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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們分頭進行,出去辦事。師傅到殯儀公司去接洽靈車。我到長春路裁縫店去取孝服。我到那家裁縫店時,老板娘說,還有兩件正在趕製。我說今天就要出殯,無論如何中午以前要趕好。老板娘答應一個鍾頭可以交貨,她自己也坐上了機車,幫忙趕製。那家裁縫店專門包製孝服壽衣,裏麵白花花全是一匹匹白棉布,裁縫師傅剪裁布匹時,嘩啦嘩啦將布匹撕開發出刺耳的裂帛聲,棉線頭到處飛揚,嗆得人很不舒服。這幾天一直睡眠不足,我感到口中焦渴,頭非常重.心中有說不出的煩躁。我又想起昨晚那個夢來,夢裏王夔龍急迫地揮動著那雙瘦骨梭梭的手。

我跟老板娘說,過一個鍾頭我再回來拿。我出了裁縫店,沿著長春路,一直走到南京東路,我在尋找王夔龍父親的那幢古舊的官邸。那晚王夔龍帶我回家,我隻記得在離鬆江路不遠的一條巷子裏。穿來穿去,終於在南京東路三段的一條巷子裏,找到了那幢鐵閘森森門上豎著鐵刺的那幢房子。我拉了鈴鐺,裏麵走出一個年老的門房來。

“王夔龍先生在家麽?”我問道。

老門房朝我上下打量起來。

“我有急事要找他。”我說道。

“少爺一早就出去了。”老門房答道。

“他幾時回來呢?”我又問道。

老門房搖搖頭。

“不知道。”

他看見我遲疑不走,又說道:

“他到台大醫院去看朋友去了。這陣子他天天上醫院,有時中午回來吃飯,有時不回來。他的事,說不準的。”

“那麽,我留個字條好麽?”我央求道。

老門房瞅著我,未置可否。我便蹲下身去,抽出地址簿扯下一頁,用膝蓋墊著,在上麵簡略地寫下幾行字,告訴王夔龍傅老爺子病逝,今天出殯下葬在六張犁極樂公墓最高的山頂上。我將字條交給那個老門房,他轉身去,蹣跚地走回門內,將鐵閘砰地一下關上。

我回到長春路裁縫店,最後兩件孝服勉強趕完。老板娘將六件孝衣疊在一起,用一條白孝帶捆綁起來,讓我帶走。師傅還沒有回家,小玉倒把饅頭蒸好了,他又買了—碟鹵肉回來,切成片,燒水煮了一鍋蛋花湯。我們都幫著擺桌子,預備中飯。大家都沒有睡好,一個個青臉白唇的,老鼠傷風了,稀稀呼呼,鼻涕漣漣,他也不用手巾去擦,鼻涕流出來,手背一抹算數。師傅中午才轉來,他說今天是吉日,出殯的人家多。幾家殯儀公司的靈車,早上都出租光了。有一家答應下午開來。我們都坐下啃了饅頭,將碗筷收走後,大家便開始將孝服穿上。孝服隻有一個尺寸,我的身材最合適,老鼠穿著太大了,拖到腳背上,頭上披上麻,把半個臉都遮掉了,走起路來拖拖曳曳。穿在阿雄仔身上又太短小,半截手臂露在外麵,下麵隻遮到膝蓋頭。我們披麻戴孝,穿著停當,便圍著傅老爺子的靈柩團團坐下,靜悄悄地一直等到下午三點左右,靈車才來。我們幾個人一齊扛著靈柩,將傅老爺子抬出了門。

六張犁極樂公墓車子隻能開到半山,到山頂,還得步行一大段彎彎曲曲的山徑,那條山徑象一匹大蟒蛇般一直蜿蜒伸到山巔。極樂公墓一座山舊塋新塚成千上萬重重疊疊,沿著山坡一排又一排,擠得滿滿的。整個弧形的山穀裏,高高低低,矗立著墓碑,好象一片石林一般,蒼綠的鬆柏,疏疏落落,點綴其間。這是—座幅員廣大,而又異常稠密擁擠的墳場。因為日近黃昏,送葬祭拜的人大概都已歸去,這座累累的墓地裏,靜沉沉的,罩在一片無邊無垠的荒涼中。

我們六個人扶靈上山,分開左右兩排。左邊由師傅帶頭,中間是吳敏,阿雄仔托棺殿後。右邊小玉領先,老鼠排第二,我在最後扶持。我們六個人,披戴著雪白的孝衣,一齊彎下身去,將傅老爺子那副沉甸甸烏黑的靈柩,用力提了起來,扛到肩膀上去。從半山到山頂這段山徑,相當陡斜,石級崎嶇不平,忽高忽低。我們六個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不會左右顛簸。我們落腳都很謹慎,一步一步,扛著傅老爺子的靈柩往山上爬去。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傾斜度愈大,我和阿雄仔居後,肩上的重量,愈來愈沉,漸漸往下壓,我的麵頰緊緊抵住那粗糙的棺木,肩胛骨已經給壓得隱隱作痛起來,汗水開始從頭上背上冒了出來。我們蹭蹬了半天,才爬到一半,大家都開始有點不支了,我們默默地爬著,聽得到彼此的喘息聲。突然間,我的右腳一滑,腳底下踩到一決鬆動的石頭,一個踉蹌,我右腿便彎跪了下去。於是整副棺木壓著我的左肩,向我傾滑下來,我肩上感到一陣徹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象嵌進了我的肉內一般,我眼前一黑,痛得淚水直流,幾乎支持不住,整個人將往後倒去。我一急,也顧不得痛楚,用肩往上拚命將傾滑的棺木抵住。幸虧阿雄仔力氣大,雙手托住棺尾,將棺木慢慢舉起,其餘幾個人也死命撐著,才將棺木扶平。我掙紮著,用盡了力氣,終於站了起來,可是整個左肩,早已痛得麻木了。我們一齊佇立著,等大家緩過一口氣來,又重新出發,一步一步,遲緩地、艱辛地,將傅老爺子的靈柩,護送到山頂。我們小心翼翼地將靈柩卸下肩來,摘置在地上,大家開始揩拭臉上的汗水。我伸手到衣內,去摸了一下左邊的肩胛,覺得肩窩上黏濕黏濕的,抽出來一看,手上沾了鮮血,肩上的皮肉已給磨破,這時我才開始感到肩膀上一扯一扯一陣陣**一股的劇痛來。

山頂那片墓地比較荒疏,隻有零零星星的幾堆墳墓,一些荒地上,長滿了齊人高的狗尾草,一從從發著白絮子。傅老爺子的墳墓果然包好了,是一個青灰色磨石子的石槨,一半埋在地下。緊接著旁邊有一個舊墳,外殼石頭變黑了,可是墳上草木卻修剪得很整齊。我走近去,看到墓碑上赫然題著“陸軍少尉傅衛之墓”,日期是“中華民國二一年生中華民國四七年歿”。

十二月冬日的夕陽已經冉冉偏西,快降落山頭了,赤紅的一輪,滴血一般,染得遍山遍野,赤煙滾滾,那些碑林鬆柏通通塗出了一層紅暈。山頂的狗尾草好象剛在紅色的染缸裏浸過似的,我們身上的白孝服也泛起了一片夕輝。頂上起了山風,涼颼颼地將我們身上的孝服吹得衣帶飛揚。我們歇了一刻,打開了石槨的蓋子,六個人又同心協力地將傅老爺子的靈柩兢兢業業地放落到石槨裏,正當我們將傅老爺子的墓封蓋起來的一刹那,山徑石級上一陣腳步聲,突然冒出一個人來。王夔龍及時趕來了,他穿了一身的黑西裝,打著黑領帶,胸前捧著一大束拳頭大一朵朵的白菊花,總有二十來枝。他大概爬山爬急了,兀自在重重地喘息。他一臉發青,他那一雙炯炯的眼睛,象兩團黑火似的,燒得在跳躍。他看到石槨裏躺著傅老爺子的靈柩,便往前走了幾步,彎下身去,將那束白菊花輕輕放在墓前,然後立起身,雙手下垂,默然俯首,望著石槨裏傅老爺子的棺木,靜靜地凝視了十多分鍾。陡然間,撲通一聲,他那高大嶙峋的身軀,竟跪跌在傅老爺子墓前,他全身匍伏,頂額抵地,開始放聲慟哭起來。他那高聳的雙肩,急劇地抽搐著,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凶猛。他的呼嚎,愈來愈高亢,愈來愈淒厲,簡直不象人類發出來的哭聲,好似一頭受了重創的猛獸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裏在幽黯的洞穴口,朝著蒼天,發出最後一聲穿石裂帛痛不可當的悲嘯來。那輪巨大赤紅的夕陽,正正落在山頭,把王夔龍照得全身浴血一般。王夔龍那一聲聲撼天震地的悲嘯,隨著夕輝的血浪,沸沸滾滾往山腳衝流下去,在那千塋百塚的山穀裏,此起彼落地激蕩著。於是我們六個人,由師傅領頭,在那浴血般的夕陽影裏,也—齊白紛紛地跪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