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上的樹木終於都被砍倒。每日早晨的太陽便覺得格外刺眼。隊裏的活計稀鬆下來,我於是請假去縣裏買糖塊,順便耍一耍。天還未亮,便起身趕十裏山路去分場搭車。終於擠上一輛拖拉機,整整走了五個小時,方才到縣裏。一路上隨處可見斬翻樹木的山,如隨手亂剃的光頭,全不似初來時的景象。一車的人都在議論過不了半月,便可放火燒山,曆年燒山都是小打小鬧,今年一定好看。到了縣上,自然先將糖買下,忍不住吃了幾粒,不料竟似吃了鹽一般,口渴起來,便轉來轉去地找水來喝。又細細地將縣上幾家飯館吃遍,再買票看了一場電影,內容是將樣板京戲放大到銀幕上,板眼是極熟的,著名唱段總有人在座位上隨唱,忽然又覺得糖實在好吃,免不了黑暗中又一粒一粒地吃起來,後來覺出好笑與珍貴,便留起來不再吃。這樣蕩了兩天,才搭拖拉機回到山裏。

沿著山路漸漸走近生產隊,遠遠望見一些人在用鋤鋤什麽。走近了,原來是幾個知青在鋤防火帶,見我回來了,劈頭就問:“買了什麽好吃的東西?”我很高興地說:“糖。”大家紛紛伸手討吃。我說:“我是給六爪買的。”一個人便說:“肖疙瘩出事了。”我吃了一驚,問:“怎麽?出了什麽事?”大家索性擱了鋤,極有興趣地說起來。

原來肖疙瘩本是貴州的一個山民,年輕時從家鄉入伍。部隊上見他頑勇,又吃得苦,善攀登,便叫他幹偵察。六二年部隊練兵大比武,肖疙瘩成績好,於是被提為一個偵察班長。恰在此時,境外鄰國不堪一股殘匪騷擾,便請求這邊部隊協助剿除。殘匪有著背景,武器裝備精良,要剿除不免需打幾場狠仗,肖疙瘩的班極為精悍,於是被委為尖刀,先期插入殘匪地區。肖疙瘩領著七八個人,晝夜急行,迂回穿插,摸到殘匪司令部。這司令部建在一個奇絕的崖上,自然是重兵把守。可攀崖頭是肖疙瘩的拿手好戲,於是領了戰士,五十米直用手指頭摳上去。殘匪司令部當然料不到,槍響不到一聲,已被拿下。肖疙瘩命手下人用殘匪電台直呼自己部隊,指揮部便有令讓他將電台送回,其他的仗不要他打。肖疙瘩於是帶了一個四川兵將電台扛回來。電台不是輕家夥,一路走得自然極累而且焦渴:偏偏一路山高無水,專找水源,又怕耽誤命令:可巧就遇到一片桔林。四川兵是吃慣桔子的,便請求吃一兩個。肖疙瘩初不肯答應,說是違反紀律:又想想部下實在不容易,就說:“吃一個吧,放錢在樹下。”待吃完才發現自己的錢鄰國是不能用的,又無什麽可以抵替,想想僅隻一個桔子,就馬虎了,趕路回來。戰役大獲全勝,部隊集合。肖疙瘩一班人的作用是明擺著的,於是記集體一等功。征塵未及清掃,就髒兮兮地立在頭排接受首長檢閱。首長坐車一陣風地來了,趨前向戰士們問好,戰士們撼天動地地回答。首長愛兵如子,不免握手撫肩,為肖疙瘩的一班人舒展衣角。首長為那個四川兵做這些時,碰到他口袋裏鼓鼓的一塊,便很和藹的笑問是什麽。四川兵臉一下白掉,肖疙瘩叫四川兵回答首長詢問。四川兵慢慢將那個東西掏出來。原來是個桔子!肖疙瘩當即血就上頭了,不容分說,跨上一步,抬腿就是一腳。偵察兵的腿腳是好動的?四川兵當即腿骨折斷,倒在地下。首長還未鬧清怎麽一回事,見肖疙瘩野蠻,勃然大怒,立即以軍閥作風撤銷肖疙瘩的一等功,待問明情由,又將一班的集體功撤銷,整肅全軍。肖疙瘩氣得七竅生煙,想想委屈,卻又全不在理,便申請複員。部隊軍紀極嚴,不留他,但滿足了肖疙瘩不回原籍的請求。肖疙瘩背了一個處分,覺得無顏見山林父老,便到農場來,終日在大山裏鑽,倒也熟悉。隻是漸漸不能明白為什麽要將好端端的森林斷倒燒掉,用有用的樹換有用的樹,半斤八兩的賬算不清,自然有些懷疑怨言。“**”一起,肖

疙瘩竟被以壞人揪出來做為造反的功績,罰種菜,不許幹擾墾殖事業。日前我們砍的那棵大樹,肖疙瘩下山後對支書說,不能讓學生自己砍,否則要出危險。支書便說小將們願意自己闖,而且很有成績,上麵也在表揚,不需肖疙瘩來顯示關懷,又記起自己負有監督改造的責任,就匯報上麵,把肖疙瘩的言語當作新動向。

我歎了,說:“肖疙瘩也是,在支書麵前說失職,支書當然麵子上下不來。”另一個人說:“李立也是抽瘋,說是要砍對麵山上那棵樹王,破除迷信。”大家都說李立多事,我也不以為然。說話間到了下班時間,大家便一路說著,問了我在縣上如何耍,一路走回隊上。

回到隊上,未及洗涮,我就捏了糖去找六爪。六爪見了糖,歡喜得瘋了,竄來竄去地喊母親找東西來裝,並且拿來兩張糖紙給我看。我見糖紙各破有一個洞,不明白什麽意思,六爪便很氣憤地說:“老鼠!老鼠!”罵完老鼠,又仔細地將糖紙展平夾進連環畫裏,說是糖紙上麵有金的光,再破也是好的,將來自己做了工人有一把刀後,把這糖紙粘在刀把上,會是全農場最好的刀。肖疙瘩的老婆找來一隻竹筒,六爪認為絕對不行,老鼠的牙連木箱都會咬破,竹子算什麽?我忽然瞥見屋內有一隻空瓶,便說老鼠咬不動玻璃。六爪一邊稱讚著,一邊將糖一粒一粒地裝進瓶裏。瓶裏裝滿了,桌上尚餘三粒。六爪慢慢地推了一粒在我麵前,忽然又很快地調換了一塊綠的給我,說我那塊是紅的。又慢慢推了一粒在他母親麵前,說是讓母親吃。肖疙瘩的老婆將糖推給六爪,六爪想了想,又將糖推在小桌中央,說是留給父親吃。我也將我的一塊推到小桌中央。六爪看看,說:“爹吃兩塊麽?”我說:“你有一瓶呢!”六爪省悟過來,將自己的一塊也推到小桌中央。我看著六爪細細地將桌上微小的糖屑用異指粘進嘴裏,說:“你爸呢?,’六爪並不停止動作,說:“菜地。”我辭了母子二人出來,肖疙瘩的老婆連連問著價錢,我堅決不要她拿錢出來,肖疙瘩的老婆為難地說:“六爪的爹知道了要

罵,你拿些幹筍去吧。”我又堅決不收,肖疙瘩的老婆便憂憂地看著我離開。

我打了飯回宿舍吃,大家又都問縣裏的見聞。僅過了兩個多月,大家便有些土頭土腦,以為山溝之外,都是飲食天堂,紛紛說等燒了山,一齊出去耍一下。李立並不加入談話,第一個吃完,用水洗了碗筷,放好,雙手支在床上坐著,打斷大家對我說:“你再磨幾把刀吧。”我看看李立。李立換個姿勢,將肘支在膝頭,看著手說:“我和支書說了,今天下午去砍樹王。”有人說:“下午還要鋤防火帶呢。”李立說:“也不要多少人。刀磨快了,我想,叫上肖疙瘩,他還是把好手。”我慢慢嚼著,說:“磨刀沒有什麽。可是,為什麽非要砍樹王呢?”李立說:“它在的位置不科學。”我說:“科學不科學,挺好的樹,不可惜?”有人說:“每天幹的就是這個,可惜就別幹了。”我想了想,說:“也許隊上的人不願砍,要砍,早就砍了。”李立不以為然,站起來說:“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舊的東西,是要具體去破的。樹王砍不砍,說到底,沒什麽。可是,樹王一倒,一種觀念就被破除了,迷信還在其次,重要的是,人在如何建設的問題上將會思想為之一新,得到淨化。”說完便不再說話,氣氛有些嚴肅,大家便說些別的岔開。

我自然對磨刀有特殊的興趣,於是快快將刀磨好。下午一出工,我和幾個人便隨李立上另一麵的山上去砍樹王。我去叫肖疙瘩,他的老婆說:丟下飯碗便走了,曉不得在哪裏。六爪在床上睡覺,懷裏還抱著那隻裝糖的瓶子。我們幾個在隊裏場上走過,發現隊裏許多老職工立在自己家的草房前,靜靜地看著我們。李立叫了支書,支書並不拿刀,叫了隊長,隊長也不拿刀,大家一齊上山。