走上,小玉趕上去,連揪帶扯,把身上那件猩紅襯衫也脫了下來,扔到老周肩上,喊道:
“拿去!”
老周剛離開,麗月卻香噴噴地闖了進來,她穿了一襲鏤空的黑紗裙,透著一身的肉色。
“這是怎麽說?警察來抄過家了麽?”麗月用高跟鞋踢了一下撒得一地的衣服。小玉立在亂物堆中,赤著上身,一頭一臉的汗水。
“老周剛來過。”我朝麗月使了一下眼色。
“哦,”麗月笑道,“胖阿公呷醋了!咦——”
麗月湊近小玉,扳起他的下巴頦,小玉腮上—邊五道赤紅的指印。小玉趕忙推開麗月的手,垂下頭去。
“挨揍啦,”麗月搖頭歎道,“這就是亂拜幹爹的下場!到阿姐那邊去吧,小玻璃。阿巴桑熬了桂花酸梅湯,去喝一碗,解解熱毒。”
“阿姐這麽晚才回來,生意忙啊!”我笑道。
“好說,差點命都沒有了!”麗月把胸口的扣子鬆開,露出胸脯來,用手扇了兩下,“今晚吧裏來了個大黑人,總有六呎五,起碼一噸重,活象架坦克車!他一直纏住你阿姐,還要找你阿姐出去開心呢。我哄他上廁所,便從後門溜走了。”
22
“阿青。”
“嗯——”我剛矇著,小玉又把我推醒了。
“我睡不著。”小玉一個人躺在黑暗裏抽煙。
“睡不著你就去寶鬥裏去賣!”我翻過身去沒好氣地應道。
“阿青,林祥已經走了。”
我的瞌睡已經讓小玉吵醒了大半,他把煙遞給我,我吸了一口。
“幾時走的?”
“今天早上。前天東京總公司打電話來催,那邊業務忙,他們老板又病倒了,馬上要他回去。”
“那還不好,你的華僑幹爹可以接你去東京了。”
小玉轉過身來,一隻手撐著頭。
“昨天晚上,我跟林祥談到半夜。林祥真周到,什麽都替我安排好了。他在我們公司裏另外給我安插了一個位置,做潘經理的助手,一個月五千塊,比現在要多一倍。”
“嚄,這下你可抖了,玉仔。”_
“他說他回去後,仍舊會按月寄錢來,供我去讀夜校,他要我好好去考試。”
“那麽我先來考你一下,硫酸的分子式是什麽?”
“H2S04。”
“要得嘛,小子,開竅了。”
“其實我認真起來,也能讀書的。可是——我不要去考開南了。”
“什麽?”我叫了起來,“你拿你哥哥開玩笑!大熱天,替你補習。”
“成城我也不要去做了。潘經理你看見了?凶神惡煞,我還去受他那副老虎狗的臉嘴呢?五千塊,哪裏撈不到?褲帶鬆一鬆,隻怕還不隻那一點。”
“臭美!”我笑道,“你值那麽多?”
“我去上班,念書,全是討林祥的歡心呀,他走了,還有什麽心思?昨晚他跟我講得很坦白,他說以後有機會,他會回來看我,東京,他是不能帶我去的——”
小玉猛吸了一口煙,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他那位滿洲太太倒沒有關係,隻會念佛,不管事的。就是他那個兒子太厲害。他兒子知道他的事,有一次,在新宿一家酒吧門口,他兒子撞見他帶著一個孩子出來,回家後鬧得天翻地覆,弄得他簡直無法做人。他兒子便乘機要挾,家裏的事,他兒子倒做了一半主。把我帶到東京,他兒子發覺了,更不得了。”
“你的櫻花夢又碎了,玉仔。”我說道。
“我倒一點也沒有怨林祥呢。人家對我真心,才肯對我講真話。臨走時,他也很舍不得,身上的幾千塊台幣都掏了出來給我,他常用的一支派克六一也留下給我做紀念了。阿青,我和林祥在一起沒有多少日子,可是每一天我都是快樂的,從來我也沒給人家那樣愛惜過——”
小玉把煙按熄在床頭的醬油碟裏,躺了下去,雙手枕在頭底,沉默了半晌,突然問我道:
“‘好色一代男’你看過麽,阿青?”
“沒有,我很少看日本片。”
“池部良在裏頭真帥!他穿了雪白的一身和服,站在一棵櫻花下麵,——我到東京去,就想穿得那樣一身雪白,在柵花樹下照張相。”
“你穿起和服來,我看倒真象淺丘琉璃子!”
“你知道,阿青。‘好色一代男’是我阿母帶我去看的,她自己看過五六遍。她說,我那個賣資生堂化妝品的阿爸,穿起和服來,象足了電影裏的池部良。”
“小玉,我看你想去日本想瘋了!”
“你知道什麽?你們有老爸的人懂個屁!我這一生,要是找不到我那個死鬼阿爸,我死也不肯閉目的!”
“好吧,就算你到日本去,找到你老爸了,他不認你,你怎麽辦?”我看見小玉那般認真,便存心逗他道。
“我也不一定要他認的!”小玉冷笑道,“我那麽不要臉?自己老爸不認,還要死賴不成?我是要知道確實有這麽一個人就行了,就算他長得不象池部良也不要緊,我要看看那個馬鹿野郎,是個牛頭馬麵,還是個七爺八爺!”
“要是你爸爸已經死了呢,小玉,那麽你的心血不是白費了?”我再激他一下。
“他死了麽?他的骨頭總還在吧!”小玉的聲音有點忿忿然起來,“我去把他的骨頭揀回來,運到我們楊梅鄉下去,好好地造一個墓,供起來,豎一塊大理石的墓碑,刻幾個大大的金字:顯考林正雄之墓。以後清明,我便可以真的替他去掃墓了——”
“玉仔,我看你遊水遊到日本去算了。”
“遊得過去我一定遊,”小玉歎了一口氣說:“阿青,有一天,我要是真能離開這個地方到東京去,我就改名換姓,從頭來起。好兄弟,我十四歲便在公園裏出道,前後也快四年了。你以為那個地方那麽好混麽?你看看趙無常,還不到三十哩,好象哪個墳裏爬出來似的。我聽說,有人給他五十塊,他就跟了去了。我看見他那個鴉片鬼的模樣,心裏就發寒。你說老古董,也不好伺候呢!我跟老周也有一年多了。今晚他那些話,很好聽麽?就算我不好,在外麵野,他來找我,講幾句好話,我也會跟他回去了的,到底他對我還不算壞哪!你聽見了?他罵小爺是賣貨哩!笑話,他又不是百萬富翁,那兩個臭錢,就想買小爺了?”
小玉猛捶了床一下,卻又落寞地歎道:
“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到底是差些的。連林祥那樣體貼的人,還不能自己做主呢!”
“算了,玉仔,”我拍了一拍小玉的肩膀安慰他道,“反正你是個考古專家,不怕找不到真古董。”
“也難呀,”小玉笑歎道,“看走眼也是常有的。”
“睡覺吧,玉仔,天都快亮了。”我轉過身去。
“阿青,”小玉突然好象記起了什麽似的,一骨碌翻身起來,推我道,“你喜不喜歡吃豬耳朵?”
“豬耳朵?”我笑了起來,“我喜飲吃鹵的。”
“明天我帶你去吃鹵豬耳朵。我阿母今天下午托人帶信給麗月姐,要我明天回三重去吃中元拜拜。她那個山東佬到高雄送貨去了。”
“萬歲!”我叫道,“好久沒吃拜拜了。明天我要狠狠灌他幾盅老酒。”
“這次小爺回去,吃他娘一對大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